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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敲银元(1)

李士旺老汉在地里刨洋芋,一镢头下去,咔嚓一声响。李士旺蹲下来,用手一刨,见是一块石板。揭开石板,是一瓦罐光洋。

日头照到我老李家门楼子上来了!李士旺拍拍手上的土说。

李士旺年轻的时候,算过一卦,这一辈子,既没有儿子,也没有财物。

李士旺瞅了一眼旁边掏洋芋的儿子,心想,卦不灵,如今我儿子也有,财物也有了,我李士旺这一份人,算是活成了。

儿子李立生,有气无力地抡着镢头,看了叫人着气,手里一点活都不出,还顶不上他这个老汉。李士旺看了,有些生气,他悄声说:你看他头上虚汗冒的,昨晚肯定没干好事。真应了那句老话了:牲口是知够不知羞,人呢,是知羞不知够!唉,人这一生,不尽的烦恼,年轻那阵子,盼儿长不大。长大了,又熬煎问不下婆姨。婆姨进了门,这红裤带一拴,自家的儿子,又成了外人了!

银元这事情,不能叫立生这狗日的知道!李士旺想。

李士旺一把脱下裤子,蹲在石板上,努了几努,拉出几星屎来。他对正在干活的儿子说:立生,今个儿我肚子难受,咱不挖了。人这一辈子,眼底下的活还能干完?算了,你回去守着你媳妇去。我屙完这一泡屎,也回去!

立生见说,停了镢头,认真地说:大,要不要找医生?

不用看了!咱哪是多金贵的东西,称盐买辣子的钱都紧缺,还敢去看医生?

那我走了!

立生说完,扛起镢头,下了坡坎。

李士旺心贼,怕儿子又来个二返长安,因此继续蹲着,往出努屎。

人骂人的话,说你再拾掇的干净,肚子里还不是装着一包屎,这话原来不假。李士旺努着努着,肚子一阵轰轰隆隆作响,倒是有干有稀,拉出一大摊来。

这却与李士旺今天的心境有关。平日拉屎,总是不敢鼓大劲儿,象征性地拉一点,肚子不憋就行了。穷惯了的日子,他知道拉空了,又得赶快从嘴里往进填,如果不填,肚子瘪瘪的,腰里没劲,就抡不动镢头了。可是,今个儿不同,屁股底下,有一罐子银元哩。

李士旺努着劲儿,拉了个畅快。拉完了,神清气爽,分外精神。他站起来,正要提裤子,突然听到坡坎底下人声嚷嚷。好个李士旺,赶紧脱了裤子,又圪蹴下。

山路上,走来张家山和他的两个搭档。

田庄田寡妇的那一场事情,亏得个张家山从中周旋,才算有个结局。法医警官一走,张家山说: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咱们给这没经过世事的田本宽搭一把手,把人抬埋了再走吧!李文化、谷子干妈没有异议。于是,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全体人员,伙同田家的亲戚六人、邻里乡亲,七手八脚,把个田寡妇安顿到土里去了。

陕北人埋人,是在早晨。太阳冒红,人就要入土,这是规程。扶田寡妇上山以后,张家山一行,谢绝了田本宽的挽留,翻山串,返回六六镇,想不到却在这李村山上遇见李士旺。

女人家心细。谷子干妈在行走间,突然闻到一股屎腥味,她止了言笑,抬起头来,朝上一看,一眼瞅见了洋芋地里蹲着的李士旺。谷子干妈赶紧别过脸去,擦着路边走。

李士旺见来人了,低下头去,不朝路上看,硬着头皮硬撑。乡下人遇见这一类事情,就是这么处理的,双方睁眼不见,充耳不闻,凑合着把这一段尴尬挨过去就是了。因此,这李士旺的举止,也不算越外。

偏偏个不识好歹的张家山,不放过李士旺。

张家山在山路上,正走得没滋没味,见了这个老相识李士旺,焉能放过?张家山站定,指着李士旺,说道:李士旺。你这儿老汉,还没死?

李士旺只得抬起头来。他先瞅了谷子干妈一眼,这是致歉,意思是说,是张家山这老汉惹他,他不抬头,由不得他了。瞅罢,然后冲张家山吼道:我死?张家山,咱们两个,谁死到前头,还不一定哩!告诉你张家山,我李士旺还没活够,还要好好地风光风光几天哩!

张家山见把李士旺的邪劲儿勾起来了,不由得一阵高兴。他答对道:李士旺,咱俩谁先死,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自有安排。咱先不去管它。只是眼下,你有一样事情!

我能有啥事情?李士旺紧张起来。

张家山竖起一根指头,有些神秘地说:你屁股底下坐的是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坐的什么?李士旺有些心虚。

嘿嘿,我说了,怕你解下了。我还是不说,让你一辈子糊涂下去吧!张家山故弄玄虚。

你说,你不说你是女子养的!

坐的是……一……摊……屎!

见说,李士旺松弛下来。

李士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张家畔的张家山,上你的路吧,不要在这里穷聒噪了。听说你在镇上,开了个什么调解所,瞎说溜道,哄人的钱,真是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告诉你张家山,村上太平着哩,只怕你这几个耍嘴皮子的钱不好挣!

张家山哈哈一笑:士旺老汉,这话可不敢说。谁家也不挂免事牌。事情不出,自然于大家都好,只怕要出,谁也挡不住。弄不好,还会出在你家!

听了这话,士旺老汉有些恼了:张家山,你给我爬球远远的。一大把年纪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跑到我门口,来臭我来了!

谷子干妈这时搭了茬,她用手在自己的鼻孔前扇了扇,老着面皮,看着士旺老汉说:谁臭谁,真不好说!

犯不着跟你费这些唾沫星子了,我们还要赶路!张家山说。

说完,这一干人马,顺着那条白色小路,翻过梁去,朝六六镇方向去了。

瞅他们走远了,士旺老汉站起来,提起裤子。

他眼睛四处瞅了瞅,找件擦屁股的东西。结果,石头蛋儿没找到,只好拾起一棵洋芋来。

揩罢屁股,士旺老汉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挥圆胳膊,将洋芋蛋向张家山去的方向扔去。

张家山,我日你妈!

骂罢,李士旺束住裤子,转身揭开石板。对着白花花的一罐子的光洋,他又欣赏了一阵,然后ザ出瓦罐。

李士旺脱下上衣,将罐儿包住,抱在怀里,然后哼着歌儿,向村子走去。

他哼的大约是《光棍哭妻》。

李士旺抱着瓦罐,回到村子的时候,一面南墙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偷看。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李立生。

李立生见父亲今个儿的行为有些奇怪,他多了个心眼,在村头的墙角偷看。见父亲怀里衣服遮盖着,好像个瓦罐形状,他心里已有几分约摸。

立生和父亲李士旺,分开过着。自从媳妇过门那一年,就分门另户。三孔窑洞,士旺老汉占一孔,儿子媳妇占两孔。地也是分开种的,平日吃饭,自然也分开,各起各的灶。

按说,士旺老汉就这么一个儿子,因此,分开另过于大理上讲不通。可是,理归理,这一类事情,在六六镇地面却不在少数。说来说去,这麻搭,多半都出在媳妇身上。

尔格社会,抬高妇女,将女人们一个个都养成了母大虫。农村的半饥半饱的光景,一般说来,计出计入,要靠女人掌管。女人心细,会划算,缝缝补补,将将就就,银钱握在手里,攥出了水,才肯花下去,这样,日头撵日头,光景就凑合着往前撵了。

有了经济权力,这个家,就算当了一半。如果再遇到些会弄手段的女人,一阵甜言蜜语,下个荷包蛋给你吃,一阵又虎下脸来,不准你脱裤子上炕,叫你干熬着。如此这般,折腾上两回,不信你男人不。

男人一,这个家,女人就算全当了。女人当家的第一步,就是精打细算,看看家里的进出,能不能再节省,算来算去,就算到老人头上了。于是,一场哭闹,一场风波,老人若是不知趣,就来硬的;老人若是知趣,自己先提出分家,这事就算完成了。儿子自然是哭一场,挽留一阵,老人说我图个清闲自在,不必挽留了,你若是我的好儿子,你就放我一马吧。儿子的挽留,一般说来,也是半真半假,堵一堵村上的口舌而已,尔格见话说到这里,也就就势打住。

天下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经济制约,环境使然,因此大同小异。就拿我们讲的李家,亦是如此。大门一关,看来是浑浑全全的一户人家,刨根问底,其间却有这么多的玄妙,难怪士旺老汉得了银钱,要避开儿子。

这立生的媳妇,比起村子里别的婆姨来,又多了几分难缠。这是一个地主的女儿,邻村的。阶级烙印,毛主席说过的,不能不讲。媳妇人长得端正,白白的脸儿,两只大,一走一晃荡,难怪把个立生整天闹得迷迷瞪瞪的。可是,论起做事,就差劲了,士旺老汉好歹一个锅里和她搅过几天,心里对这媳妇没有多少好感。

当下,立生隔着窗户纸瞅了一阵。这士旺老汉是个烧包,得了一罐子银元,心里烧得不行,免不了取出来,又是看,又是敲。李立生隔着窗户瞅确实了,然后蹑手蹑脚,离了窗户,回到自个儿窑里。

立生媳妇正坐在炕边纳鞋底,见立生回来了,问道:你给大今天刨洋芋,咋晌午还没端,就回来了?

立生如果嘴上有一把锁,不把这一瓦罐银元的事情说出,也不至于后来惹出那么多的事端,可是这娃娃嘴碎,心里搁不得事,见了媳妇,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了媳妇,来讨媳妇的欢心。

立生在门口靠了镢头,又朝门外张望了一番,然后关上门,凑到媳妇跟前,要说话。

你还能有个啥事情?媳妇有些小看他。

立生说:我这事说出来,只怕你,也要涎水流到丈二长哩!

啥事?媳妇认真起来。

立生说:你不知道,大的心,一满瞎了,今个儿早上刨洋芋时,大一镢头,刨出一罐银元,怕我要分,硬是把我支开了,他一个人独吞!

这是真话?

真话!

不是编谎?

不是!

尔格,那银元哩?

大把银元抱回自个儿窑里去了。尔格,正在数着!

媳妇见说,知道这事是真的了。她停了一下,恼道:他一个光棒老汉,有今没明的,要这些银元干什么?

我也说哩!

立生,不要心焦,这事,搁不下!

不说立生夫妇躲在窑里日谋夜算,打这银元的主意,却说这士旺老汉,得了这一罐子银元后,坐卧不安,犯起愁来。

士旺老汉人老几辈的穷光景,哪里见过这么多银钱。尔格空里得了这么大一笔外财,真把人脑晕死了。他抱着瓦罐看了几天,看腻了,觉得这钱不花,也不合适,花呢,又没个花处,想来想去,终于给钱想出个事情来。

村里有个寡妇,姓赵,因此人叫她赵寡妇。士旺老汉年轻时候,这赵寡妇也年轻,男人也还在世。一天在山上干活,避雨时,两人避在了一个拦羊汉挖的小土窑里。士旺老汉新死了老婆,精神正旺,小小个土窑里,两人挨在了一起,他不免起了贼胆,在这女人的身上,摸揣起来。开始,他还怕这女人翻脸,谁知见到他的猴急了的样子,女人不但不恼,反而扑哧一笑,说道:尔格时兴吃救济粮,我今个儿,就救济一回你这难民吧!一句话,说得士旺老汉腰间那东西越发硬了。山间空旷无人,窑外雷雨闪电的,两人便在这土窑里,做了一回美事。

有了一回,就想二回。谁知第二回,好容易遇上了,这女人不但不欢喜,还背过人去,给了他个脸色。第三次,他按捺不住了,就来到陈家后院,拾起个胡基疙瘩往进撂,撂着撂着,没引出陈寡妇,倒引出一条狗出来。要不是士旺老汉跑得快,非叫这狗咬了腿把子不可。

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一宗事。尔格,士旺老汉百无聊赖之际,陡然将这事想起。对着银元罐子想起这事时,他明白了,不图银钱图红火的女人,世上少有,他李士旺,干骨头榨不出四两油来,人家相好的图个啥?

道理想明白了,士旺老汉笑了起来。

士旺老汉手头还有几个活泛钱,这是平日攒的,应付急用。尔格,敢花它了。正逢六六镇有集,士旺老汉镇上跑了一趟,挑了件最便宜的茄克衫买了,穿在身上。尔格下乡来的干部,都这装束。又买了一双塑料底布鞋,穿在脚上。一颗光头,本来剃过不久,头发还不算长,放在往日,非得再等个半月才去剃,这回狠了狠心,让剃头匠正刮一遍,倒刮一遍,理得干干净净。

这天晚上,士旺老汉腰里揣了个银元,动身了。走到路途,又一想,成双成对最好,一则吉利,二则也给这瞧不起人的赵寡妇,能上一能。想妥了,转回身,又拿了一块。干这号事情,士旺老汉的脚步飞快,一阵工夫,就到了赵寡妇的后门口了,然后停住脚,隔着门缝瞅了一下,见只有赵寡妇一人,好个士旺老汉,于是从腰里摸出两块银元,开始敲。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银元的响声,十分清脆,就像村旁那条小河的流水声。

寡妇在窑里听到了响声,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响声,却知道是有人来了。寡妇问了半天,问出是李士旺。不听这名字也罢,一听这名字,寡妇恼了,叫士旺快走。

寡妇说:你想吃奶么,憨儿?我的奶,早就让家生的儿子给咂干了!

李士旺见赵寡妇骂人,却不动气,只是劝赵寡妇,听这当啷当啷的,是什么声音,知道了,她保准开门。

寡妇做梦也没想到,这士旺老汉,尔格腰粗成这了,好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光洋,他有,而且一拿两块。

寡妇不待这银元继续敲,怕敲得久了,被旁人听到了,坏了她的好事,她衣服一披,溜下炕来,鞋也没穿,就一把打开门,再一伸手,一揽,把个士旺老汉揽在了自个儿怀里。

这样,士旺老汉便在这寡妇炕上,了一回。

不知道是寡妇不对,还是他不对,这一回,比起二十年前那一回,感觉上差远了。寡妇说这是他不对,镢把锨把,放得久了不用,性就退了,一使唤就坏,倒是那些经常使用的家什,十年八年,越用越硬朗。这道理好像也是个道理,士旺老汉对男女方面的事情,毕竟有半辈子是空过的,懂得没有寡妇多,不过这镢把锨把的道理却懂。

寡妇说,要他二天再来。士旺老汉问,还要不要带银元。寡妇说,当然要带,敲一回银元,开一回门。士旺老汉这时已经开始迷了,当下应承了下来。

好事不出门,恶事一阵风。这士旺老汉拿着银元,像个发情的公狗一样,夜夜在赵寡妇门上敲。你想,李村这巴掌大个村子,又能瞒得了谁?

这事传到了立生媳妇的耳朵。

这天早晨,立生媳妇到泉边担水,下了坡坎,转弯处,见赵寡妇担一担水,一闪一闪地过来了。赵寡妇平日脸色灰塌塌的,见了人,死眉搭眼的,今个儿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脸上泛着光彩,眼睛里泛着风情。走到跟前,细细一看,却见脸上抹了些雪花膏海蚌油之类的东西,再看脚下,裤脚高高挽着,露出脚上穿着的桃红袜子。

哎哟,婶子,你袜子好鲜艳,是从货郎那儿买的吗?媳妇问。

嗯!赵寡妇得意地吧嗒着脚,担子一闪一闪地过去了。

媳妇觉得赵寡妇今天有点异样。隔一会儿,在泉边,她就找到了原因。

媳妇担水走到泉边时,听村里两个长舌妇正在那里一边等水,一边拉悄悄话。言谈过往之间,提到个赵寡妇,还提到她的老公公士旺老汉。媳妇听了,多了个心眼,站在那里,把话听完了。

一个婆姨说:你知道赵寡妇,为啥能的,见了人,路都不会走了?

为啥?另一个问。

她交上个有钱的相好了!

咱村的,还是外村的?

咱村的!士旺老汉!

士旺老汉吗?你在说笑话哩!士旺老汉干球打得胯骨响,他能有钱?他要有钱,这世上的人都有钱了!

尔格的士旺老汉,不似从前了。告诉你,听说他掏洋芋,掏出来一罐子元宝。有人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见了元宝,慢说赵寡妇,谁不动心!

是呀,这些年,士旺老汉一直在人家面前骚情,赵寡妇嫌他又穷又癞,不让沾身。这回,李士旺晚上拿了两颗银元,到寡妇门前敲,那寡妇一点绊搭没打,吱呀一声,就把门开了!

你要眼热那元宝,你也去勾引那老汉,咱俩打赌,你保险能得手,你的脸蛋,比起赵寡妇来,光滑多了!

你再胡说,我扯烂你的嘴!

两个妇女,咯咯地笑起来,扭成一团。

立生媳妇改变了主意,她担了一担空桶,又返回来了。

立生,你出外揽工去吧!一年半载回来,这元宝,就成咱们的了!媳妇对窑里的男人说。

立生不解地摸摸头:这元宝又没有长腿,如何我不在家,就成咱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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