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钱天宇带着一个解放军连长来到了粮管所,在一座密不透风的粮仓里,他向粮所职工宣布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台湾的国民党,要向百草滩空投一批特务,目的是配合地面上的反动分子袭击车站,炸毁停放在那里的运粮军列。军分区的部队已经潜伏在敌特的空投地点,你们粮管所的任务就是要配合民兵保卫运粮军列。”同时,他要求大家,“为了确保伏击敌特的胜利,粮所的职工暂时实行军事化管理,一律不准离岗外出,必需外出要逐级请假。”
钱天宇的话刚说完,谭老黑就在人群中间发开了牢骚:“妈的,这不是限制人身自由吗!”
站在一个粮包上钱天宇狠狠地瞪了谭老黑一眼:“谭老黑,有啥话你到前头来说,别他妈娘娘们们的。”
别看谭老黑刺头,让钱天宇一瞪眼,还是老实了许多。这或许就是老狗怕旧主吧。
就在这时,金云鹤站了出来,提出了一个令人不得不考虑的问题:“钱干事,抓特务固然很重要,可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当如何解决啊--上级给咱们区下达了五万斤军粮的征购任务,你也知道,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为了这五万斤军粮,我们所的全体职工真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啊,尤其那个百草滩村,我们征粮队三进三出,才征购了一千斤高粱米,有些等于是一粒一粒抠出来的呀,如今,粮食就放在村里,上级一遍遍催着启粮入库,如果我们全力以赴去保卫车站,征上来的粮食怎么入库呀?要是有人反悔了,要求退还缴纳的军粮怎么办?钱干事,你得想个万全之策呀。”
谭老黑也添油加醋地说道:“是啊,那个眨巴眼,我在他家蹲了一天一夜,才征了他六斤高粱米,不易啊!”
“唉,谁说不是!”李素琴也深有感触地接上了话。“贫雇农常无圆,为了十斤高粱米,七大姑八大姨,几乎借了个遍啊!”
这些未曾预料的问题,一下把钱天宇给卡住了,他很难回答啊,一方是消灭敌特,一方是征购前方急需的军粮,两头都不轻快!
金云鹤俊秀的眼睛一闪,又设身处地地对钱天宇说:“钱干事,你也别太为难了,这一头是抓特务,一头是征军粮,都是大事。实在不行,你就请示一下吧。上级,总是高明的啊。”
“对,对,对!”钱天宇连声迭起地说道。
有意思的事发生了。在区委大院门口,正在审视征粮进度榜的马书记听了钱天宇的汇报,用手捋了捋稍显缭乱的长发,然后极其老道地对钱天宇说:“反特、征粮,都很重要,既然两者产生了矛盾,那就要寻找解决的办法呀。你是具体分管的同志,应当多动动脑筋啊。”
嗬,皮球给踢回来了!
但钱天宇也不是傻瓜,他故作虔诚地对马书记说:“马书记,您水平高,还是您拿个主导意见吧。”
“呵呵……”马书记那样有力无心地仰首一笑,拍着钱天宇的肩膀说:“天宇同志,以你的阅历,以你的水平,我相信你总会找到一个万全之策的。”
“那好。我拿个计划,报给你。”钱天宇无奈,只好应下了这份苦差。他很明白,因为一旦出现偏差,是要承担责任的。
想不到马书记一口回绝了:“天宇同志,我们的干部,要相信我们的同志--这不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吗?方案你可以考虑,也可以跟我打个招呼,但就没必要形成文字性的了。”
钱天宇思忖片刻,突然对马书记说:“既然不动用文字,那我就在这里向你口头报告吧。我想让粮管所的人一分为二,一部分到车站保护运粮军列,一部分到村里催征军粮,但必须两人一组,互相监督。”
“好,挺好嘛!”马书记看似惊喜万分。
一驾独辕马车“嘚嘚”地驶进了百草滩村,车上坐的是金云鹤与谭老黑,他们是来启粮的。
从村东头进来不久,遇上了一片稀疏而又枯黄的柳林。金云鹤趁着谭老黑一勒缰绳,像猴儿似的跳下了车。
“你要干啥?”谭老黑问他。
“不放心吗?跟着吧。”金云鹤开着玩笑对他说道,“比比谁的家伙大。”
“比。你行吗?看你那瘦样吧。”谭老黑随之甩了一个响鞭,又朝他喊道,“快滚吧,别冻掉你的命根子!哈哈哈……”
隆冬的夜晚,残月的余辉穿过漂浮的阴云,稀零零地洒落在了杂草横生的百草滩上。一架台湾来的运输机轰鸣着飞来了,地下潜伏的解放军指战员轻轻地将子弹推上了膛。
敌机在盘旋,不停地盘旋,这是等待地面的指示信号。可是飞机盘旋了几圈儿,地面一点反应也没有。潜伏的解放军连长急了,轻声问身边的钱天宇:“怎么回事?是不是暴露了意图?”
钱天宇也没好气地回答道:“怎么回事,我哪知道呀,真是的!”
连长还想发怒,被另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给制止住了。
敌机盘旋了六圈之后,扭头飞走了。
还没等连长发泄,钱天宇早已蹦了起来,他冲着夜空大骂道:“狗日的,你他妈跑啥呀!”
解放军撤走后,由钱天宇带人查找泄密的原因,查来查去,就一点线索值得怀疑:在百草滩村的柳林里,发现了一张小标语,上面写着“提高警惕,严防敌特”八个大字。这新出现的标语,等于是在告诫暗藏的敌人。但由于那几个字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防侦技术难以破解,这个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17、军列上的角斗
驶往海港的军列出事了!
列车到港的军粮,经常出现破包泄露事件,显然是人为的破坏。上级沿线追查,问题就出在车站上,至于哪个车站,还没有追查结果。作为权宜之计,各车站只有加大了对运粮专列的保卫力度。所以,再有运粮专列停靠,粮管所都要派出双人看护。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轮到了金云鹤和谭老黑一起上岗。
当他俩来到了停靠专列的辅道上,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的谭老黑找了一个避风的洼地儿,对金云鹤说:“你那身子骨,恐怕经不住一阵风,给,在这里好好呆着。”
金云鹤接过的是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他像是很听话,用棉大衣裹了裹身子,蹲在了那个风小雪稀的洼地里。谭老黑拄着一根木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围着专列溜达的谭老黑,左看看、右探探,发现没有人儿,突然攥起尖尖的木棒,朝着专列上的玉米包狠狠地刺去。可是,就在尖木棒儿冲击的过程中,忽然一只有力地大手死死抓住了它,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谭老黑看到了一双隐隐闪亮的眼睛,竟然是金云鹤!
谭老黑惊恐地望着对方,紧紧地抓着木棒。
俩人脸对着脸,相互逼视着。
“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也就告诉你吧。以往捅坏的粮包,都是我干的!”谭老黑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恨共产党!我的弟弟,就是让共产党给枪毙的。当年老子起义,是被迫的,在淮海战场上立功,也是假装的。”
金云鹤仍不吱声,只是死死抓着木棒。因为在这情形之下,谁抓住了木棒,谁就占据了主动。
谭老黑又开始劝说金云鹤:“云鹤,共产党给了你啥好处?你家本来也是大户,要不是被国军抢光了粮食,你不是地主就是富农,也得挨斗。再说,你们金家大院到哪里去了?还不是让共产党给共产了吗?”
他又鼓动道:“云鹤,从根上论,你也应该恨共产党,对不?”
金云鹤终于开口了:“我不管这党那党,你拿着好端端的粮食撒气,我不能不管!”
听话听音。谭老黑觉得对方并没有怎么仇恨自己,也就松了一口气,他又鼓动开了金云鹤:“云鹤啊,我是不该拿着粮食撒气,可你想想,共产党跟咱是烧一炉香吗?你家老爷子要是在世,说不定早就给镇压了。这些军粮,老子看着就不顺眼!”
“这不是军粮!”金云鹤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是运往朝鲜的救灾粮,你知道不?朝鲜有十几万灾民,正等着这批救命粮呢。你这样干,也太缺德了!”
“什么救济不救济,在老子眼里,一个熊样!”谭老黑恶狠狠地说着,又要往粮包上猛捅。
“住手!”金云鹤奋力阻止道。
谭老黑却蛮横地说:“云鹤,你,你别逼我,逼急了,没你的好果子!”
金云鹤闷不作声,死死抓着木棒。
“你他妈别不识抬举!”谭老黑朝着金云鹤骂道,“要说你家老二,我还怕他三分,就你这身板,经得住老子一拳头吗?”
他一手抓着木棒,一手攥起拳头:“金云鹤,你要识抬举,就赶紧滚开,不然,老子真的不客气了!”
可他刚刚骂完,金云鹤一阵组合拳,谭老黑“嗵”一声,滚倒在了地下。
谭老黑哪能服气,一个鲤鱼打挺,“噌”地站了起来,他刚端着木棒刺向金云鹤,那里早有一套连环腿迎来,谭老黑还没反应过来,“哐”地一声又倒下了。这时,谭老黑才晓得,自己根本就不是金云鹤的对手。于是,他瞪着金云鹤,惊疑不定地追问道:“你,你啥时学得功夫?”
不事声张的金云鹤一把将谭老黑提了起来,审问道:“还不听话吗?”
谭老黑狼狈地晃荡着大脑袋:“不,不了!”
然后他又作着揖对金云鹤说:“云鹤大哥,你手下留情啊!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只要你不搞破坏,我就放你这码,从今往后,今晚的事,就权当什么也没发生。”金云鹤依然抓着他。
而谭老黑听了这话,竟然嘿嘿地笑了。
“你笑什么?”金云鹤很是奇怪。
“笑你聪明啊。”谭老黑隐晦地答道。
“?”金云鹤疑惑不解。
谭老黑不紧不慢地推开了对方的手,然后诡秘地说道:“都说云鹤大哥聪明,果然名不虚传。今晚的事,就咱俩个,如果我来个死不认账,到了公堂,你拿我没啥办法。可是,百草滩村柳树林那泡尿,可就有故事啦。如果你胆敢举报我,我把那事一说,你就尽管等着吧。通敌叛国罪,可不轻快哪!”
金云鹤心头一沉,他明白,谭老黑显然是在暗示空投的事,但他不甘示弱,重又揪住了谭老黑:“你在要挟我?如果你想过安稳日子,就闭上你的臭嘴,如果你想玩火,我这就把你扭送到区里去!”
谭老黑不是傻子,一听这话,急忙扔掉手里的木棒,装出屈服的样子说道:“云鹤大哥,你别,你别!谁不想安安稳稳啊!”
他拍了拍头上的皮帽子,又说道:“云鹤大哥,你说得对,都怪我嘴臭,太他妈嘴臭了。其实,咱俩的事,谁也没看见谁,中不?”
“告诉你,谭老黑,我跟你之间没有交易!”金云鹤的语气里带有神鬼不同流的意味。“我之所以放过你,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说话间,他松开了手。
谭老黑先是向着金云鹤一阵点头哈腰,然后又瞅了瞅漫天的飞雪,说道:“云鹤大哥,前面的一回,咱就抹过去了。你看,这雪是越下越大,我们得上车盖盖帆布吧?不然,湿透了粮食,咱俩都得挨训。”
金云鹤觉得在理,也就顺从了。
冒着狂暴的大雪,金云鹤爬到了平板列车的粮堆上,他打着手电,在覆盖着帆布的粮包上行走着,查看着。突然,车下的谭老黑喊了一声:“云鹤,当心!”
金云鹤刚做出反应,谭老黑猛地抽动了他脚下的帆布,金云鹤左右一晃,从列车上滚落了下来……
他从车顶一直滚到了沟里,当停止了滚动,浑身已经疼痛难忍了。昏昏沉沉中,金云鹤对站在沟上的谭老黑说:“你?你暗害我!”
谭老黑却自得地笑了:“有这样暗害你的吗?真是!既然你放了我一马,我也要报答你一次。风雪夜,你抢救落地的粮食,这可是功劳啊。”
金云鹤一瞧,果然身边多了一包滚落的粮食。这一定是谭老黑做的……
笑话发生了:金云鹤护粮有功,成了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也就在他成为预备党员的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走进了雾蒙蒙的小树林,遥望着那座破落的教堂,倾听着低沉悠扬的钟声,他觉得自己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内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煎熬和拷问。
18、新仇旧恨
朝鲜战争迎来了伤心的一天。
1951年3月14日,中朝军队被迫撤离汉城,自此,朝鲜战争陷入了复杂、胶着的状态。
为了应对日趋复杂的局势,黄旗寨的民兵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春训。
在这青黄不接的春寒时节,几百名民兵积聚起来,光吃饭问题就把钱天宇给愁坏了。他跑到粮管所去找李素琴,向来喜欢公事公办的李素琴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如今,粮食就是金豆豆,没有这项指标。钱天宇知道李素琴是个不好惹的主,心想:我不敢难为你,还不敢难为你丈夫吗!于是,他带着四个民兵,找到了金云鹤,还未等金云鹤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的,就把他连拉带拽,推上了一辆脚轮马车。这是让他去帮着征收军训粮。
脚轮马车是双套的,一骡一马,车厢里坐着金云鹤和钱天宇,后头跟着四个背抢的民兵,再就是胡子灰白的马车夫了。
心存怨气的金云鹤对钱天宇说:“天宇啊,你看你,征粮就征粮吧,这长枪短炮的,跟旧社会有什么差别呀。”
钱天宇答道:“哪里跟哪里呀。我这枪,是随身带的,他们几个,这是训练徒步持枪,一个训练科目。你外行了吧。”
金云鹤又皱眉说道:“天宇啊,你想过没有,从去年以来,我们征了夏粮征秋粮,到了冬季又加上了征特别军粮,农民现在都半饱半饥的,哪里还有富裕的粮食啊。”
钱天宇答道:“云鹤,你要相信翻身农民啊。自从斗了地主,分了田地,农民的觉悟普遍提高了,当政府遇到了困难,他们不能坐视不管吧?”
“唉!”金云鹤长叹一声。“这样利用农民的觉悟,等于是在破坏他们对政府的信任啊,天宇。”
“破坏?你的话严重了吧?”钱天宇不满地瞪着他。“我们搞民兵训练,还不是为了保卫他们的胜利果实吗?真是的!”
“庄户孙,庄户孙啊!难道种地的庄户人天生就是孙子吗?”金云鹤愤愤地斜睨着钱天宇。
“好啦,”钱天宇极不耐烦地对金云鹤说。“你只管过好你的秤、记好你的账就行了,别的,我来办。种地纳粮,这是千年古训,没什么好指责的。”
这支特别征粮队走村串户,到了傍晚,终于收购了满满一车五谷杂粮。钱天宇很自得,对金云鹤说:“咋样呀?才几个村,就收购了这么多粮食,还是农民兄弟的觉悟高吧?”
未等金云鹤开口,钱天宇就骄傲地跟金云鹤挥手告别了:“我还要赶回区里,集训队那头一摊子事呐。给你留下小锤子当当帮手,我们先走了。”
钱天宇带着三个民兵抄近道走了,剩下了金云鹤、车夫和一个叫小锤子的矮个子民兵。
马车返回区里,需要经过百草滩村,而这个村靠近河道,弯曲的小路布满了冰凌覆盖的水坑。马车穿过一片小树林时,不慎陷进了水坑里,马车夫是个老把式,猛地跳下车来,挥起右手的长鞭,“啪啪”地甩响了。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从道路旁边的一棵粗壮的榆树上,“嗵”地落下了一个上身穿着棉袄,下身光着屁股的男孩,显然,这是让马鞭惊吓坠落的。金云鹤立刻跳下车去,发现那个男孩身体并无大碍。再仔细一看,男孩手里竟紧紧攥着一把榆树皮,小眼睛里装满了惶恐。
那车夫停止了甩鞭嘶喊,任由马车陷在那里,先来关照小孩。小锤子也靠了过来,他一瞧小男孩,便对金云鹤说:“我认识他。我们一个村的,他是贫雇农常无圆的儿子。你瞧,他家里穷,这么冷的天,连条裤子都没有。”
打量着小男孩,金云鹤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他们家这是断粮了,不然怎么会爬树剥树皮呢?
几个大人正安抚着小孩,忽听得树林里传来了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金云鹤放眼望去,是一群男男女女的农民,为首的穿着黑长袄,系着粗草绳,头戴一顶破旧的尼毡帽,扁长的夹板脸上,一双贼亮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小锤子凑近金云鹤的耳朵,介绍道:“他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小算计,外号叫眨巴眼,他弟弟在朝鲜牺牲了,因为这个,村上没人敢惹他。”
“粮管所的吧?”当金云鹤跟眨巴眼对上了眼,眨巴眼忽然用怪怪的声音问道。
金云鹤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