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姆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几天后,他从军驿局接到一封看似平常的家书,大哥拉姆斯即将休假返乡,虽然无论信封、稿纸还是语言组织都没什么异样,但库尔姆依然清楚的觉察到了暗流的涌动。
现在兽人袭击边关的高发期,大哥作为常年征战一线的主力骑兵团长,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请假,更不可能获得军部的批准,然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甚至考虑到边关到帝都再到法莱尔的往返行程,为了传递这封家书至少跑死了二十匹快马,不知多少信使被一路颠簸折腾成残废,这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家书”?
然而,既然家书里这样写,库尔姆也就这样相信,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的大哥,虽然从小就聚少离多,以至于他对大哥的印象不比家里的仆人深多少,但每次休假回来的时候,大哥总会给他带来一些小巧而独特的礼品,努力让在一起的时光充满温馨快乐的回忆,不管他自己的身份如何变化,那都是他的大哥,所以,不要多想了。
十五天后的下午,大哥纵马飞奔到了家门,早就在塔楼上望见的库尔姆立即就和莉莉安一起冲向大门,看着大哥风尘仆仆的笑容,库尔姆什么都没说,接过大哥的背包递给了等候在一边的家仆,两兄弟谁也没说话,直到莉莉安呈上来的红茶由温变凉不能喝了,拿着茶杯当借口的两兄弟才打破了长久的沉闷。
“大哥是直接从战场回来的吧?”
库尔姆心疼的问道。
那封家书上有明显的汗迹,即使用词尽量显得平常,但激战后的疲累还是让笔迹显得有些凌乱,显然,“家书”是奉命而写,恐怕战斗还没结束,大哥就接到了命令,前脚信使带着墨迹未干的家书飞奔而去,后脚大哥就卸去盔甲连内袍都来不及换就踏上返乡的路途,现在,大哥虽然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但饱经风霜的乱发却骗不了人,究竟有多急的事,要把大哥折腾到这个地步?
“嗯……事情太突然了,没想到……没想到会是你,库尔姆。”
拉姆斯一口把凉透的红茶灌了下去,顺手将茶杯丢在了一边,素瓷的杯子顿时出现一片浅浅的裂纹,但他没有在意,只是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弟弟。
是啊,那个在传说中流传了五千年的人,谁能想到居然突然就来了呢?更让拉姆斯意外的是,这个人居然是他的弟弟,这个并不受骑士们欢迎,甚至拉姆斯自己都不太喜欢的人居然是他的弟弟,惊愕之下,他立即就按照军部的命令写了家书然后直接从战场“休假”回家,去看望他几个月不见就完全变了的弟弟,这既是军部的命令、骑士的职责,也是他这个做大哥的自己的要求。
“我知道,你一直对这个世界有意见,这没什么,我也有意见,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即使不说好但也不算坏,为什么要回到那个野蛮的时代呢?被众神践踏的生活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吗,库尔姆?”
拉姆斯一脸郑重的问道。
现在,因为没有了足够强力的敌人,人类贵族开始放纵起来,颓废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贵族集团都如此,他们的祖先用血与火挣下的基业,如今已经不需要他们用血与火去维护了,腐化、堕落成了常态,即使海德里希伯爵为代表的一部分贵族精英竭力阻止也无济于事,庶民的生活越发困苦,承受着贵族骑士们越发暴虐的统治。很多人为此忧心忡忡,不满愤恨者大有人在,不只库尔姆一个,但就算再怎么不满,有必要把历史倒退回传说时代、将贵族骑士统治的历史完全否定吗?难道传奇强者四处横行、众神践踏苍生的时代就比现在好吗?
不管怎么说,拉姆斯都是一名贵族骑士,无论多少罪恶假借贵族的名义施行,任何惩处、改变都必须在贵族范围内进行,哪怕像海德里希伯爵那样的残酷手段也可以接受,但是,否定整个贵族制度就决不能容忍,不管贵族统治是好是坏,他们至少证明自己能够进行有效的统治,至少也曾经创造过让万民喜悦的盛世,至少来自普通人的他们能够站在庶民的角度考虑,而不是像高傲的法师、自负的众神那样完全视万民为可有可无、随意践踏的蝼蚁。
——只有人类才能统治人类,只有人类才能理解、满足人类的愿望,自外于人类的法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众神是做不到的,所以,放弃吧,库尔姆。
“大哥,你真的觉得人类能够统治自己吗,真的觉得人类能够管理好这个世界吗?”
库尔姆并不意外大哥的反应,只是突然觉得有些悲哀,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勤勉有为的大哥、颓废无能的弟弟,如果没有所谓“真理之子”来捣乱的话,未来大哥将继承老爹的爵位、带领拉里埃家族再创辉煌,而库尔姆则作为被宠坏的废物碌碌一生,在大哥的惋惜和无数人的讥诮声中死去。这也不错,至少库尔姆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但可惜,命运并不如此,他们两兄弟虽然感情很好,但在很多问题上都存在不可弥合的裂痕,这些裂痕原本没什么,因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废物在想什么实在不值得当回事,即使拉姆斯自己恐怕也这么觉得,但是,如果他们一个是贵族制度的坚定维护者,而另一个则可能是这种制度的摧毁者,原本就存在的裂痕就变成了撕裂心肺的鸿沟,将两兄弟摆在了敌对的立场上。
“至少,现在的统治并不坏。”
拉姆斯回答道。
“但现在的贵族统治已经腐朽了!腐朽的结果是什么?是灭亡!”
库尔姆诘问道。
贵族制度之所以能够稳定存在,一方面是贵族有绝对强大的武力来镇压庶民的反抗,另一方面是被驱赶的各大种族无力挑战人类的霸主地位,而能够挑战贵族们统治地位的法师们则一门心思等待“真理之子”的到来,根本没有与贵族争斗的想法。然而,没有了挑战者,人类贵族制度并没有走向强盛,反而开始腐朽了,现如今,随着库尔姆的到来,无论各大种族还是法师们都开始凝聚自己的力量,已经腐朽的贵族们能够面对这种挑战吗?在暴涨的洪流面前,朽烂的堤坝会遭到什么下场?只有灭亡!
“不,腐朽的结果是新生!”
拉姆斯毫不示弱的反击。
不可否认,贵族制度确实开始腐朽了,但还没朽烂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之努力,那就还有挽救的希望,更何况,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不缺乏强大的武力,不缺乏坚定的信念,更不缺乏残酷的手段、壮士断腕的觉悟,凭什么说他们就只能坐等灭亡?
两兄弟怒目而视,良久,库尔姆才苦笑着摇摇头。
“算了,大哥,好不容易见此面,就别做这种无谓的争吵了——大嫂怎么样?还是不肯离开帝都吗?”
无论是久经沙场的大哥还是转世而来的库尔姆自己都不是轻易改变信念的人,这种争吵不会有结果的,所以,还是算了吧。
“……没办法,帝都的贵人看不上我们家的土城堡,皇帝陛下也不肯放人,威廉明娜就算想来也来不了啊。”
拉姆斯叹口气,配合着转开了话题。
军部和父亲的命令确实是让他想办法,尽可能让库尔姆不致走到整个贵族集团的对立面上,对此拉姆斯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库尔姆是个信念坚定的人,如果他打算这么做,那谁也劝不住,如果说不打算这么做,谁拉拢也没用。但作为军人,拉姆斯还是老老实实服从命令了,虽然结果并不乐观,但至少现在看来还很遥远,现在暂时不必着急。
不过,说到他的妻子威廉明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现在就很着急,但没用,虽然威廉明娜很愿意到法莱尔来走一走看一看,但她的亲朋好友、仆役下人们坚决反对,仿佛除了帝都这个繁华世界之外的地方全都是恶魔横行的鬼域,半步都不肯离开,而宠爱小女儿的皇帝陛下更是片刻都离不开自己的甜心,虽然和拉姆斯结婚已经五年了,但加上婚礼,他也只和妻子见了三次面而已,还不如手下新来的勤务兵面熟呢。
对此,帝都贵族们当做笑料看待,甚至传出拉姆斯其实对女人根本没兴趣的谣言,原因是他和手下的官兵感情融洽,平时吃住都在一起,而和妻子却形同陌路长年累月不见面,某位好事者甚至观察出美丽的威廉明娜公主殿下至今仍是处子之身,这个谣言惹得皇帝陛下勃然大怒,好事者自己以及一群狐朋狗友全被帝国屠夫砍了脑袋,但拉姆斯从此也成了贵族圈的笑柄,更加不肯离开军营了。
而威廉明娜自己……怎么说呢,她嫁给拉姆斯本身就是皇帝陛下一时口快造成的恶果,世代行伍的拉里埃家族突然遇此殊荣,以忠心事主为第一准则的老爹自然不会反对,拉姆斯则跟在场的贵族们一样完全愣住了,皇帝陛下有心改口,但面对冷场的局面实在说不出来,于是这个口误就断送了两个年轻人的幸福,顺带把一群仰慕风华的年轻贵族折磨的撕心裂肺。威廉明娜似乎对拉姆斯并不反感,至少拉姆斯自己没看出来,但要说感情的话,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拉姆斯更没感觉了。
“……我早就说过,娶个公主回家就是祸害,现在干脆连我们拉里埃家族的家门都不屑一顾,这算怎么回事!?”
看着大哥不争气的样子,库尔姆顿时愤怒起来,甚至比大哥更上心。
大哥是一位骁勇的骑士、一位出色的军人、一位深得士兵爱戴的指挥官,但惟独不是一位称职的驸马,他熟悉自己的每一名士兵、了解每一种兵器甲胄的性能、对边关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都了如指掌,但却对自己的妻子一无所知,他根本不适合成为一位公主的丈夫,如果随便娶回来一个贤惠的小贵族女儿也就算了,但一位公主,一位深受皇帝陛下宠爱的公主,仅仅因为一时口误才嫁给大哥的公主就完全是一场灾难了。
不管公主自己怎么看,她身边的人没一个会对大哥满意,而大哥显然不可能为了让他们满意从此离开军营、去帝都做一只他最鄙视的油面小生,于是冲突愈演愈烈,威廉明娜公主殿下的婚礼是在帝都举行的,从头到尾没离开帝都一步,连拉里埃家族的门都没进过,这种蔑视激怒了库尔姆,家族上下没一个人对这位公主殿下有好感,至于造成这一切的皇帝陛下,这位死不认错的陛下更让人头疼,虽然他不能容忍别人非议他最爱的小女儿,动辄就让海德里希伯爵杀掉一批乱嚼舌头的家伙,但对于如何改善这个情况却无能为力。
“……算了,这不都已经五年了吗,早就习惯了——别说我了,父亲刚刚来信说你的婚事已经定了,过些日子就办。”
拉姆斯显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转而把火烧到库尔姆自己身上,果不其然,这个刚才还替他这个大哥着急上火的好弟弟顿时蔫吧了。
“……不要啊!”
库尔姆发出一声愤怒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