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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华文谲喻:西昆派诗人

西昆派中专学李商隐,可以乱真的大手笔当推李希圣。李希圣生于1864年,比张之洞小二十七岁,死于1905年。字亦元。湖南湘乡人。光绪十八年进士,官刑部主事。志在用世,然浮沉郎署,卒不得逞。除《雁影斋诗集》外,尚著有《光绪会计录》、《庚子传信录》等。

李希圣学诗较晚,所作大多是七律。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称其诗学李商隐,“能得其神髓,非惟词采似之,即比词属事,亦几于具体”。而且 “寄怀绵邈”(徐世昌《晚晴簃诗汇 ·诗话》卷一百七十八),多寓晚清国事。

李诗语言锦丽。其诗如:

金鞭宝走天涯,紫塞黄尘日又斜。北去铜驼惟有泪,西来玉马已无家。(《哀王孙》)玉盟已随芳草出,銮舆曾为看花来。残灯不照秦鸟返,落日惟余汉雁回。(《曲江》)城草渐随乌尾长,陌花留送翠翘归。黄金海舶倾车出,赤羽梁园夹道飞。(《故宫》)谁遣故君成杜宇,坐愁春事到酴醿。阑风伏雨真无奈,剩碧零红恐不支。(《王聘三侍御秦右衡郎中邀同崇效寺看牡丹,有事不得与》)

好用花鸟、庭园、宫殿、车舆、服饰方面的辞汇,又多用华美贵重的事物加以修饰。对偶工整,句式平稳,节奏和谐。当然这些都是最表层的特征,但没有这些特征,也同样不能称其为 “昆体”。除此以外,李诗还善于用典,能融化入诗。而且诗意含蓄,情调哀婉缠绵。其诗如:

芙蓉别殿锁瀛台,落叶鸣蝉尽日哀。宝帐尚留琼岛药,金缸空照玉阶苔。神仙已遣青鸾去,瀚海仍闻白雁来。莫问禁垣芳草地,箧中秋扇已成灰。(《西苑》)首联以明写庚子事变后西苑的凄凉景象为背景,而暗寓珍妃之死。起句写光绪曾被幽瀛台,承句用汉武帝作《落叶哀蝉之曲》怀悼李夫人事,写如今光绪对珍妃的痛悼。颔联承上,以具体细写西苑的死寂景象作为明线,而以追叙庚子以前帝、妃的情形为暗线。出句用 “琼岛 ”双指太液池中琼华岛及渤海三神山,以《史记 ·封禅书》关于三神山有不死之药的传说,写光绪曾患病于瀛台;对句括李白 “金缸青凝照悲啼 ”及班捷妤 “华殿尘兮玉阶苔 ”句意,写当年珍妃被迫与光绪分隔,影形相吊,寂寞悲凉。颈联写眼前庚子事变,出句暗示珍妃为慈禧所害,对句写国难未已,用南宋民谣 “江南破破,白雁来过 ”之典,白雁为元帅 “伯颜 ”之谐音,以示帝国主义的侵略并未结束。尾联呼应开头,强调珍妃已逝以及禁苑的荒凉。诗意蕴籍绵渺,虚实呼应,若接若离,令人回味。再如:

青枫江上古今情,锦瑟微闻呜咽声。辽海鹤归应有恨,鼎湖龙去总无名。珠帘隔雨香犹在,铜辇经秋梦已成。天宝旧人零落尽,陇鹦辛苦说华清。(《湘君》)该诗亦是写光绪与珍妃事。起句由湘君写到如今的光绪及珍妃之逝;承句括《楚辞 ·远游》“使湘灵鼓瑟兮 ”及李商隐《锦瑟》之悼亡意,寄托哀悼之情。而句面意境也相当鲜明凄楚。颔联承上写光绪之死,出句设想珍妃之魂魄归来也将为八国联军入侵之劫而愤恨不已;对句写光绪之死不明不白,突出了宫廷斗争的残酷尖锐。颈联抚今追昔,出句用李商隐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诗意,写珍妃生前因慈禧之迫害而与光绪分居两地;对句写光绪之去已久。尾联借唐玄宗事,感叹光绪一朝已成历史陈迹,所谓 “万千感慨集于今 ”者。

这些诗篇,虽然字面形象都相当鲜明,有很强的可感性。而且境界浑成。但诗意却深微朦胧,并不能在句面形象中直接显现。犹如香发于花,可嗅而不可睹。由花之貌并不能见其味,而香气却由花之体弥漫开来。这就是昆体的艺术精神,李希圣无疑是相当成功地把握了这种精神,其佳篇杂于李商隐集中几可乱其真。

李希圣的同乡曾广钧(1866—1927),为曾国藩之孙。字重伯,号伋庵,别号旧民。光绪十五年进士,官至广西知府。

曾广钧天赋甚高,少有神童之目。其诗承湘中本色,沉博艳丽。而其局度要广于李希圣,能兼诸体。传诵一时的《庚子落叶词十二首》盖为珍妃沉井而作,哀艳动人。其句如:

凤尾檀槽陪玉栀,龙香璎珞殉金钿。

文鸾去日红为泪,轻燕仙时紫作烟。 ……

赤阑回合翠沦漪,帝子精诚化鸟归。 ……

银床玉露冷金铺,碧化长虹转鹿卢。 ……

鸥波亭外风光惨,鱼藻宫中岁月长。

水殿可怜珠宛转,冰绡赢得玉凄凉。 ……

玉娘湖上粘天草,只卷微波杀卷施。 ……

色泽更为浓艳,笔墨也较恣肆,风致稍远于玉溪生。《游仙诗和璧园艳体》则具玉溪无题之旨。讽咏权贵之暴黜。“楚国佳人号绛霄 ”一首暗指湖南瞿鸿禨,“桂海争传萼绿华 ”一首暗指广西岑春煊,“圣女祠前宝扇回 ”一首暗指河南袁世凯,“琼岛天风紫电光 ”一首暗指满州端方。融化典实,思远言微,意在象外。再如《辛亥九月十一日登天心阁》:

海鹤存亡六十秋,西风独上驿南楼。

马殷霸业同残照,崔颢佳篇在上头。

倏忽陵风朱点鲤,须臾失势白符鸠。

秦丝已应柯亭尾,何止骊珠得益州。

为辛亥革命而作。起句用柳宗元 “海鹤一为别,存亡三十秋 ”句意。该诗题为《长沙驿前南楼感旧诗》,而清王朝由太平天国灭至宣统三年由存至亡,凡六十余年,故曾诗借柳诗既切地,又切事。第二联承上,发挥登临感慨意,出句用马殷典,暗指当时镇守湖湘的清王朝将帅,对句取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句意,指清王朝的统治将一去不复返。第三联具体概括武昌起义,出句以 “鲤”谐 “黎”,指武昌新军起义后,黎元洪一日而为革命元勋,对句活用 “可怜白符鸠,枉杀檀江州 ”意,以清王朝新内阁奕劻之流的失势作为武昌起义胜利的对照。尾联暗用《古诗》“秦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意,写革命新声继清王朝在武汉的溃败后,愈益高涨,必将南北呼应,席卷全国,清王朝的统治已是土崩瓦解,不可收拾。曾广钧虽为清室食禄之臣,但已经看清了当时的形势,这说明他是清醒的。再如《哀江南》:

虎踞龙蟠地宛然,孝陵鬼语痛降船。

黄天当立三千载,青盖重来六十年。

蜡屐漫寻江令宅,箭锋终落本初弦。

一蒿春水粘天柳,同绿秦惰夕照边。

亦为辛亥革命而作。“对当时南北和议,袁世凯夺取革命果实 ……及其野心 ……有所揭露”(钱仲联《梦苕庵诗话》),而长篇七言歌行《纥干山歌》“以美人香草之词,寓隐文谲喻之义”。叙张勋复辟事,多有讽刺,“盖诗史也”(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在艺术上为寓言象征体。

在意象和境界方面,曾诗以雄丽阔大为主,其诗如:

八年去国身包胆,四十青城颊有须。 ……洗兵海岛词人憾,立马吴峰索虏图。(《和侍郎伯次韵畣王壬丈》)海水群飞沸冀州,军书铁剑压衣。风云助我飘姚气,戎马从兹汗漫游。(《发桂林》)今宵已宿湘源地,不是题桥是枕戈。(《逾兴安抵唐桥》)诸如此类,皆气势不凡,有将军戎马之风。即使如绮丽之篇,其境界亦大多宏阔。其诗如:

宝山珠殿插青天,万朵红莲礼白莲。

一片空岚罩云海,全家罗袜踏苍烟。(《观音岩》)晴日胭脂悬绝峤,惊波空碧散余霞。(《踰成山望之罘》)

碧海盈盈人万里,踵山眉黛助相思。(《赠内诗》)一扫纤巧柔媚的倩女之态,而在华采中输入丈夫的慷慨英特之气。“横刀怒搤倒潮兵,且免流波洗燕赵。”(《督队抵双台子,是日见湘豫溃兵四五万人焚劫为食,余策马弹压,诸军始能收队》)曾广钧毕竟不是仅能捻须作诗的书生,他的长篇如《铜柱行》、《谭提督桂林……》等诗,亦雄健纵横。而其早年所作五古如《拟东城高且长》、《石廪东一峰是芙蓉最高顶》、《阻雪万岁湖》等显然受到湖湘诗派的影响。王闿运称其诗 “蕴酿六朝三唐,兼博采典籍,如蜂酿蜜,非沈浸精专者不能。异哉,其学养之深乎!湖外数千年,唯邓弥之得成一家,重伯与骖而博大过之,名世无疑。”(《题环天室诗集》),评价极高。

常熟张鸿,生于1867年,比李希圣少三岁,死于1941年。字映南,一字师曾,号谲隐,晚号蛮公,又号燕谷居士。光绪三十年进士,官至外务部郎中,记名御史,日本仁川领事。初,中式巳丑乡试,援例为内阁中书,迁户部主事,兼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时朝政窳败,觇国者争言事。公年少,尤踔厉风发。甲午九月,东事亟,萍乡文道希集朝士松筠庵议具疏主战,公亦预焉,同邑沈北山之上疏劾三凶也,公实赞之,为定其稿。”(钱仲联《张谲隐传》)中年后,因出为仁川领事,遂谢归不出,致力于桑梓之教育事业。有《蛮巢诗词稿》。

张鸿,虽为西砖胡同居地主人,以学李商隐为帜志,然初年曾取径于李贺,晚又研习王安石(参见徐兆玮《蛮巢诗词稿序》)。张诗语言缛丽,用典谨严,此乃昆体当行本色,学昆体者皆以此为肤鞟。而其诗也同样感慨时政,并不回避现实。其诗如《甲午九月出都》:

依然怒马出长安,一领古衫泪未干。

漫说凤池添姓字,惊闻鳄海起波澜。

请缨枉被嗤风汉,筹国原知有达官。

只恨北来消息恶,严关烽火逼云端。

可见诗人对时世的担忧,以及因未能倾才报国而发出的悲愤。再如《游仙》七律五首也是为甲午战争而作。其一:

淮南霞举上璚霄,月佩星冠拥侍僚。

飞剑斩蛟江左重,吹箫引凤大郎娇。

朝朝面红桃雪,夜夜归心碧树潮。

莫说神州多弱水,跨麟乘鹤自逍遥。

讥讽李鸿章卖国求荣。引凤句谓鸿章子经方纳日妇为妻。“时论谓经方为日本驸马,鸿章与日本姻娅,乃始终言和。”第三联言李鸿章在日本用电气浴,讽其不以国事为重。尾联讥李鸿章称病不入都,逍遥于外(参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其二:

玉枢高捧领群仙,宝箓元文秘九天。

先遣赤龙迎柳毅,莫教白雀跨张坚。

八公丹表淮王起,三岛黄云汉使旋。

毕竟登盘只仙李,蟠根月窟已千年。

言当时朝廷人事变动。“赤龙 ”句指刘坤一督办东征军务, “白雀 ”句指张之洞移督两江,“淮王 ”句谓恭亲王入枢,“三岛 ”句言汉使为日人所拒,尾联讥李鸿章难脱和议之责。这些诗都带有个人强烈的主观情绪色彩,体现了诗人的爱憎态度。这些诗在艺术上采用寓言象征手法,当然虚实之间的联系还是比较确定和单一的。

而且由于诗人还曾受到李贺的影响,因此诗人的想象有时也较 “瑰诡”。其诗如:

持校帝城流血夜,此中犹是焰摩天。(《蔡村》)万峰林立倚碧霄,黑云严锁山之腰。泰安城头暗如漆,唐槐汉柏瘖不骄。倏忽雨师严驾至,白羽万箭如射潮。我时独立泰山顶,当头旭日红霞烧。(《无恙属题岱顶观云图》)

玉女投壶天一笑,黑旗十万卷鱼蛇。 ……

袖中更有飞虹剑,斩得西山大小青。 ……

劫火洞烧情不断,泪波如雨泻云英。(《游仙》绝句五十首)这些诗句显然并非李商隐诗面目。而其晚年所作五古如:

落日照西山,赭紫上沙面。稚松顺岭腰,

苍翠作山缘。孤亭立烟际,暮色自远见。

明灭入丛树,干叶堕残片。(《晚步》)

向晚步幽麓,南风送微凉。缘冈如荠树,

随云为黑苍。瘿松立旷野,赭花媚斜阳。

旁有磊磊石,苔衣染微黄。(《晚过小山台》)

“写景入画,得宛陵神理。”(钱仲联《梦苕庵诗话》)而小诗如《燕谷漫兴》之类,则有王安石风致。

张鸿弟子孙景贤,生于1886年,小于张鸿近二十岁,然1919年即去世。清末曾在日本长崎领事馆任职,民国后,曾官司法部。有《龙吟草》。

孙诗与张诗相比,则较清隽。藻采未必浓艳,而情调宛转缠绵,笔致细腻周密,实突过乃师。《客有道秋舫故妓事者感赋成四律》以近体咏赛金花事,风调极佳,能尽玉溪之能。其二云:

双凤城西一水斜,狄鞮妙绝旧倡家。

新妆巧作朝天髻,故锦轻縻奉使槎。

秘殿仓根深宿燕,明湖高树少藏鸦。

游人目送金车过,错认天家女史花。

渲染彩云盛时势态,能夺其精神,尽其风流。其四云:

车马阊门老大回,青楼大道驻轻雷。

前身因果三生石,小劫河山一寸灰。

骨容光夸绝世,画眉图史见惊才。

水天睹说长安酒,拥髻休灯有剩哀。

咏师师老来境况,一种曾经沧海之悲凉回荡其间,发人深省。

孙诗虽然也往往以间接用典的手法来叙事抒情,但与张诗相比,主观情意的渗透,浓郁而明显。经常要溢出物象的空间,抒发出来。如《读海盐王堇庐遗诗赋呈稷堂昆仲》其二云:

津亭对泣去重围,生死相依千里归。

今日已无余涕泪,独吟古寺枣花飞。

其三云:

布帆无恙过瓜州,目送归人一叶舟。

此去若知千载别,定教江水不东流。

拳拳深情已不是凭藉典实来传达,而是直接贯注于对友朋的回忆和思念之中。当然他的多数抒情之章,也非长歌当哭,喷迸而出,诗中情感依然是深沉含蓄的。如《南汇福城寺》:

午夜钟声出寺扉,仙人铅泪忽沾衣。生憎银杏无情树,隆庆年中已十围。

诗人无限的历史感慨,皆凝结在这饱经苍桑的银杏树之中。而且,诗人的想象也不以奇诡为尚,而更贴近于实在。其诗如:

午夜更筹梦乍惊,平阶伫立露寒轻。庭花月过移秋影,禁树风多作雨声。小巷蜂窠如昔日,昆池鲸甲是残生。举头争向西山笑,石不能言亦有情。(《都门夜眺》)甘泉玉树郁青葱,青史还传辟暑宫。不惜水衡输国库,重教月斧试神工。内人已见金盘泣,老监休愁镜殿空。岁久连昌词客过,忍令惆怅落花风。(《览古》)想象的翅膀负载着沉重的忧伤,始终无法远离现实的土地,振翮逸举,诗人的想象常常只是在低空回翔。

孙诗与张诗相比,在风调上,更能传李商隐之神,如前例之《客有道秋舫故妓事者感叹赋成四律》,及《杨花四首和曹麟角韵》等,自然是昆体当行。而《都门夜眺》、《览古》等也同样能取玉溪之神。同时,孙景贤与其他许多爱好李商隐的诗人一样,也有取于长庆、梅村。孙景贤的《宁寿宫》词,即“用梅村体,咏李阉莲英事,纬以晚清诸大史实,允称诗史”(钱仲联《梦苕庵诗话》)。以上诸家,虽同宗李商隐,而风格同中有异,各有自己的艺术个性。当然,他们与其他流派相比,又具有典雅、密丽、蕴藉、工稳的特点。这一派诗人虽然在艺术上持论不免偏执,但他们并非只讲技巧的形式主义者,他们并没有回避现实,他们的作品具有充实的内容,有的甚至还比较尖锐。而且在理论上也强调有寄托,强调比兴、讽喻。这由《西砖酬唱集序》已可见一斑。再如曾广钧在《与梁任甫》诗中也明确指出:“酒入愁肠惟化泪,诗多讥刺不须删。”只是在他们看来,李商隐诗的艺术精神,比较适合表现他们对时代的感悟,所以要加以吸取。其实也就是 “文心古无,文体寄于古 ”的意思,不过这个 “古”,对于他们来说,主要限于李商隐,因此说是狭窄的。同时,他们也忽视了诗歌艺术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创造的原则,因此,他们并未能在诗歌形式方面有新的推进,这样也会限制他们对现实生活丰富感悟的表现。这是他们的局限,但并不是形式主义的局限,而是艺术趣味的局限,审美观念的局限。这种局限使他们的创作不能成为中国诗歌发展的方向,而只能是一种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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