冬日渐冷,寒风似刀般锋利,吹拂着干枯的树杈,呼呼作响。
一名身着破旧僧衣的中年人,一手持着树杖,埋着头,迎着风,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怀中微微鼓起,似是包裹这贵重的宝物,不时地低声轻语:“腊月风似杀人刀,年年饿殍冻百余,却也有狠心父母将产下婴孩丢在寺庙门前,以求让孩子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安然活下去,却不料你父母竟然如此狠心,将你丢入荒林,任风雪扑打,可悲可叹,阿弥陀佛!”
低首一看,怀中婴孩似有所感,吱呀一声,双手放于小腹上,轻轻呼气。僧人顿了顿,向着西方作了一揖,念了声佛号:“今日,僧人悟门得一善缘,留下日后千佛心,大善。”拉了拉胸前单薄的袈裟,将孩子托好,缓缓提步而上,口中呢喃:“佛门本事清净根,奈何世间皆苦人,渡得一人是一人,渡得天下度众生。万丈红尘孽沾身,一世不得入空门,低头拾步登天去,不管身后事与人。读禅十年去痴苦,捧禅百年施予人,盘首捻指出人世,永世不得入凡尘。”
怀中婴孩抿了抿青紫的小嘴,约莫是困了,打了声哈欠,歪过头睡去。
般若寺,洛阳郡内算是比较有名,却因为世道渐乱,渐渐是失去了往日喧闹,时而看得几人缓缓入寺,跪伏上香,求上一字半语,丢下几粒铜板,躬身离去。
是夜,几粒萤火悄悄照亮几许禅房,甚是幽静。
“大师傅,三师傅又打我手心了,你看!”一名小沙弥伸出通红的手掌,撇着嘴,满脸不忿,告起了恶状。”
正俯首念经的老和尚伸手拍了一下小光头,小道:“跟大师傅说说,你又怎么调皮了?”
见老和尚拍了自己的小光头,小沙弥不乐意了,嘟了嘟嘴:“小和尚见三师傅的酒壶摆在桌上,便偷偷取了来,尝了一口,结果不知怎得就被三师傅知道了,说小和尚不乖,便打了小和尚。。”说玩,瞥了眼依旧满脸笑意的大师傅,顿了顿,继续道:“大师傅,您不是说过酒是穿肠毒药么?为什么三师傅喝的了,小和尚就喝不了?而且,小和尚喝了毒药,为什么反倒觉得浑身轻松?”
老和尚听完摇了摇头,想了一阵,缓缓道:“小和尚,知道为什么寺中只有你没有取禅号么?”
“小和尚不知!”小沙弥摇了摇光头,盘膝做到老和尚身旁,一手托着下巴,歪着脑袋,定定的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双手合什,低首念了句佛号,才对小沙弥道:“小和尚,你心有六窍,独缺一窍便可成那玲珑之心,行那一步登天之事。可缺这一窍,便是你一生难,一世苦。佛曰:天人永隔,不得下天,不得上天,独得洗去一身业,一身缘,不沾俗尘,琉璃玉禅身,便不得尘埃,可入西天,成得佛陀。你是天人命,却是凡人身,经不得百世难,吃不得方寸剑,站在悬崖之间,走不得,退不得。你注定不会在此间停留,此间也定会因你而消散,故不敢予你名讳,不得予你百世因果。只愿你来日成了天人,或成了佛陀,渡一渡世间万余凡人,看一看世间几时能得太平安稳,问一问读禅何日可成佛,道一道天人何时成了凡人!”说完,老和尚又双手合什,面朝西方做了一揖偏过头一看,却发现小沙弥不知何时早已倒在榻上,呼呼睡去,呼吸间,竟还能闻到一丝酒气。
老和尚将袈裟披予小沙弥,对着独燃青灯叹了口气:“不是此间人,不予此间善。因缘既了,为何不离,应劫一事,难啊。三清上人,你们狠得敢将百万生命做那赌注么?诸位佛陀,你们要如何躲得这来世果,抛开那今世因?罢了罢了,此间不得留,恐伤凡人命,那便有我先做这挡劫之人,做那逆圣之事吧。小沙弥,你叫我一声大师傅,我么之间便无了善恶,你是我徒孙,却不是佛家弟子,切记切记。三清善诡,无情成圣,佛陀善辩,无耻无颜,日后你若成了圣人,必要为这凡间取些气数,争来些大道!圣人不仁,苍天不公!既如此,吾何必成佛,没了佛心,没了佛意。还不如做这世间一苦禅来和尚,予人善,予人缘。”老和尚说完,便嘴角溢血,脸色苍白无比,缓缓吐纳几下,老和尚用衣袖擦去血迹,看向那供在屋内的佛陀金身,兀自将身下蒲团移开,从座下暗格取出几本书籍。打眼一看,原是佛家《金刚经》《往生如来咒》《般若心经》《大无量功德经》。取出几本经书后,老和尚又是咳了几声,郑重地将经书放于佛龛之上,跪拜几许,又将经书放于小沙弥怀中,连袈裟都不曾披上,便静静离去,不知所踪。
次日,二师傅见得小沙弥依旧痴睡,也不叫醒,只是将袈裟重新盖好,向屋内佛陀躬了躬身,喃喃自语:“大师兄啊大师兄,为了此子你竟抛下百年佛修,成了那轮回中人,一姐未过,二劫将至,你让师弟我如何渡得!罢了罢了,我便将佛学尽数教与此子,待此身应了劫数,你我二人继续做那兄弟之缘吧。”
今日,婴孩成了孩童,四岁年龄,聪慧无比。般若寺大师傅归隐枯禅,离寺念佛,由二师傅成那方丈,披袈裟,教授寺人佛法。每日读经念经,小沙弥为重,只不过依旧未取禅号,未作那佛家之人,只是每日读经与众僧不同,习武也比众僧更甚。二年光景眨眼便过,小沙弥也不再是光头,有了葱葱黑发。约摸巴掌长,束于脑后,身着僧衣,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庆元历二十三年冬,般若寺被朝廷查封,方丈身死道消,被烈火焚化,寺内僧人尽数哭死过去。后,寺内半数僧人被焚烧致死,半数僧人被发配西北蛮荒。原本寺中的小沙弥则被三师傅带走,躲去一难。
小沙弥被三师傅抱在怀中,两人共乘一骑,在官道上驰行,只见那小沙弥满脸泪痕,仰头看着三师傅,吃吃问:“悟门老和尚,为什么连二师傅也离我而去了,是不是我真的是在灾星,凡间无我容身之处,我周围之人必然不得好下场,身首异处?”
三师傅双腿驾马,用手拍了小沙弥一脑瓜,道:“谁与你说的这些,尽是胡言乱语。你是我抱回来的,我怎能不知你一身善良,你前世定是天上善神,转世后却让我般若寺占了这大便宜。此后不得胡言乱语,你是我师兄弟三个的心头肉,怎会是那灾星!”说完,竟忍不住流下泪来,嘴唇竟被口齿咬破,鲜血滴落,浑然不觉。
小沙弥伸手擦去三师傅嘴角鲜血,哽咽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这些年我将那四本经书读透吃下,已开三识,知得自己是不善之人,日后定会为恶。大师傅为我当下一劫,百年修为尽数毁去,落得轮回,入那畜生道,百世为畜;二师傅今日又为我挡下一劫,身死道消,连一个舍利都不曾有,也入得那畜生道,不日便将轮回。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说着,泪水又是哗哗流下“三师傅,你不要管我了,你们做的这些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三师傅抿着嘴唇,不搭理小沙弥,将小沙弥用单臂紧紧箍在怀中,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一切都因怀中小儿引起,可是他恨不得,他只是一个酒肉和尚,修得禅,也入得世间,恋人生百态,更是重情。他年岁不足十余岁便入了般若寺,期间也离过寺,入那滚滚红尘打过滚,骂过娘,后又回了般若寺,礼佛吃酒,洒脱自在。他忽然记起也是这样冷冽寒冬,他将怀中婴孩抱回了寺中,大师兄见了叹了叹气,道一句缘也,二师兄也是闭上双目,道了声果该如此,只有自己看不懂,参不透,直到大师兄从寺中离去,身死托梦,自己才知得这万事来由!只是,自己放不下。俗世那日妻儿被杀,自己灭仇人满门入了寺中念经来洗自身之罪。师兄不也没说什么么!那么,师兄留给我的责任,我便将它担负到底。
漫天雪花扬扬洒洒,庆元历二十三年冬,般若寺被毁,寺中僧侣死的死,罚的罚,只余悟门及小沙弥两人,在这滚滚凡尘中挣扎,似那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日渐枯涸,不胜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