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货员这个工作是终年无休的，而且越是节假日越忙碌，因为那时的客流量更大。徐
正和戴芳很快就和周围的同事熟悉了，徐正他俩了解到：每个月都会有些商品即将过期，而对于这些临近保质期限的商品一般是会降价销售的，但如果降价销售不完就得由理货员们出钱买下！徐正还从会计那里了解到超市里利润最大的商品是白酒，尤其是高档白酒，一般都有百分之三百以上的利润率。而超市里为了偷逃营业税，是做了内帐、外帐两套账的。
偌大的严氏超市里只有一间几平方米的逼仄的会计室，隐藏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会计室里一张陈旧的桌子和一把坐上去就吱呀呀摇晃的凳子占据了会计室大部分的空间。戴芳随意地瞟了几眼会计做的外帐，出来后悄悄地告诉徐正：这外帐做得并不高明，漏洞很多很明显，真不知道这样的帐是怎样应付过地税局检查的！
严氏超市里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得去两条街外的旱厕上。汝宁县的公厕都是旱厕，而且上一次厕所五毛钱，看厕所的老太婆绝不和你含糊。徐正发现汝宁县城绝大部分的家庭都在使用旱厕，感觉这真是极不方便又不卫生。
一次上班期间戴芳去解手，交钱时才发现自己口袋里就只有一张百元大钞。看厕所的老太婆说找不开，而旁边又没有什么店铺，这下戴芳可着急了。幸好此时手机还带在身上，戴芳赶紧打徐正的电话让其送钱来。徐正接了电话后赶紧跑步前来，这才解了戴芳的“燃眉之急”。
转眼间徐正和戴芳就在严氏超市里干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大约三点的时候，几个肩扛税务肩徽的人大摇大摆地闯进严氏超市，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道：
“会计呢？你们的会计呢？快把你们上个月的财务报表拿给我们看！”
当时会计并不在公司，戴芳赶紧拿出手机来拨打她的电话。这群人等了不到五分钟见会计没来，顿时火了，纷纷嚷道：
“妈的，是不是躲起来了？”
“跟我们地税局捉迷藏？老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
说着这群人不由分说几脚就把会计室的门踹开了，抱起电脑的主机箱就准备开拨。就在这个时候会计和超市老板严总终于赶到了。
这伙人一见到老气横秋的严总，立马气焰弱了不少。严总拱拱手，老练地笑道：
“哎呀！刚才我和会计有事出去了，让各位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来来来，小张，快给几位泡茶！”
“泡茶就不必了，都是误会。这样吧，电脑主机我们留下，财务报表嘛……我看你们还是快点送过去哦！哈哈！”
“那当然，那当然，都是老熟人了……哈哈！”
徐正觉得这番对话大有奥妙。果然在送走了这帮“瘟神”后，严总长长地叹了口气：
“又该送孝敬钱喽！这个月我就是晚送了几天，就闹出这么一出事儿来！”
晚上回到家后，徐正的母亲对他俩说，她想起了她的堂弟在河南省信息处当处长，要不和她堂弟说说，让徐正和戴芳在汝宁的政府机关实习？
徐正一想也是，在严氏超市上班不光学不到什么东西，而且还累得很。他很是愿意去汝宁的政府机关实习。然而戴芳却不愿意，她很想在基层实习，说只有这样才能真实地了解中国社会。
徐正的母亲第二天上午便给自己的堂弟打了个电话，堂弟很爽快地答应了，道：
“那就让徐正去汝宁统计局实习吧！”
就这样，第二天早上徐正来到了汝宁县统计局。汝宁县统计局在破败的县政府大楼三楼，其实就是三间办公室：大一点的办公室是用来给科员集体办公的，小一点的是局长室和财务室。
通过一段时间的实习，徐正心里感觉到统计局可能是中国的各级行政政府中最不受重视的单位。汝宁县统计局的科员平时十分悠闲，虽然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台电脑，但大家都只是用电脑打扑克。徐正的对面还坐了两位年轻小伙子，两个人似乎还不是公务员，都捧着行政职业能力测试书在看。
办公室里有两个人的座位一直是空着的，但物品被理得整整齐齐。徐正感到很奇怪，后来私下里才了解到原来是两位公务员大叔快退休了（实际上离退休还有四、五年时间），于是乎便得到了“特殊关照”，可以不用上班了，工资全额发。于是乎两个人一改平时上班死气沉沉的状态，来到私企里风风火火地当起了“顾问”，利用自己在政府系统几十年下来形成的影响力和人脉大把地赚着外快。
徐正还发现除了两个年轻小伙子外其他人似乎都对电脑不甚了解。一次，一位科员的电脑死机了，这位科员急得大叫“电脑中病毒了，电脑要报废了”！实际上，大家的电脑都没有上网；而且，只要一个简单的冷启动就能解决死机问题。
徐正并没有忘记那个在逃抢劫犯张牛，在汝宁统计局实习期间他曾经几次去公安局询问案件进展情况。答复都是如出一辙：案子正在跟踪，有消息了会通知徐正的。一次，徐正和小姨一起去了公安局询问案件情况，正巧碰到“烟卷”。“烟卷”拗不过，只好当了徐正他们的面拨通了张牛家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谁呀？”声音甜得是四个加号。
“我是公安局的。你弟犯事了，现在回家了没？”懒洋洋的声音。
“没有啊，政府。他回来了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向政府报告的嘛！”回答得不假思索，似乎是在背书。
“烟卷”撂下了电话，准备就此结束。
徐正有些愤怒：
“都快一个月了还说没回家？不可能吧？”
徐正的小姨此时把自己在河南省信息处当处长的堂弟也抬出来了：
“我堂弟刘宦还是河南省信息处的处长呢，本来这件事我们准备打电话给他的……”
谁知“烟卷”居然火了：
“你打电话呀！赶紧打！……”
说完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没再理会徐正他俩。
徐正在统计局的实习和正式科员一样，都是双休。一个正局五个副局，大家都无所事事。平时上班时很清闲，办公室里也很安静，只是会传来轻微的“胜利”、“和了”之类的在电脑上打扑克或麻将的声音。但是到了月底就比较忙了，大家得在一周内把统计报表赶制出来，当然了这报表的真实性徐正觉得很有水分。
这天赶制报表比较忙，副局长便让徐正帮忙在电脑上制作统计报表。徐正借此机会才发现，汝宁县去年一年的财政收入才只有八千多万元！还抵不上在NBA火箭队这种三流球队打球的姚明的年薪！
而且自从今年起国家开始免征农业税，听说这下子汝宁的财政收入又要大打折扣了：因为汝宁的县财政主要靠得是农业税。
外贸额赫然是“0”，由此可见汝宁的封闭和落后了！
有很多统计数据并不准确甚至根本没有，副局长便随便估个数字让徐正打上。徐正暗暗吃惊，原来统计数据是这么来的！中国的很多貌似光鲜的统计数据背后该有多少水分啊！
徐正还发现，十年前入口普查的时候汝宁县的常住人口是95万，今年普查的结果却是83万！这看似不合理的数据反映了一个现象：十年间有大量的汝宁人离开汝宁，来到经济较发达的地区打工和生活。
很快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徐正和戴芳也需要结束在汝宁的实习而回西北交大了。戴芳在严氏超市结算了工资，二百六十元！而且这还是严氏超市一个正式理货员的工资标准！
由于严氏超市的老板和徐正的母亲是老同学，因此严氏超市的老板是按照正式理货员的工资标准给戴芳结算工资的。
而徐正没好意思去问统计局局长询问工资的事情，毕竟自己在汝宁统计局并没有做多少事情。就在徐正准备向统计局长告辞的当天，汝宁县统计局突然召开全体工作人员会议说是传达县里的精神，连徐正这位实习人员都喊上了。
原来这个会议是布置招商引资工作。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统计局长捧着厚厚的一叠红头文件读着。汝宁县戴了多少年的国家级贫困县帽子了，现在终于急了眼，想要一把把这个并不光彩的帽子扔进太平洋。
但是这次招商引资可是非常的特别，它以红头文件的形式把招商引资的指标层层分解到每一个级别，谁如果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不了招商引资指标就会受处分，工作就会被定为不合格。谁如果超额完成则会被提拔，甚至是破格提拔！
开会的时候统计局的科员们都议论纷纷，大家纷纷表示“亚历山大”。有些人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毛头小伙子，人脉不广，现在一下子接受这几十万上百万的招商引资任务都感觉心里没底，纷纷嚷道“干不了”；还有一些是临近退休的老头子了，本来都是半天来半天不来地在磨洋工等待退休享清福，现在突然接到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想到马上都要退休了可能还得背个处分，都灰心丧气，纷纷叫道“不干了”，要提前退休。这个会议真是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散了会。由于酗酒过度脸色发黑的统计局长却把徐正留了下来。徐正感到很是诧异，他心里还想着怎样向统计局长告辞。
“小徐呀，你这里这里实习了有一个月了吧？感觉还习惯不？”局长笑眯眯的，口气异常温和。
“还好！”徐正不知局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刚才那个会议你也参加了，感觉怎么样呀？”口气同样很温和。
“很好！招商引资是件大好事啊，是早应该这么搞了……”徐正只好顺着局长的话这么说下去。
“小徐呀！”局长终于打断了徐正的话：“其实你条件很好啊，我也了解过了，你未来的岳父是兰州市的副市长，岳母是兰州市政协副主席，你来搞招商引资可是再适合不过了嘛！我不说多的，五千万对你来说玩似的！你如果能帮我们统计局消化这五千万指标，我马上就能申请让你免试成为统计局的正式公务员，给予你正处级别，对了，你和你夫人都进统计局，都是正处！”
徐正对这种乱封官乱许愿的做法很是反感，他只是“嗯嗯”地敷衍着。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徐正道：
“牛局长，我在贵局实习了有一个月了，现在我得和我的女朋友回学校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学到了很多很多，谢谢您给我提供这么好的一个实习机会！”
“这么快就要走了？”牛局长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小徐呀，我的话你可要记在心上，我可是把你当成我们统计局的正式人员了！你恨优秀，将来在我们这里的前途不可限量！我现在把你和你夫人的编制都留下，这样吧，我跟会计打声招呼，你现在去财务室结算工资吧！”
徐正没好意思去领工资，和局长告辞后就赶紧溜了。
第二天早上徐正和戴芳又一次来到汝宁公安局，询问了那个抢劫伤人案件的进展情况。和他俩的预料差不多，这个案件早被搁置了，伟大的人民警察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却根本就懒得去距公安局并不远的抢劫伤人犯张牛家里去一趟。
而且伟大的人民警察还振振有词道：
“张牛是聋哑人，怎么搞呢？他属于特殊群体，是要从轻处理的，我们也难办呀！”
徐正彻底糊涂了，难道聋哑人犯了罪就可以免于处罚或从轻处罚？这违背了法律最基本的公平原则啊！而且无形中打击了遵纪守法的“特殊人群”！中国的法律太偏向于为政治服务，什么对少数民族特殊优待，搞得一些维族人公开盗窃、抢劫也没人管、卖切糕搞诈骗，简直是贻笑大方！
戴芳则认为是汝宁公安局拖拉推诿，寻找借口。从公安局出来后戴芳愤愤道：
“真不知道中国竟有这样的警察！唉，现在什么都得凭关系，如果是在兰州，我爸一个电话早就把那人捉来锁在马桶上了！”
徐正也只能苦笑一声。
快要离开汝宁了，徐正提议带戴芳一起骑车去上蔡县文楼乡。上蔡县文楼乡号称“艾滋病乡”，那里有很多人由于前些年非法卖血而感染上了艾滋病。徐正很想借此机会买些营养品给他们送去，以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徐正把这个想法跟戴芳说了，戴芳也欣然同意。
徐正半开玩笑地对戴芳道：
“那里都是艾滋病人，你就不怕？”
“我不怕啊！我没那么愚昧！”戴芳笑了，徐正也笑了。
徐正和戴芳在严氏超市买了两件旺仔牛奶，还买了些反季节水果。结账时才发现，刚好二百六十块，戴芳辛辛苦苦实习一个月的工资就这么一干二净了。
徐正对上蔡县文楼乡艾滋病人早就有所耳闻。汝宁县把他们传得神乎其神，有说他们为了报复社会而把自己的血抽出来打进正待销售的西瓜瓤里；有说他们成立了“艾滋病讨债队”，专门负责给人讨债。据说这个讨债队比黑社会还管用，再难对付的“老赖”在他们面前不到五分钟也得乖乖地认软服输。
小姨也告诉徐正，她任教的那所乡下小学翻修，拖欠了包工头几十万，包工头多次前来索要无果。万般无奈之下，包工头请来了“艾滋病讨债队”。这帮人来了后找到了校长，把艾滋病医疗证拿出来在校长面前一晃，冲上去就把校长围住了。有冲校长吐唾沫的，有抱着校长乱亲的，校长吓得面如土色，赶紧跪下磕头说大爷们饶命吧，一叠声地叫会计赶紧把欠的工程款结清。
徐正和戴芳在网上用谷歌搜索查了一下汝宁县城到上蔡文楼乡的路线。徐正和戴芳发现汝宁和上蔡都没有高速，只有一条省道相连。
徐正骑上了姨父的老“飞鸽”，戴芳也骑上了徐正小姨的女式单车。两个人骑着车儿朝上蔡飞奔而去。
沿途中徐正和戴芳都发现经过的农村似乎看不到几个青壮年。徐正猜想这应该是青壮年背井离乡去经济发达地区打工了。徐正因此而联想到了空巢老人问题、留守儿童等问题，心里不由得沉甸甸的。
徐正他俩骑入了上蔡县。经过上蔡的农村时徐正和戴芳吃惊地发现这里似乎遭受了原子弹的轰炸：一座座房屋上书写着“江苏苏州市援建”、“浙江义乌市援建”、“河南司法局援建”等等之类的字样，而省道旁还有很多埋头施工的人，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老年人，一个个吃力地铲着沙子往滤网上抛去。
徐正注意到了他们痛苦、疲惫、绝望、麻木的眼神。徐正感到心里一阵阵的酸楚。
终于起到了文楼村。徐正他俩找到了村支书，村支书很抱歉地告诉他们道这里已经被隔离了，为了保障安全不允许外人随便和当地村民接触，因此徐正和戴芳带来的慰问品只能留在村委办公室。
徐正和戴芳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此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死气沉沉的村庄，没有一点声音很是沉寂，也看不到一个外出的村民，甚至看不到一只鸡鸭，也听不到一声鸡啼鸭鸣。
徐正和戴芳骑车来到了汝宁县公墓，在外婆的墓前烧了几刀纸，燃了几柱香，另外还买了两斤苹果恭恭敬敬地供上。
第二天白天，徐正和戴芳又骑单车在汝宁县的城区转了转。他俩还特意去了汝宁县的四个古城楼，竟然吃惊地发现四个足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城楼都在进行拆除，而且一群群百姓蜂拥着加入了义务拆除的行列，挥舞着锄头干得热火朝天。
徐正既心痛又不解，他也挤了进去，拉住一个满头大汗正在砖头堆里刨着的人问道：
“大叔，为什么要拆这四座城楼呀？”
“你还不知道呀，县里说了，要将这些破烂全部拆除修路！”
徐正顿时无语，顿了顿又问道：
“你们这是在刨什么东西呀？”
“大叔”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才神秘道：
“这古城楼的砖可值钱呢，尤其是刨到有字的，一块转能卖几十块！喏，专门有人过来收这些东西呢！”
徐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十几个外地人模样的人正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这场“浩劫”。徐正猜到他们都是前来收购古城砖的文物贩子。
在回去的路上，徐正的心情很沉重。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古城门里玩耍，在古城楼上纳凉的情景。唉，一座扫除了人文历史的城市在发展的过程中难道就不会迷失自我？
回到家中徐正才知道姨父也得到消息，扛上锄头也去刨砖去了。徐正和戴芳还听说隔壁邻居“老刘”刨了一个上午就刨出了十几块刻字的古砖，卖了将近一千块，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天晚上，徐正和戴芳向母亲、外公和小姨一家人做了告别，也专门去了汝宁敬老院向舅舅道了别。他俩上了去驻马店的汽车，随后又乘坐凌晨的火车回到了阔别三个月之久的西北交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