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对一千,八斗军在人数上占据着绝对优势,兼有三面合围的有利阵型,盘面上看无论怎样都是八斗军胜算更大。可处在劣势的平安营军卒非但没有退却半分,反而分散开来率先冲杀过去,城楼上的李青蔓见状气得不轻,直言能够打掉八斗军的轻骑兵乃是出奇制胜,见好就收便可,对方已经摆好阵势合拢过来,还这样不要命的扑上去,这楚平安当真是不要命了?
几名军官跟着痛骂楚平安自己要死,拿把刀抹了脖子便是,非得要捎上那么多人跟着他去作伴?那可是足足一千多号人啊,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打没,真是心如刀绞。韩将军就不该把北大营交到此人手中!
这些军官骂的那叫一个痛心疾首,骂完不忘瞅瞅李东福的脸色,若李大人还不够解气,就接着骂,反正那小子已是必死之人,他手底下那几条疯狗都跟着他缒到城楼下边,没人听见也没人会报复他们。
他娘的,一个才来宁武没多久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既没资历又没靠山,凭什么后来居上爬到北大营都尉的位置上?凭什么要让他们这帮在宁武城经营已久的老军头看他脸色,仰他鼻息?偏偏那小子行事还乖张得很,他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只是碍于脸面才一直憋着,如今他要死了,终于可以好好出一口怨气!
李东福本该是这群军官的领头人物,他与楚平安的私怨也积累颇深。刚才楚平安还在城楼上,一众军官心中虽对他有所不满,但毕竟不敢当着他的面忤逆他的意思,也就只有李东福一个人在那落井下石,如今楚平安不在,众军官无所顾忌,李东福反而沉默不语,他目光阴鸷的盯着城楼下的一举一动,倒显得与这座城楼格格不入。
他原本以为楚平安为了他所谓的情义甘愿赴死,空有几分魄力手段,却画地为牢,为己所误,终归是落在了下乘。可随着那一千多号人的誓死追随,他们在一片混乱中逆战取胜,几乎全歼了那一千轻骑,李东福惊觉整个过程看似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与冒险性,甚至一不留神性命就会丢了进去,可细细咀嚼,就会发现其中似乎有许多必然的气机牵连起了这个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过程。
李东福从小吏起家,浸淫官场二十余载,宁武官场看似是装聋作哑的洪承宪城府最深,但对于洪承宪的某些手段,李东福素来是嗤之以鼻的。他自认看人看事的眼光皆是不差,但在楚平安的此次行事上,他仅仅能够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机在牵引,难以把握到全貌,这实在让他费解,又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在模糊的轮廓中,李东福得到了一个推测,楚平安口口声声说要赴死,他的确也有了赴死的觉悟。但在他心中却有一个气机在进行牵引,那气机牢牢掌握住了事态的发展,每一个偶然,每一份风险,都在气机的预计中,环环相扣。简而言之,楚平安只是按照他的计划在行事,连当下的情形,也都在他的计划范围之内。
没人会在计划中把自己算死,所有楚平安他不会死。
但让李东福感到恐惧的是似乎连楚平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算计。他的算计好像并不存在于他的脑子,而是藏身于他的筋骨血肉,他自己浑然不知,但他的身体会自行给出算计的答案。这不是哪个天赋奇才的人物一朝顿悟能够获得的本事,需要在最阴险龌龊的地方长久浸淫,耳濡目染,方能习得。
他做不到,洪承宪做不到,就连宁州一手遮天的老狐狸韩世宗,也做不到。
除了这阴冷透骨的“阴算”以外,楚平安振臂一呼便能得到如此多响应的“人望”同样让李东福忌惮不已。如果说“阴算”是成为入局者的门槛,那“人望”便是成王的潜质。哪怕乱世一起,拥有王者潜质的人将纷涌而出,犹如过江之鲫,但李东福却绝不会放任有成王的种子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根发芽。
更为紧要的是,李东福曾听一位练气士说起过,王朝衰弱,王气外泄,成王之人孕育而生。在太平盛世这种能得以蕴育王气的宠儿除了皇室宗亲外别无他属,王朝中落,王气开始泄入民间,有幸得以王气加身的平民百姓凤毛麟角,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碌碌无为,或者被邪魔外道猎杀,取其气炼化,下场凄惨。到了王朝末世,王室还能掌握的王气已不足极盛十之一二,凭此已无力掌控天时、地利、人和,王朝崩坏,拥有王的潜质的人开始浮出水面,群雄逐鹿。
那位练气士隐约说了个炼气的法子,李东福只当是江湖谣言,并未尽信。但随着八斗米道掀起的****,李家皇帝无力掌控大局,天下四分五裂,群雄并起几成定局。生在这等乱世,手握兵马,王气一说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至于那楚平安是否真的具有成王潜质,李东福不是练气士不敢断言,但他素来信奉宁杀错不放过,他有朝一日也有可能成王?
即便是在官场上浸淫二十几年磨砺出来的心性,李东福也眼神炽热。
城楼下完全是一边倒的局势,只是倒的不是楚平安这方,而是那四千八斗军。
其实这场厮杀的结果从平安营率先冲杀过去那一刻便已注定了的。平安营军卒退无可退,心怀死志,且携胜而来,浑身浴血,士气正盛,锐不可当。八斗军人数虽多,可皆是临时召集起的乌合之众,缺乏训练,在攻到宁武之前,官军节节败退,他们并没有打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硬仗。
睡意正浓的他们被军官赶到阵前来与沾满鲜血的悍卒厮杀,结果不言而喻,四千八斗军卒的阵势触之即溃,地上又留了一千多具尸体后,溃不成军的八斗军终于撤回军营,平安营军卒穷追不舍,直到八斗军营放箭,楚平安才下令退兵,返回城楼。
恰逢此时西城门大开,一队军卒从中杀出,领头军官厉声大喝道:“平安兄弟莫慌,张武夫前来助战!”
来人正是张铁枪和他麾下八百铁枪卒。
城楼下的百姓见到城门开了,作势就要往里涌,但张铁枪长枪一挥,怒目圆睁,吓得这些百姓纷纷退却,竟没人敢上前一步。
拎着柄断刀的楚平安走到城楼下边,苦笑道:“张六哥,你来迟一步,敌人都已经退散了。”
张武夫除了有张铁枪这个绰号外,因为喝六坛酒必醉,又名张六疯,故而楚平安又唤他张六哥。
张铁枪忿忿道:“俺听闻你在城外与贼人交战,便带着手下弟兄火速赶来,城门口的门卒还想拦俺,俺把他们全都绑了,连闯带撞总算弄开了这扇鸟门,还想着总算能够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却被你小子给抢了先,也不给哥哥留点人马过过手瘾,你也太不仗义了。”
楚平安抬头看了眼城楼上方,果然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是他们自愿打开城门的,他正在人群里寻刘县令,李青蔓带兵堵在城门口,怒道:“张武夫,你可知道冲撞门禁乃是死罪?你带人强行闯门,眼里可还有没有王法?”
这张铁枪和宁王府有些瓜葛,好几次见到李青蔓都是远远躲着,楚平安本以为他这次也是同样闷着头吃瘪,孰料张铁枪反呛了她一句道:“俺说你跟你姐也都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咋她文文静静的,你就这么无理耍横呐?看在你姐的面子上俺不跟你一个小女娃娃一般见识,但你真以为俺老张是好欺负的?这门俺闯了就是闯了,你能把俺咋地?不服气你叫两个人出来跟俺过过手,能把俺打得服服帖帖的,俺叫你姑奶奶,成不?”
李青蔓脸色铁青,但她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这时候刘县令与薛漱石、典雄信等人走上前来,刘县令神情疲倦,他拱手道:“下官安平县令刘鸿渐,拜见郡主。”
李青蔓皱眉道:“你认得我?”
刘县令道:“下官曾在北阳书院游学,曾有幸目睹宁王与两位郡主尊容,故而记得。”
李青蔓沉默不语,楚平安没有质问她为何还要挡路,问向刘县令道:“刘大人,这些可都是安平县百姓?”
刘县令点头道:“是的,安平县城矮墙薄,无法固守,贼人迫近,只得带着百姓退到宁武城来。一路上也遭遇到不少阻击,多亏了薛捕头、典壮士,以及这位陆先生出力,我们才能平安抵达。刚才城门未曾落下,我等险些成为贼人的刀下鬼,幸得都尉大人舍命相救,我等方能苟活至今,大人,请受老朽一拜。”
刘县令作势就要行拜礼,典雄信等人连忙将他拦住,楚平安摆手道:“刘大人,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你可曾带了县里的户籍名册来?”
刘县令道:“带了带了,县里的重要公文都带着,都尉大人可是现在就要用?老朽这就去取。”
楚平安摆手示意不用,转向李青蔓言道:“郡主,你也听见了,这些都是安平县的无辜百姓,如果他们全都是八斗军的反贼,刚才我带着手下兄弟跟他们厮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背后捅我刀子,或者六哥刚才开城门他们就已冲了进去,不会干等到现在。再者你看看地上躺着的尸体,有几百具都是百姓留下,因为你们的固执,已经有数百无辜的人丢掉性命,还要一错再错吗?当然这么多百姓混入有八斗军的谍子在所难免,但有户籍名册在,自然能够将他们都揪出来。放他们进城,由我北大营来看管,绝不漏一名谍子到城内作乱,你看如何?”
楚平安话语平静,话里也的确是和李青蔓商议的意思,但他刚刚经历厮杀,一身戾气极重,语气分明透露着没有余地的冷冽。这让李青蔓很不舒服,但连张铁枪都有跟她翻脸的趋势,她没别的选择,冷哼一声带人退回城中。有她的默许,楚平安当即让李铜锤带着典雄信等人护送这批百姓往北大营去。反正北大营的军卒均在西城楼值夜,营内空了大半。
张铁枪没捞到仗打,索然无味,准备收兵回营,但关上城门后,楚平安将他叫住,让张铁枪跟他到城楼上去一趟,并派人去通知钟大佑、杨韬略等人过来议事。
张铁枪莫名其妙,但并未多问,跟着楚平安到了城楼上边。楚平安血气浓郁,不久前还痛骂他的军官们噤声不言,韩沧海欲言又止,楚平安亦未说话,他将韩沧海、张铁枪、钟大佑、杨韬略、李东福、邓万春这几人叫到了城门楼里,把李青蔓摒除在外。
众人费解楚平安叫他们过来有何用意,但今夜楚平安在城外孤军奋战,他们冷眼旁观,虽说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但在情理上终归是低了一头。
楚平安平淡道:“不必介意先前的那场厮杀,能够将百姓救回城内,本就是诸位的功劳。我之所以把诸位叫过来是因为在现在,仅仅是现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有一个提议。”
“立即调动城内所有能够调动的人马,今夜我们发动夜袭,直指八斗军大营。”
楚平安这句话说得很轻,但落在众人心里,却如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