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差别？当然有。比如中国人不讲逻辑。在中国，逻辑思维的发展很慢，中国古代没有形式逻辑，有人说墨家辩证法有这个因素，即使有也是些不成系统的。中国人想说什么，常常用比喻，常常出现逻辑的跳跃，比如墨家尚同，有人批评说光讲兼爱尚同，根本漠视了人伦关系，等于禽兽。逻辑上完全是跳跃的。这个弱点很明显。
中国先秦时也没有出现完整的数学理论。所以清代曾国藩时候将《几何原本》翻译过来的时候，康、梁受到很大影响，于是他们的书中常常常用到几何方法推理证明，先有公理，再有推理，很新鲜的方法。
中国讲“四书五经”，汉以后儒家经典成为年轻人主要的知识来源。而在西方，一直沿用中世纪的教育方法。西方中世纪有所谓“七艺”，有数学、医学、辩论，辩论课就是逻辑，这种思维训练为西方后来的科学发展奠定了基础。
人的地位，是价值观的核心问题。儒家思想在中国取得统治地位后，将人的地位规定为整个宗法体系中的一部分，也就是“三纲六纪”框架下的一部分。东汉时在皇帝主持下，一批儒生在白虎观开会，讨论的结果是班固写成《白虎通义》，颁行天下，把人规定为整个宗法关系中的一分子，人不能超越这个关系，人的价值就在那里。但在西方，人是作为很中心的位置，这是有很大的不同。原因在哪里？中国面对的是自然经济、农业经济，相应的社会关系的特点，就是可以用宗法关系凝固族群关系和人际关系。但西方，基本上是依靠贸易、工商，到处建立殖民地，建立后怎么治理就需要民主，讲究每个人的冒险精神和独立性。当然古代西方社会也有等级差别，但自由人基本上就是强调这条。
对个人的位置、个人的价值怎么估计，随着文明的发展也起了大的变化。在古代社会，奴隶是合法的，但古希腊罗马的奴隶当中有知识的人也会受到尊重。到了文艺复兴时代，回去寻找古希腊的精神，其中就有寻找人的价值。中国没有这个过程。为什么西方会成为现代文明的发源地，关键就在人的地位的回归。因为要创造一个世界市场，除了伴随着地理大发现，里面就有人的地位的提高，这样决定了整个社会的结构、政府的结构。
归根到底，为什么要政府？政府是为了保障人的自由而存在的。这一条已经是政治学的常识。但在中国要取得大家认同，好像不那么容易，中国以集体主义为代表。这里就有个问题：集体主义、国家利益、民族利益，是不是可以与现代社会的个人利益相对抗？现代社会普世性的个人的独立自由是中心，但现在有人提出，东方的价值观不是这样，应该是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这个论点在我看来是站不住的。因为怎么界定国家、民族、集体利益，在现代社会很简单，通过自由讨论、民主机制，从中可以体现出来。要是民主选出的议会，就可以通过决议体现出来。但在东方，普遍来说，所谓集体、民族利益，往往是那些领袖人物自己讲的。蒋介石在抗日战争中为国民党提的口号就是：民族至上，国家至上。这个口号当然有针对反侵略的意义，但归根到底是说要服从蒋介石。所以这是一个虚假的集体利益。
第一个问题就讲到这里。
第二个问题。按照你们的情况，要提高的话，往往会碰到各种思潮。现在我们的思想文化界出现很多思潮，其中一个很突出是新左派。他们以这样的面目出现：我就是民族文化的代表，中国传统要复兴，中国文化要复兴。调动大家的民族情感，是很有诱惑力的。他们的意思是，不能以西方的东西代替整个世界文化。这话有一定道理，文化是多元的。
但多元当中有没有一元？有没有根本性的东西？我说有的。
历史进展到一定阶段，有了普通的道德水准，当时的人认为正义、公平体现在哪里，这就是价值观所在。现代社会随着全球性市场经济的发展，所要求的价值观是自由、个人的独立和平等。为了保障个人的独立平等，就要有法治，要有民主。民主、法治是为了保障个人的利益和个人的地位而存在的。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就体现在这里。这是个统一的标准。如果说东方社会不要这样，行不行得通？
原来唱这个高调唱得最厉害的是李光耀，但到了20世纪末和本世纪初，李光耀也变了，他说：看来，现在经济发展那么迅速，真正要发挥创造性，必须强调个人自由，不能和过去一样强调集体利益。
所谓东方社会以集体利益为首，不能再继续下去。
这个问题理论上要搞清楚，但我不可能一下午讲完，所以推荐一批书，读了这些书我想理论基础会比较扎实。你们都是动笔的，找这些书来看，很多在网上都有电子版，也值得买。这些书读下来，会让自己终生受用，是非常值得读的。
哈耶克的两本为什么那么重要？《通往奴役之路》是20世纪40零年代就写出来了，20世纪30年代已经有了基本观点。那时正是苏联集体主义、计划经济宣传最厉害的时候，哈耶克认真研究，认为如果你接受这种国家控制、官员控制的经济模式，就会成为奴隶。
20世纪40年代，在中国，不但共产党接受计划经济，国民党也认为要搞经济计划，甚至中间派的张东荪他们认为对外贸易要由国家统治，农业要搞集体农庄，工业要搞计划经济。全世界都陷入计划狂热的时候，哈耶克说不对。这样的思想家是了不起的。中国吃了那么多苦，改革开放前死了那么多人，原因在于没有领会这些思想，而且以后的改革对不对，也要看是不是接受这个思想。所以这是我们反思的一个基础和标尺，它的价值就在这里。1974年，世界终于醒悟过来，授予他诺贝尔经济学奖。
波普尔也是在1945年写出了《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也是从希特勒和斯大林的专政社会主义的教训总结出来的。他从古希腊讲起，讲为什么个人主义是对的，个人主义与自私自利为什么不同，斯巴达和雅典的差别，从源头进行清算，一直讲到希特勒和斯大林。这是人类付出了血的代价以后取得的精神成果，读下来，你的价值观就牢固了。
印度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的《以自由看待发展》。阿马蒂亚·森在美国工作，但一直没有放弃印度国籍。这本书是他为世界银行做报告的讲课结集，核心思想就一句话：发展的目的是自由，发展的主要手段也是自由。我想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后，中国人要理解这条就容易了。为什么改革开放前后三十年差别那么大？关键在于有没有自由，而且中国人得到的仅是不完全的经济自由，就已经使中国经济繁荣、发展起来。这本书使他获得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政治哲学经典》是选集。从古代到现在最经典的各派都有。
《政治科学》是美国的一本教科书。我们现在很多学校的政治学系也采用它为课本，很多政治概念基本常识都有。
联合国的世界人权公约要看原始文件。1948年制订了《世界人权宣言》，到1966年，我们开始“文革”的时候，联合国又制订了两个人权公约，这两个公约就是世界人权宣言的具体化。它是选取了全世界各国的政府代表、学者代表共同讨论得出的结论，所以它既不是西方的，也不是东方的。两个人权公约中国政府都于1997年、1998年相继签了字，而且公民权利公约已经由人大批准了，另外一个不是不批，领导人都说要创造条件批准，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完成法律手续。虽然如此，签了字也代表认同它的基本原则。
《世界人权宣言》制订的时候，中国的代表参加了，也有些中国学者参加了，当时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副主席就是一个中国学者，在制订过程中发挥了应有作用。常常有人问，世界文明的标准在哪儿？为什么有人说你是野蛮国家甚至流氓国家，而别人就是文明国家，这是不是某个国家自己说的？不对，有个标准在，标准就在于联合国制订的这个文件。我们都说要政治体制改革，怎么改？改到什么程度合格？符合了联合国通过的这些文件，就合格了。所以这是非常值得读的。
最后一本《大法官的智慧》，是美国联邦法院的案例。读下来会提高我们的法治水平。
我想，这些书都是应该读的，要提高我们的基本理论素养就要读。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素养，那些大家自己就能解决了。
第三，转型期的选择。
我们现在面临这样一个思想文化的矛盾，其实我想不是一般的这派跟那派的斗争，实际上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文明的差距，而不是文明的斗争。现在世界上很多分歧。通常认为的儒家文明影响的国家，东方的，中国、韩国、越南、日本、新加坡这些，其实界定得不严格，这些国家也是千差万别的。我们保留了儒学的不少东西，但是不是光保留了儒学呢？还有佛学、老庄，各方面都有。所有这些国家要实现现代化，基本的、主流的思想必然是现代文化。也就是我刚才讲的以《世界人权宣言》体现出来的现代文明精神，按照这些去做，国家就可以兴旺发达，也就是阿玛蒂亚·森所说，自由是发展的主要目的，也是主要手段。一些国家就是不发展，就落后，不是民族文化的矛盾，实际上是文明的差距。
中国的经济政治文化发展，落后于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差距在哪儿？不在于我们自身的特点，而是我们有些方面根本没有接受现代文化。回头看看我们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所作所为，说到底就是将发达国家已经成功的一些经验移植过来，搞特区无非是把西方一些已经成为常识的东西搞试验，试验以后就推广。我没有发现有超越的新鲜发明创造，即使有，也是很小的、枝节的、名称上的不同，比如我们的政府叫“人民政府”，人家就叫政府，没有人民两个字。但我们做得对的，跟人家是一样的，比如预算公开那么一个小事，在西方一个小百姓都明白的道理，在中国吵得一塌糊涂。
是多了不起的改革呢？人家老早就这样了。但比起朝鲜我们还是了不起的。伊斯兰那些中东国家，原来奥斯曼帝国瓦解下来的，他们资源丰富，为什么还那么落后？说到底就是不愿意接受现代文化。
是文明差距的问题，而不是文明差别的问题。它的所谓斗争，并不是有人反对伊斯兰教，而是要不要市场经济，要不要实行民主法治，这是现代文化，不实行的话就有问题。中国被人看不起，都说是法治水平很低，民主发展程度很低，是文明的差距，不是民族文化的差距。所以我们在选择的过程中，千万不要再陷入民族主义的陷阱。
第二点，不要再搞什么反对帝国主义。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王辑思（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最近发表的一个谈话，说我们面临着美国的衰落、中国的崛起，美国反对中国的崛起。这个观念恐怕落后于时代半世纪以上。水平那么低的一个人代表中国跟美国对话，太不像话了。但这就是我们的主流学者，他们还是那样一种水平。
其实很简单，美国讨厌中国的，是中国不民主、不自由，法治受到侵略，不过是这些。骂得对不对？答案都清楚。大家说骆家辉作秀，但他们的规定就是这样，人家不过是在守法。还有美国大使馆的PM2.5检测，揭露出我们的环境不达标，有什么坏处呢？
对世界现状、世界历史有基本了解就会知道，国家越发达，经济越发展，现代国家经济的密切程度、相互之间的贸易量远远大于落后国家，欧共体本身的贸易量，欧共体与美国、与日本远远比发达与落后国家之间的贸易量高，所以中国发展对他们的利益没有一点儿损害。工业发展层次不同，即使达到同一层次，有了自由竞争也无所谓。说美国压制中国，不要中国崛起，那请问欧洲崛起对美国是好是坏，美国有没有压制？没有这回事。研究中美关系历史说明，美国希望有一个民主的、稳定的中国。从现在解密的美国外交档案看，“二战”结束后他们的计划就是以中国为远东中心、主要盟国，希望与中国合作稳定东亚局势。计划就是这样。但后来我们自己不争气，打内战，一乱，就没办法了。到现在为止，它讨厌的是中国的落后方面，凡是知识精英（不是御用文人，保持了常识理性的）都知道，中美日欧现在实际上是分不开的，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利益基本上已经融合了。跟任何国家一样，双方有利益冲突，也可能吵得一塌糊涂。我们要很冷静地看待这些关系。
反对帝国主义是怎么提出来的？按照列宁的《民族殖民地提纲》搞出来的。最初苏联想在周边收罗一批附庸作为它的屏障，中国如果成为红色中国，它就安全了。中国当时受到列强的不平等对待，特别是日本想把中国变为殖民地。但是其他国家，特别在进入20世纪20年代后，其他国家的计划不是这样。现在的外交史料证明，那时他们是想维持中国的主权完整，希望中国成为独立的民主国家。在那样的情况下，中国经济也在大发展，上海变成东方的金融中心，东京、香港、孟买之类还排不上队。这是不是一种殖民地的繁荣？不是。在上海华人资本最初是弱势，后来慢慢占了优势。
因为有市场经济就有自由竞争，就有希望。就像香港，最初也是英资主导，现在谁为主导呢？所以，过去很多反帝的那种观念，其实很落后，也不应该。我们现在考虑问题应从国家的利益冲突去考虑，不是反对帝国主义。
但新左派一直在那样喊。中国现在很奇怪，一方面，改革开放特别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国家外交政策大转变，明显的不搞革命外交了，以前支持各国共产党革命，支持他们走武装斗争的道路，后来邓小平接受了李光耀的建议，停止输出革命，在实际外交工作中慢慢克服了过去革命外交的不恰当做法。现在我观察，国家领导人处理外交问题还是比较冷静和理性的。但那些大小五毛根本不与中央保持一致，乱说一气，还是高唱反对帝国主义，水平很低很低。
第三点，转型期要注意，不要再搞什么斗争哲学，散布仇恨。
这句不用再解释了。先讲这些，留下时间大家提问。
问答交流提问1：我三十出头了，经常发现自己信仰迷失。我提这个问题有个小插曲，前段时间热映的《金陵十三钗》一个片断让我特别感触，一个国民党小队炸日本坦克的过程，那个场面拍得特别真实，回来跟同事讨论，我说这个镜头改变了我的价值观。请袁老师点评一下，目前官方给学生们开的历史课程中，可信度到底有多高？这些教科书对以后孩子有什么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