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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不失高雅的新变:郑珍诗

桐城派诗人以外的学宋诗人,如程恩泽、祁藻、何绍基、郑珍、莫友芝、江湜等造诣不一,其中以何、郑、莫、江诸家成就较高,尤以郑珍最为杰出。

程恩泽辈分最高,生于1785年,比龚自珍长七岁,死于1837年,比龚自珍早逝四年。字云芬,号春海。安徽歙县人。嘉庆十六年即成进士,有《程侍郎选集》。从成名的时间来看,程恩泽当属于乾嘉诗人。然而,在嘉道之际,比较明确地以杜韩黄为标帜、学问广博、地位较高的诗人当首推程恩泽,故陈衍将他视为开一代风气的作家,其实其诗歌成就未必很高。程恩泽是个学者,经史、天文舆地、金石书画、医术算学,无所不晓,论诗亦重学问,尤重许郑之学,尝教导郑珍从许郑入手,打好治学基础。

程恩泽自己作诗:“初好温李,年长学厚,则昌黎山谷兼有其胜。”(张穆《程侍郎遗集初编序》)而自觉其诗 “险而未夷,能飞扬而不能黯淡,思力所及者,腕每苦其不随”(同上)。其诗多于“句调上见变化”(陈衍《石遗室诗话》)。与钱载有共同的趋向,但变化没有钱载丰富,其诗好以文句入诗,如:“公之大节不难殉潭州,而难于殉大江之中流。其时左兵清君侧,逆迹未全露,公稳知之不可夺,投江幸不死,乃开府仗钺,招降十万兵,天乎人事一朝尽,只留一剑成其名。”(《神鱼井怀古》)、“但能饮墨便妩媚,况乃苔青藓赤风骏雨蚀朽,可怜嘉祐迄今日,芜绝前贤在深黝,或者没字碑中杂元柳,后检不得遂诣两先生文未曾有。”(《澹岩》)等,皆近于钱载,而且在近体中也运用文句,如 “遂磨洪泽而东镜,似筑深江以外墙”(《渡淮即事》)、“郑乡以外无余学,守敬而还此后身”(《感旧三首》)等。还采用当句叠对。如“雾淞复雾淞,农人覆饭甕。木稼复木稼,达官闻之怕 ”(《古意》),“礼经难读偏能读,古乐谁寻愧独寻”(《感旧三首》)等,也是钱载之嗜好,而诗境之新奇则尚嫌不足。

祁藻生于1793年,比程恩泽小八岁,死于1866年,比程晚二十九年。字叔颖,一字淳甫,号春圃。山西寿阳人。嘉庆十九年进士,略晚于程恩泽。然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太保,政治地位极高。又喜言诗,提倡杜韩苏黄,与程恩泽相呼应,有开启之功。故陈衍以其诗冠《近代诗钞》之首,但实际创作成就却不高:“全集中佳构,叙事如《纪事》,反映人民疾苦如《感河南直隶二案时久不雨》、《肩舆道覆夷于右臂作此自遣》,赞颂为民兴利的官吏如《蓝公教织歌》之类并不多,较多的是咏物、写景、感恩、扈从、官场应酬等作品。”(钱仲联《中国大百科全书 ·中国文学分卷》条目)有《亭集》行世。

而真正能青出于蓝、后来居上的是郑珍。郑珍生于1806年,比程恩泽小二十一岁,死于1864年,比程晚二十七年。字子尹,晚号柴翁,贵州遵义人,道光十七年举人。后人辑有《巢经巢全集》。

郑珍早年学于黎恂及莫与俦,后出于程恩泽门下,治学刻苦,精通许郑之学,著有《说文逸字》、《说文新附考》等小学力著,又殚心四部,精研三礼,学问极渊博。莫友芝论郑珍平生著述,以为 “经训第一,文笔第二,歌诗第三,而惟诗为易见才,将恐他日流传转压两端耳”(《巢经巢诗钞》)。莫氏之预言果然应验。郑珍正以其诗传诸后世。

郑珍论诗之言并不多,主要见于《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留别程春海先生》诸诗。《论诗》一首比较全面地确立了他的诗学原则,诗云:

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固宜多读书,

尤贵养其气。气正斯有我,学赡乃相济。

李杜与王孟,才分各有似。羊质而虎皮,

虽巧肖仍伪。从来立言人,绝非随俗士。

君看入品花,枝干必先异。又看蜂酿蜜,

万蕊同一味。文质诚彬彬,作诗固余事。

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读书养气,加强自身的修养;二是作诗要有个性;三是要求独抒己意,不能随影附响,人云亦云,但必须一归于 “文质彬彬”;四是不能以诗人为终,也就是当立足于学术经济。因此,尽管郑珍诗学成就很高,却“不肯以诗人自居”(参见莫友芝《巢经巢诗钞序》)。然而,要达到 “文质彬彬 ”的标准,就必须把学古与创新结合起来。所以,他在《留别程春海先生》一诗中又赞美程恩泽的诗文创作能够:

捣烂经子作醢,一串贯自轩与羲,

下讫宋元靡参差 ……不袭旧垒残旄麾,

中军特创为鱼丽。

既广泛继承前人的文学遗产,又能自创新貌。当然,在诗学方面,当以杜韩苏黄为取法重点。这些主张与程恩泽、曾国藩等并无多少区别,然而由郑珍对本根修养的强调,以及以诗为余事的志趣,可以看出,郑珍并非是只讲诗歌形式,或把诗歌形式放在首位的所谓 “形式主义 ”者,相反,在原则上,他对形式的强调并不充分。但是,没有诗歌的艺术形式,也就没有诗歌,因此既要作诗,就多少要涉及具体的艺术形式问题,郑珍同样不能免此。他的具体的谈艺主张,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一是避免直露,能出人意外。他曾说:“文章之妙避直露。”(《白水瀑布》)又说:“此道如读昌黎之文少陵诗,眼著一句见一句,未来都非夷所思。”(《自毛口宿花堌》)二是静悟与苦吟相参,他跋黎庶焘诗云:“吾弟学胜于才,不得之静悟,即得之苦吟。故能刊落浮辞,吐属沈挚。只静悟则易增魔障,苦吟则易伤气格。”实际上是要求把兴会与锤炼结合起来,将天机与人工结合起来。三是重视句法,题黎庶焘《慕耕草堂诗钞》云:“初盛唐元气浑沦,不可以句法求。韩孟以后,则可以句法求。以故此事在我看来,惟吃紧第一微妙法。宋以后无论黄陈,全是靠此擅长,即欧苏荆公圣俞亦力争在此。”(引自凌惕安《郑子尹年谱》)在创作实践中,郑珍能沿着杜韩苏黄开辟的途径继续前进,独创新貌。

郑珍有着极深厚的语言文字功夫,所以他能根据不同的对象,运用不同的语言。有生涩奥衍,亦有平易近人;有拗硬佶倔,亦有清新妩媚。风格多样,随物赋形,一归于贴切雅健。其诗如《浯溪游》、《正月陪黎雪楼恂舅游碧霄洞》、《留别程春海先生》、《玉蜀黍歌》等,皆属于生涩奥衍一路,试举《游碧霄洞》为例:

谽谺见巨口,俯瞟吓焉退。定魂下,

半明晦。一謦欬啸呼,响砰磅磞磕。非雷而非霆,隐隐谼谼会。举蕴照峒,广容数万辈。耽耽深厦中,具千百状态:大孔雀迦陵,宝璎珞幢盖;钟鼓千羽帗,又忤臼磨;虎狮并犀象,舞盾剑旌旆;础楹棼藻并,釜登豆鼒鼐;更龟鳖蛙蟾,及擂砲鍪铠;厥仙佛菩萨,拱立坐跪拜;携籧篨戚施,与瞽兀癞;倒茄垂瓜芦,悬人头肝肺;盘杅间橙榻,可以卧与;人世尽纤末,悉备谾壑内。

奥僻险怪之语满纸,荒古幽奇的洞穴气息迎面扑来。像这样峥嵘怪异的洞府,如采用白居易或者陶渊明的笔墨是很难传达其精神形态的,艺术效果显然要逊色许多。

而如叙写家人骨肉至情至性,劳人饥民遭灾罹难之疾苦,以及乡土民俗之风,宁静熙和之景的作品,则多采用平易近人之语。其诗如《度岁澧州寄山中四首》、《系哀四首》、《三女于以端午翌日夭葬先妣兆下哭之五首》、《重经永安庄至石堠》、《病中绝句》、《南乡哀》、《经死哀》、《抽厘哀》、《荔农叹》、《追和程春海先生橡茧十咏原韵》、《播州秧马歌》、《送瓜词》、《晚望》、《夏山饮酒杂诗十二首》等,无不文从字顺,亲切动人。而且还能化俗为雅,点缀俗语民谚入诗。其诗如:

安排六个月,偿足二万里。已过春中间,看看到粽子。(《病中绝句》)辛勤我母力,十年拥粪渣。(《系哀四首》)女大不畏爹,儿大不畏娘。小时如牧猪,大来如牧羊。

(《题新昌俞秋农汝本先生书声刀尺图》)年年立夏方下种,今年小满未落泥 ……家家栏中饲乌饭,不许牧竖加鞭笞。(《荔农叹》)要知根种生来好,只到投胎咒骂多?(《送瓜词六首》)如此等等,与《碧霄洞》的古奥绝然不同,始信大家胸中无所不有。与语言辞汇之丰富相呼应,郑诗的句式也变化多端,其诗如:

更龟鳖蛙蟾,及擂砲鍪铠 ……携籧篨戚施,与瞽兀癞。(《游碧霄洞》)余岂好多事,在昔多所艰?(《溪上水碓成》)有巨铁钟悬屋隅。(《安贵荣铁钟行》)譬铁勃卢铁蒺藜,以乡先哲尹公期。(《留别程春海先生》)

采用 “一四”、“一六 ”句式,以造成拗硬顿挫、兀傲挺健的语调。再如:

濒湖能知蜀黍即木稷,不识玉黍乃是古来之木禾。(《玉蜀黍歌》)洪娄著录汉碑二百七十六,至今三十九在余俱亡。其中阴侧匪别刻,实止廿八之石留沧桑。后虽新增三十种,已少娄录四倍强 ……又思于宋是为南平军,南平吹角两刻纪自王东阳 ……疑即所称古摩崖,闻其在穴又疑更是伯约姜。(《腊月廿二日遣子俞季弟之綦江吹角坝取汉卢丰碑石歌以送之》)采用长短参差的散文句式,以增矫健驱迈之势,防止叙议容易产生的神蹇气板之弊。而如:

谷雨方来雨如丝,春声布谷还驾犁。斩青杀绿粪秧畦,荒菁荏菽铺高低,层层密密若卧梯。(《播州秧马歌》)公安民田入水底,不生五谷生鱼子。居人结网作耒耜,耕水得鱼如得米。(《网篱行》)又极其流畅,近于白话,有民歌风味。另外也常运用当句迭对手法。如:

入室出室踏灰路,戴笠戴盆穿水帘。(《屋漏诗》)眼著一句见一句,未来都非夷所思。(《自毛口宿花堌》)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当异事征。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孰若孟为孟,尚抗韩之韩。(《抄东野诗毕书后二首》)以我三句两句书,累母四更五更守。(《题黔西孝廉史藡洲胜书六弟秋灯画荻图》)一回别母一回送,桂之树下坐石弦。(《系哀 ·桂之树》)

有时阿母来小憩,有时阿母还留连。

挲挲挽挽撚菅线,续续抽抽纺木棉。(《系哀 ·双枣树》)

与钱载相比,更为自然贴切,在反复之中产生一种特有的意味,或绵延往复,或对照生发,或意远情长,或强化凸现。

与这种丰富多变的句法相协调,郑诗的章法也变幻莫测。或绵密细致,承转自如,如《玉蜀黍歌》、《系哀四首》、《江边老叟诗》、《荔农叹》之类;或出人意表,奇兵突出,如《清浪滩》、《望乡吟》、《晨出乐蒙冒雪至郡》、《自毛口宿花堌》、《春尽日》、《赠赵晓峰》、《同陶子俊廷杰方伯往观小井李花井在东山下》、《题沈石田画怪松》、《题仇实父清明上河图》等诗;或纵横跌宕,融会古今,如《游碧霄洞》、《神鱼井》、《两洞诗》、《白崖洞》等诗。总之,皆能不落俗套,力出新意。

在修辞方面,郑珍既擅长描绘客观现象,又擅长抒发主观情怀;既善于驰骋幻想,进行主观创造,又善于客观摹状,曲尽其妙,而且往往意象新奇,境界独辟,具有很高的艺术质量。他的《碧霄洞》等描写岩洞的诗篇,镵刻洞府,博喻连比,融昌黎东坡之长于一炉,联想丰富新奇。再如《白水瀑布》运用比拟手法描写瀑布:

断岩千尺无去处,银河欲转上天去。

水仙大笑且莫莫,恰好借渠写吾乐。

主观臆想,诙谐幽默,生动异常。《春尽日》感慨光阴无情,岁月如霜,新生转瞬衰老:

绿荷扶夏出,嫩立如婴儿。春风欲舍去,尽日抱之吹。 ……栏边秃尾雀,摧老看众嬉。

采用拟人手法,开古来未有之境,又极富有象征色彩,令人惊心,催人泪下。再如:

眉水若处女,春风吹绿裙。迎门却挽去,碧入千花村。(《云门墱》)同样采用喻拟手法,而意境却是那样的美妙。再如:

马过一风抬路去,春归七日办花齐。(《次扬村晚望》)设想之深刻,比拟之新奇,令人叫绝。而如:

前滩风雨来,后滩风雨过。滩滩若长舌,我舟为之唾。 ……半语落上岩,已向滩脚坐。榜师打懒桨,篙律遵定课。却见上水船,去速胜于我。(《下滩》)前滩风雨刹那间已成后滩风雨,倏忽即逝的声音尚回荡于上岩,而轻舟却早已远去,这种相对运动的长距离与短时间、短时间与长距离之比,相当有效地突出了舟速,而利用相对位置变化,反写彼以暗示此的手法,又别有生趣,有效地传达了下滩之快意,比喻之奇特又是发苏黄之未发。再如:

烘书之情何所以,有如老翁抚病子。心知元气不可复,但求无死斯足矣。烧书之时又何其,有如慈父怒啼儿。恨死掷去不回顾,徐徐复自摩抚之。(《武陵烧书叹》)喻状读书人惜书之情怀又是何等生动真切,真可谓是状难写之情如在目前。而如:

黄山绝顶尧时松,死在文沈两秃翁。石田一扫根拔地,六十年始回生意。衡山再写树遂枯,以后神入两纸山中无。(《沈石田于明成化庚子画松》)

由夺神着想,以假为真,又以真为假,凭空将真假融会沟通,遂辟古来题画诗未有之境。再如:

我行长啸入其中,负壁肃立伟丈夫。孔雀惊人竦翎翼,白虎倒喷苍龙逋。海山真官四五下,踏云没足端以舒。不知何者报我至,严饰万象先吾。(《怀阳洞》)采用疑幻手法,并且更进一步使疑幻中的生命世界不仅活生生地活动着,而且还与诗人自己进行交流,诗人仿佛是这个神奇世界中的一位贵宾。从而在姚燮、魏源以外又开出了一个新的境界。与姚、魏的山水诗相比,郑珍的山水诗,更生命化,而且山水对象更自由自在,然而又不是天国神话的重构。

另一方面,郑珍同样善长于用白描的笔墨来表现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其诗如:

上瓦或破或脱落,大缝小隙天可瞻。朝光簸榻金琐碎,月色点灶珠圆纤。 ……伊威登础避昏垫,湿鼠出窟摩须髯。尘桉垢浊谢人洗,米釜羹汤行自添。(《屋漏诗》)窘困之状,宛然在目。再如:

竹筒吹湿鼓脸痛,烟气塞眶含泪辛。小儿不耐起却去,山妻屡拨瞋且住。老夫坐对一然,掷投钳与谁怒?缓蒸徐引光忽亨,木火相乐笑有声。(《湿薪行》)日常琐碎的家庭生活,经作者这番描写,又平添许多情趣。再如:

有时阿母来小憩,有时阿母还留连。挲挲挽挽撚菅线,续续抽抽纺木棉。紫薤堆袍帮妇脱,黄瓜作犊与孙牵。一窠鸡乳呼齐至,五色狸奴泥可怜。(《系哀 ·双枣树》)篮舆送侄我后从,一步低回一肠断。秋雨烂涂度阡陌,婿乡未到天暮色。每逢曲处便看我,远听慈声唤窗槅。当时归去自洗泥,女媭詈我冠犹儿。抛书寸步不离母,随母应到须扫脐。(《重经永安庄至石堠》)

回忆当年先辈的厚爱,神情依依,真切细腻。再如:

指挥才念身先到,缓急常赀债易逋。细数劳生宁早脱,时忘已死尚频呼。雏孙不解酸怀剧,啼绕床前索阿姑。(《三女于以端午翼日夭》)强歌不成欢,假卧不安席。梦醒觅娇儿,触手乃船壁。我本窗下人,胡为异方客。(《出门十五日初作诗黔阳郭外三首》)今宵此一身,计集几双泪。炉边有耶娘,灯畔多姊妹。心心有远人,强欢总无味。(《度岁澧州寄山中四首》)

骨肉亲人间的挚爱至情,愈朴愈真,将归有光的散文笔墨融化入诗,又为诗界别开生面。再如:

最有移民可怜愍,十十五五相携持。

涕垂入口不得拭,齿牙噤瘆风战肌。

壮男忍负头上女,少妇就乳担中儿。老翁病妪呻且走,欲至他国知何时。尔守爵令宁见此,深堂密室方垂帏。羊羔酒香紫驼熟,房中美人争献姿。(《晨出乐蒙冒雪至郡次东坡江上值雪诗韵寄唐生》)

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之情状,惨不忍睹,而朝廷命官之生活又是何等糜烂,鲜明的对比之中,难道没有诗人对时世的激愤和批判!它如《避乱纪事八十韵》、《南乡哀》、《经死哀》、《抽厘哀》、《吴军行》、《捕豺行》、《江边老叟诗》等无不以洗炼生动、鲜明具体的笔墨揭露了统治者对百姓的残酷掠夺,以及内部的昏乱腐败:

武臣更爱钱,文臣尤惜死。 ……官军在西岸,坐甲遥相望,相望厌相碍,上策焚民房。阛阓四五里,荡为灰烬场。 ……其渠名将军,所率号皇卒。操刀入弱里,鸡彘任搜括。奸儿假其威,篝火夜驰劫。(《十一月二十五日挈家之荔波学舍避乱纪事八十韵》)汝敢我违发尔屋,汝敢我叛灭尔族。旬日坐致银五万,秤计钗钿斗量钏。(《南乡哀》)雷声不住哭声起,走报其翁已经死。长官切齿目怒瞋,吾不要命只要银。若图作鬼即宽减,恐此一县无生人。(《经死哀》)诸如此类,在龚自珍的笔下却很少见。人称龚自珍有民胞物与之胸怀,固然属实,但他生活于社会上层,更多地看到的是上层的腐败,而郑珍生活于社会下层,则深刻地体会到了百姓在压榨之下的呻吟之苦。他们各有侧重,不能以抬高龚自珍来贬低郑珍,贬低其他的学宋诗人。

在艺术上,郑珍这些朴实真切的诗篇,通过对生活真实细致而又概括的描写,再现了感人的情景。它们主要依靠生活本身来打动人心,但是与作者的概括提炼也无法分开。由于诗人对宋诗用功很深,所以,他的这些诗歌虽然相当朴实具体,语言平易近人,然而却又异常洗炼,“绝非元白率易之可比”(胡先骕《读郑珍巢经巢诗集》)。吕廷辉评其诗曰:“奇者境独辟,杜韩不能羁。亦有平易者,非徒白傅师。”(《巢经巢诗钞后集》卷二附录)虽有新变,却不失为雅音。在郑珍以前的诗史上,似乎还没有人像郑珍这样大量地、充分地运用平易畅达,而又雅健洗炼的诗笔朴实细腻地表现家人骨肉间的挚情至性。当然,古代不乏描述夫妻之情的优秀诗篇,但郑珍的笔墨渗透到了家庭生活和骨肉亲人的许多方面,在整体上,他超越了前人,这是郑珍对中国诗歌作出的最重要的贡献。他对黔地山水的锤幽凿险、发奇探异之功也是相当杰出的,开出了谢灵运以来,中国山水诗的新境界。

在艺术手法方面,郑诗又是异常丰富多样的,“盘盘之气,熊熊之光,流漓顿挫,不主故常”(莫友芝《巢经巢诗集序》),且都有着极高的艺术质量。其共同特长是,精妙新奇,意象深刻,刻画入神,力避庸软,要能 “削凡刷猥,探诣奥颐。瀹灵思于赤水之渊,拔隽骨于埃之表”(五柏心《巢经巢诗钞序》)。

当然,在整体上,郑诗同样未能超越古典的规范,郑诗的创新仍然是对古典诗歌的充实和丰富,远非革命性的突破。但是唐宋元明以后,郑珍能取得如此卓越的成就,应该说是非常了不起的,值得肯定。夏敬观甚至认为:“清代二百数十年承明之弊,谈诗者为竹垞、渔洋所误,不出堆砌典实、搔首弄姿两途,其号称学杜韩者又皆赝鼎,直至郑子尹出始有诗。”(《不匮室诗钞题词》)虽然对前代抹杀过甚,但郑珍无疑是清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胡先骕至称:“纵观历代诗人,除李杜苏黄外,鲜有能远驾乎其上者。”(《读郑子尹巢经巢诗集》)连怀有 “诗界革命 ”之愿的梁启超,也不敢无视郑珍的成就,云:“时流咸称郑子尹能自辟门户,有清作者举莫及。”(《巢经巢诗钞跋》)今人又何必以宗派抹杀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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