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寿宴在玄龙殿举行。
夜幕清明，远远望去，宫殿铺设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溢彩流光，华灯璀璨，有无数宫女排成两行，手捧银壶玉盏各类器皿朝殿中缓缓行进，锦衣罗裙霎时好看。
而这个时候，与此般景象格格不入的我正在宫门口唉声叹气。墨云尧就负手站在旁边，淡定地看着我叹气。
“小枫子，试想一下，你穿着这身华贵舞衣扒宫门，简直就和披着金甲上山砍柴一样暴殄天物。”
“爷，大难当前，谁还有空想这些没用的东西啊？”我有气无力地嘟囔着，“人家很紧张……”第一次穿这种衣服，还是在皇帝面前跳舞，不紧张才不是正常人。
他没好气地白我一眼：“早干什么去了，有本事当初别答应七哥啊！你那点仅剩的出息呢？昨天晚上就着菱叶酥全吃了？”
“爷，菱叶酥明明都是你吃了，我一块也没拿着……”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他看上去气定神闲，以最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着最无耻的话，“我只是在教导你，要勇于面对一切考验……走吧，绾菁等着你呢。”话音未落，直接扯住衣领把我拖向了后苑。
“爷你轻点，我发髻都要散了。”
“少废话，那叫凌乱美。”
“爷，寿宴要开始了，你不赶紧入席么？”
“着什么急，我迟到不是一回两回，那老头早该习惯了。”
“……”真想捂住双耳表示什么也没听到啊！
的确如他所说，绾菁已在后苑等候，一袭月白曳地长裙清丽素雅，怀中古琴衬着长发飘飘，愈发显得她出尘脱俗美若谪仙。而我却狼狈地被墨云尧拖拽着跌跌撞撞，和人家形成鲜明对比。
绾菁的目光淡淡在我们二人脸上掠过，扬唇浅笑，声音纯净：“九王爷，阮姑娘。”
墨云尧只是点点头并无特别表示，我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抱歉哈来晚了，绾姑娘可知道我们应什么时候进去呢？”
“半晌自然会有宫人来寻，阮姑娘稍安勿躁。”
“呃，叫我枫尘就好。”
“嗯，那你也不要如此客套，像桂翎公主一样叫我绾姐姐如何？”她款款行来，亲切温柔地拉起我的手上下打量着，“九王爷当真好眼力，我当初在惊鸿楼怎么就没看清，那个英气逼人的护卫居然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千娇百媚什么的，这样的夸赞着实令我心生惶恐，我悄悄瞥了一眼旁边墨云尧忍笑的表情，不由得磨了两回牙，一边在心里问候他祖宗一边客客气气回复绾菁：“绾姐姐言重了，这些全是表面现象，但愿一会儿在寿宴上不要给你丢人才好。”
绾菁微笑：“不会的，既然是七王爷特别推荐，想来妹妹你必然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只听啪的一声，墨云尧手中一直在把玩着的花枝被他狠狠折断，他见我望过来，若无其事地将残枝扔在地上，转身朝大殿方向走去。
呃，果然墨秋漓是他的逆鳞啊，这兄弟俩的嫌隙也实在大了些……然而话说回来，就凭墨云尧这脾气，兄弟姐妹中除了墨桂翎还有愿意和他搭茬的人么？
不管他了，还是先琢磨琢磨眼前的问题吧。
虽然之前已经随着绾菁的琴声和了无数遍，舞步也大体记全了，但我依然非常怀疑自己的临场发挥能力，毕竟这不是上阵杀敌拿剑砍人，而是要取悦皇帝啊……让一个冒牌侍卫去取悦皇帝，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滑稽归滑稽，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目前能做的就是在心里再将剑舞流程重复一遍，省得到时候忘记……诶，第一步怎么跳来着？
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
我会的诗词不多，全是原来听师父吟来才记得几句，以上就是其中之一。具体意思不清楚，但想来是可以描述此间场景的。
嗯，还有一句，落花多情水溶溶，风清月朗鹤唳空……墨秋漓说过，这是先皇年轻时为赞美《天光》一曲所作诗词。
绾菁的琴声泠泠然从殿内响起，徐徐如潮水般四溢开去直淌入心底，带着不容亵渎的清澄明澈，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仿佛最灿烂的风霜，洗去红尘中一切喧嚣，以最温柔的曲调，云淡风轻地掩饰了曲者泛着波澜的心绪。
当年琴圣轻羽和舞姬霓裳的合作如何震惊天都，我觉得自己是可以想象的，无论如何，前辈所绘下的辉煌，总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真不知是从哪来的豪气。
从这个角度望去，大殿两侧王公大臣个个形容谨慎正襟危坐，墨秋漓和墨云尧的位置虽然挨在一起，但两人均顾自饮酒谁也不理睬谁，而墨桂翎作为最受宠爱的小公主，自然而然也参加了寿宴，就坐在当中的皇帝身边。
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搞砸了，恐怕结果绝不仅仅是赐我一死这么简单。
阮枫尘啊，长点志气好么？你现在不仅代表着自己一个人的声誉，更怀揣着墨云尧的殷切希望……唉，想到这里顿时觉得没动力了。
我叹了口气，最后整理了一次裙摆，沿着大理石阶，举步走向大殿，然后在临近朱漆殿门的刹那，足尖轻点离地而起，轻盈地飘进众人视线之内。
自绾菁指尖流出的曲调蓦然拔高，如银瓶乍裂，我右手长袖疾甩，利落地抽出古琴下那柄精致佩剑，银芒闪烁，下一秒已落入掌心。
步履轻移，飞掠回旋，臂间的流岚色披帛高高扬起遮住视线，手中长剑随翩翩裙摆一同幻化出满堂华光，我默念着墨秋漓之前教过的、每段舞步的名称，任凭发间钗饰清泠作响。
我以为自己会忘记的，结果这一刻却记得格外清楚，事实上，所谓“武”字和“舞”字有其相通之处，我听见每一招式刺破空气带起的风声，就像当年在碧潮山上练功时一般熟悉。
琴声寂然，一剑光寒。
殿顶挂满了坠着银铃的香囊，殿外夜风侵入发出微响，当《天光》一曲终了，绾菁面向皇帝盈盈一拜，柔声道：“金樽满豪情，玉箸擎日月。愿父皇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话音未落，我点剑而起飞身一跃，无形剑气围绕周身向上席卷，不偏不倚斩断香囊，顿时海棠花瓣飘落如雨，香气蕴染。满殿银铃乱舞，最终尽数被我以内力收入怀中，我两袖叠拢，伏地便拜，道一声“吾皇万福”，圆满地结束了天光剑舞。
皇帝似是怔然片刻，随即便抚掌大笑，原本冷峻威严的眉眼间，竟恍然生出了几分欣慰欢喜之意。
我悄悄侧过头，见绾菁朝这边微笑着，墨秋漓也在赞许地微微颔首，而墨云尧虽然没什么太大表示，却也没有生气就是了。
想来，不致令人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