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县令带人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攻城战已经持续了三天,城楼下堆了上千具八斗兵的尸体,空气弥散着浓厚的血腥气,令人作呕,烧毁了半截的攻城梯歪歪斜斜横跨在护城河上边,梯子的横杆上挂着士兵的断臂残肢,依旧往下淌着鲜血。
护城河早已被血污侵染得浑浊,战场上的尸体多半都集中在护城河里,这并不意味着护城河就是这些士兵身死殒命的地方,因为八斗军需要填平护城河才方便展开攻击,填河就需要沙袋。
到十几里外的河道里装填沙袋无疑非常费事,精明的指挥官绝对不会浪费战场上的任何资源,所以阵亡士兵的尸体也就成了沙袋。
但这些躺进冰冷污浊护城河里的士兵他们以性命支撑起的脚步,迈向的却并非是他们在闭上眼前一刻所想到的胜利,这与胜利无关,与荣耀无关,呈现在他们前方的是一堵厚厚的城墙,是无情而又残酷的杀戮。
而这场杀戮,不过刚刚拉起了帷幕一角。
这一夜八斗军并未发动夜袭,城内的军官包括李青蔓、韩沧海等人都聚集在西城楼上查看战况,核实战损。听到有人在城楼下叫门,众人狐疑,韩沧海本要过去查看状况,但李东福制止道:“韩将军,这是反贼的诡计,引诱出城楼上的军官,当场射杀,从而动摇我军军心,切勿上当。”
韩沧海还在踌躇,楚平安先行一步赶了过去,有刀盾手立即架起盾阵防止城楼下的暗箭,被楚平安斥开,确认楼下众人的确是安平县人与留在县内的平安营旧部后,楚平安当即喝道:“快开城门,城楼下的是安平县百姓和我兄弟,快放他们进来。”
典雄信借助城楼上的火光认出了楚平安,惊喜道:“大人,你果然在宁武郡,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兄弟们,咱们有救了!”
刘县令等人均是面露喜色,他们神情狼狈,带着这么多百姓从安平赶过来,路上想必经历了不少坎坷,楚平安来宁武前就派人回安平县通知他们退往宁武,连日来始终不见他们踪影,忧心忡忡,尤其是三日前石豹在阵前推出那队老百姓的时候,楚平安一度以为他们已经遭遇到了不测。如今看到他们又都鲜活的站在了城楼下,喜不自胜。
韩沧海闻言赶了过来,西城楼虽然是北大营的防区,楚平安也有权调度城楼上的军士,但这也仅限于城楼上,城门的开启与否不在他的权限范围内,门卒不为所动,楚平安急道:“韩将军,快开城门。”
见城楼下并没有什么异样动静,李东福等人方在刀盾手的簇拥下走了过来,韩沧海看了眼城楼外,面有难色,并未说话,楚平安恼道:“还等什么等,趁现在八斗军还没攻过来,赶快开启城门,若等八斗军的人发现,杀过来,可就来不及了。”
李东福阴阳怪气道:“楚都尉,那八斗军的人又不是瞎子,这好几千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到城楼下,他们会看不见?前两日夜间他们都有工兵来回收攻城梯,填护城河,为何今夜偏偏没有人来?依我看,这城楼下可不是什么无辜百姓,多半是八斗军的人伪装,想要骗开城门,将他们乱箭射杀便可,弓箭手,搭弦。”
李东福慢悠悠的下令,楚平安怒斥道:“住手!李东福,西城楼不是你福禄营,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城楼下的可是我平安营货真价实的兄弟!”
城楼上的众军官面面相觑,低声私语,但与楚平安交好的钟大佑、杨韬略、张铁枪等人均不在城楼上,这批军官要么是李东福一派,要么是保持中立,并没有人站出来替楚平安说话。
李东福冷笑道:“楚都尉,莫要忘了你只是个都尉,李某人好歹官高一等,一朝得志便忘了官场上的规矩,如今的年轻人,当真让李某人领教了。”
楚平安压抑怒气不与李东福争执,城楼下的刘县令唤道:“城楼上的诸位大人,城门为何还不开?百姓们连夜赶路,都已筋疲力尽了,还请开门让百姓进去歇息。”
韩沧海面色犹豫,李东福拱手道:“韩将军,这城门是万万开不得的,那可是数千人,猝然发难足以攻陷西城门,决不可引狼入室!”
楚平安大怒道:“李东福,老子说了那是老子手底下的兄弟,你再胡言乱语,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楚平安将手按在了腰刀上,他已经注意到八斗军的军营那边已经出现了异动,要是再拖延半分,恐怕就来不及了。
李东福却是慢条斯理道:“楚大人的兄弟就不可能是八斗兵了?李某人可是记得几日前有八斗兵劫狱,楚大人身处狱中,可是毫发无损的。”
楚平安焦急的看着城楼外边,八斗军营里涌出了一条火龙,楚平安暴喝道:“韩将军,你还犹豫什么?八斗军已经开始出兵了,再迟疑下去,城楼下的那些无辜百姓可就要全死了,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绝吗?”
韩沧海依然不为所动,李青蔓摇头道:“楚都尉,你要冷静一点,我们无法确认城楼下那些人的身份,即便你说那是你手底下的兄弟,可你与他们分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们能够穿过八斗军的防线实在可疑,再者数量太多,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楚平安怒斥道:“老子信得过我兄弟,他们从安平县辗转退到宁武来,只为求一个安宁,宁王府的二郡主,我且问你,当初你叫我带人退到宁武城布防,是要保护百姓的安危,还是仅仅给你宁王府卖命?如果是前者,如今无辜百姓前来投奔,为何要拒之门外?仅仅因为一个你们认为的可能,就要置数千人的生死于不顾吗?李校尉,你也莫要在旁说嫌话,你我有私怨,待战事结束,老子上门负荆请罪,但现在求你们别再下绊子,别再耽搁救人的时间行吗?求你们了!”
楚平安心急如焚,李东福、洪承宪等人却是不经意间的露出一抹冷笑。
李东福为难道:“楚大人你这说的是哪里话,你我皆是一心为公,怎么掺杂私怨在里头?李某人若记得不错,八斗军中有名叫做石豹的军官也曾是你平安营的人,你也曾与他称兄道弟吧?几千人的生死固然令人惋惜,但与十万人比较起来,毕竟还是微不足道的。”
李东福故意提起石豹,这无疑是在楚平安背后捅了一把冰冷透骨的刀子,城楼下的百姓注意到了八斗军的动作,陷入了恐慌,典雄信大喝道:“大人,怎么回事?城门怎么还不开?那群狗娘养的八斗兵已经冲过来了,再不开城门,我们就要死在城门外边了!”
人群里有百姓怒斥道:“怎么回事?骗我们说退到宁武城就能安全,我们赶了这么远的路过来,没有死在路途的截杀上,难道要死在自己人的城门外边吗?”
人群开始陷入混乱,百姓的愤怒,怨言,恐惧交织在一起,但城楼上的军官们仍然不为所动。
楚平安胸中的愤怒已经积累到了极致,他快步冲到城楼下边,气势汹汹逼近看守城门的门卒,十几名门卒均是向后退却,他将门头逼在城门处,退无可退,拔出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命令道:“赶快打开城门,不然老子一刀抹了你!”
那门头神情恐惧,但他颤抖着摇头道:“大人,没有郡守府的命令,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能开城门。”
城门外的惶恐哀嚎清晰的传进了他的耳朵,这些人都是他召集退到宁武城来的,如今却要死在城门外边,楚平安既怒且恨,当真有了杀人之心,但尾随而来的李青蔓呵斥道:“住手!”
李青蔓搭箭上弦,瞄准了楚平安后背,在如此近的距离,楚平安若盛怒杀人,下一刻锋利的箭簇肯定要穿胸而过,无论他的恢复能力是如何强大,心脏破碎,都难逃殒命当场的结果。
楚平安喘着厚重的鼻息,柳菁菁没有到城楼上来,但丁小满、樊小华这些人却是跟着他的,李青蔓身后,丁小满拔刀对准了她的脖子,并未因为她是金枝玉叶而有半分的顾虑,几名军官又拔刀呵斥丁小满住手,樊小华手摸向刀囊,眼神凌厉。
楚平安终于还是收起了刀,现在即便打开城门也已经来不及,百姓一拥而入引发混乱,会给八斗军可乘之机,八斗军借机全力猛攻,恐怕宁武城在今夜便会陷落。
已经错过了救这些百姓的最佳时间了。
他往后退却,与李青蔓擦肩而过的时候,李青蔓淡漠道:“接受这一切吧,这就是战争。”
楚平安往后退却并不代表着他就冷眼旁观这一切,他笑道:“这是你们的战争。”
他笑得有些狰狞,有些疯狂。
李青蔓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楚平安已经踏到了通往城楼的最后一级石阶上,他沉声道:“我要开始我的战争。”
他踏过了最后一级石阶,城外的八斗军与百姓距离已不足五十丈,他大喝道:“城楼下边的那些人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要守护的百姓,如今他们陷入危难,我们决不能见死不救!虽然老子是北大营都尉,但现在要说的不是在下命令,一朝入我平安营,一世皆为我兄弟,头颅可为情义抛,敢向苍天问不平!平安营老卒随我来,是我兄弟的,随我来!”
楚平安一手握刀,一手抓住城垛边的绳索缒了下去,丁小满、李铜锤、宋升、牛二这批最开始便追随楚平安的军卒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李东福等人原本还在为楚平安的不自量力而自鸣得意,认为总算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但城楼上超过一半的军卒出列,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愿誓死追随大人”,上千军卒纷纷吊起绳索开始下缒。
八斗军距离百姓已不足二十丈。
“今夜之事,唯有死战。”
楚平安刀锋所指,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