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花出去后,钱天宇沉默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云鹤啊,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有数,怕是熬不了几天了……”喘了几口气,他又接道:“我这一辈子,名分没有,钱财也没攒下多少,死了以后,连个戴孝帽的子女都没有啊……”
金云鹤同情地望着他:“名,利,都是过眼云烟,你也该看破了。”
钱天宇无力地摆摆手,苦笑着又说:“我这辈子,就一个海花,还不是心甘情愿地跟我的。”提到海花,他的眼神中,忽然夹杂了一丝感动和安慰:“不管你跟她有过什么,都老了,我也不计较了。她身子骨一直都不好,我走了以后,你,你就替我多看觑着她吧。”
金云鹤明白,到了这种时候,任何宽慰的话语对他而言,都是没有用处的,也就没再安慰别的,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说道:“你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
交代完了海花的事儿,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中。良久,钱天宇忽然开口道:“云鹤啊,有件事,我憋了一辈子了,今天要是再不说透,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
金云鹤轻轻挑了一下眉毛,问道:“那你就说吧。”
“云鹤,你不觉得你太深奥了吗?”钱天宇闭上眼睛问道。
金云鹤静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当年,你离开了长岛,有一段历史说不清楚啊。”
金云鹤用眼睛琢磨着对方,却不吱声。
钱天宇一丝丝地拉开了眼皮,从心灵深处透露出了一道坦诚的光芒,说道:“当年,我审查你,除了个人恩怨,更多的还有职责所在啊。既然信了共产党,就得给共产党做事情,可……可我的目的一直没有达到啊!”
他的目光里闪动着非常无奈的神色:“不是我无能,而是,我本是就欠你们金家一条人命,情形上不占优势;还有,你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人缘好、威信高,扳倒你,阻力太大了,我不能无所顾忌;最可怕的,你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弟弟,他太强大、太令人畏惧了!”
金云鹤却说:“云鹏不是你的部下吗,你有什么畏惧的?”
钱天宇的皱纹朝着鼻子惨然集中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他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势力啊,皮市长、谢司令,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大人物,都在支撑着他,他不敢跟他斗啊!”
“要是没头没脑,”他说道,“我去跟你们金家拼,目的还没达到,我恐怕就完蛋了。人,都有自私的一面,为了你金云鹤的一个身份,我何苦呢?况且,我没发现你的危害在哪里,这样也就得过且过了。可是,临死,又总觉得不死心啊,所以,我才托人请你过来。”
金云鹤却带着几分嘲弄地对他说,说道:“天宇啊,你都这样了,就少操外界的心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谁能一一搞清楚啊!”说完,他站起来就走。钱天宇看着他的背影,不停地咳嗽……
刚出了医院,钱天铭冷不丁一头冒了出来,金云鹤一怔,站住了。
两个人像是心灵上有了约定,几乎同时转过了身子,各自拄着拐杖,朝着附近那片小树林走去。
稍稍落后的钱天铭几步赶上前来,在林间的空场地里停下了,金云鹤也站在了他的身边。这时,沉浸在朦胧月光里的教堂传来了阵阵悠悠、绵长的钟声,钱天铭忽然开口道:“听吧,这钟声是多么的久远、多么的流长啊!”
“是啊,这就是信仰的神话。”金云鹤眺望着尖尖的教堂顶,感叹道。
“是啊,信仰为什么能够让人走火入魔,就是因为信仰的魔法太神奇了。”
说到这儿,钱天铭又用他一双职业特工的眼睛扫了金云鹤一下:“可惜啊,这种神奇,对我来说,已经成为破碎的残梦。”
“台湾国民党丧失了政权,你们这些三民主义信徒是不是很灰暗啊?”金云鹤问他。
“我们这些三民主义信徒?”钱天铭那双闪晃着犀利之光的眸子渐渐眯了起来。“恐怕不仅仅是我们吧?”
金云鹤故意躲避着他的目光,眺望着教堂,不答腔了。
“金家老大,你真是幸运啊,没有为了一个信仰耗费自己一生的光阴。”
金云鹤机警地答道:“信仰,对我来说,本来就是冷淡的。我的生存理念也很简单,就是争取做一个有良知的人。”
钱天铭苦笑着摇摇头:“不愧是汪教官的得意门生啊,说起话来滴水不露。”
一听“汪教官”这三个字,金云鹤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他又听对方继续说道:“老伙计啊,你看电视新闻了没有?就在昨天,5月13日,我们的党,一夜之间,已经成了‘在野党’了!”
“什么‘我们的党’?你说的我不明白。”金云鹤继续否认道。
钱天铭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我为了我的信仰,劳累了一生,奔波了一生,可是到头来,顶礼膜拜的圣坛都坍塌了,你还让我信什么?我现在是没娘的孩子啊!老伙计,你比我强啊,你转向的信仰,政权还在,圣坛还在,信徒依然浩浩荡荡啊!”
金云鹤依旧面沉似水,对他的感叹不作理睬。
钱天铭见他始终没反应,又逐渐抖开了包袱:“其实,人的得失,有不同,也有相同啊。我崩溃的,是风行一时的信仰,你没崩溃的,却是子虚乌有的信仰。”
金云鹤用眼睛反扑着他、逼视着他。
钱天铭沉声说道:“一个虚构的女子,竟然拴了你一辈子。这不是信仰的荒唐吗?”
“无稽之谈!”金云鹤用发抖的手拄着拐杖,转过身要离去。
“云鹤,如果没有国民党的颓败,也许我永远不会揭开你的面纱。我哥哥一直在怀疑你,我不会跟他透露你任何情况,因为你是我党的同志,保护你也是我的职责。可是,事到如今,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替你掩掩遮遮了,国民党都倒了,还有这个必要吗?”
“汪教官,其实并不姓汪,他叫罗一弩,是‘军情局’的特勤。至于那个方兰,那就更荒唐了。”
金云鹤使劲攥着抖动的拐杖,僵硬地停下了蹒跚的脚步,转过头,努着嘴唇,等待着钱天铭的下文。
“那个方兰,只不过是一个道具而已,当年牵动你的那些书信,也绝非出自一个人之手。甚至方兰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不!这不可能!”金云鹤控制不住内心复杂的情绪,矢口否认道。
钱天铭嘴角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他转身离去了。
金云鹤颤巍巍地回到了家,李素琴迎上前来接他的拐杖,他却目光呆滞地自言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李素琴用手一拽他,奇怪地问道:“什么不可能?”
没想到,出门时还硬朗的金云鹤竟一头栽倒在了李素琴怀里,当他再次挣扎着站起来时,已经变得极度虚弱,要不是李素琴极力搀扶,他几乎站不住了。
“我要躺一会,我累了。”
在李素琴相搀下,金云鹤躺下了,没想到的是,这一躺,他就再也没有起来,没过多久,竟然渐渐露出了下世的光景。李素琴、金云鹏,甚至刘医生等人干着急,却也找不出他的病因到底在哪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急速地衰弱下去。
这天,金云鹤从昏睡中醒来,就让李素琴呼叫金宏伟,等到中午,金宏伟来了,金云鹤静静地望着侄子,说道:“宏伟啊,大伯这辈子没有子嗣,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现在,大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金宏伟点点头,说道:“大伯,你说吧,我听着。”
“你还记得,我是哪年入得党吗?”金云鹤闭着眼睛,轻轻问道。
金宏伟还没开口,李素琴就在一边说道:“这个谁能忘啊,抗美援朝捐房产那年,1951年7月16号,你也是老党员啦!”
金云鹤依然闭着眼睛,继续问道:“宏伟啊,我问你,党员死了以后,是不是要盖党旗呢?”
“对啊,只要是党员,去世之后,都得盖党旗的。”
“可是你说,我要是死了,是盖共产党的旗帜呢,还是盖国民党的旗帜?”
金宏伟一怔,李素琴也一怔,藏在她心中半辈子的谜,似乎就要解开了,可是她忽然又不想知晓这个谜底了,几十年了,她深深懂得,丈夫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她知道他心里有秘密,可是天大的秘密,对现在的她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她阻拦道:“当着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金云鹤微微摇摇头,又说道:“老伴啊,我心里知道,这辈子对你,有太多太多的愧疚了!”
李素琴擦了一把眼泪:“别瞎说了,我知道你,嫁给你的时候我就说过,只要你是个好人,我永远信你,一万个不变心!”
钱天宇去世不多久,金云鹤也驾鹤西去了,那一天,正好是7月16日。
在收拾遗物时,李素琴在床底发现了一个皮箱,打开,里面还有一个锁着的小铁箱。她喊来金宏升,打开了小铁箱,里面是一摞发旧的书信和一张泛黄的年轻女子照片。
金宏升抽出信笺要看,李素琴却拦住了他:“你大伯既然这么珍重地收藏着,就是不想让咱知道,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吧……”
简单的灵堂被布置起来了,墙上的遗照中,金云鹤永远睿智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遗照正上方,镶着一个黑色十字架,在摆放供品的桌子上,是家传的黍米宝珠和方兰的照片。
在烟雾缭绕中,身盖党旗的金云鹤平静地躺在棺材里,一如他生前的模样,只是在微微紧锁的眉宇间,不易察觉地夹杂着一丝悲苦,一丝无奈。
教堂的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那悠远绵长的声音,穿过树林,穿过灵堂,穿过云霄,似乎带着死者的灵魂,到达了那永不可知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