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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从传统世界起飞,向传统世界回落:梁启超诗

梁启超是中国近代史上维新变法运动的著名宣传家,生于1873年,比康有为小十五岁,死于1929年,比康有为晚二年。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十七岁中举。在这以前基本上接受传统教育。十八岁入京,始见《瀛环志略》及上海制造局所译西方书籍,心好之。是年秋识康有为,并执贽为弟子,此后益究心于新学。二十四岁为《时务报》主笔,后应陈三立、黄遵宪之邀,赴湖南长沙主讲时务学堂,并参与上海大同译书局的创建事宜。戊戌政变后流亡日本,并在横滨创办《清议报》,1901年改办《新民丛报》。1912年回国,组织民主党,1913年加入共和党,并出任熊希龄内阁司法总长,翌年辞职,1915年袁世凯等筹划称帝,乃起程南下,从事倒袁运动。1917年张勋复辟,梁启超通电反对,并参与讨伐复辟之役。后出任段祺瑞内阁财政总长,同年即辞职,其后主要致力于教育事业。1915年,梁启超曾回顾往昔而谓:“吾二十年之生涯皆为政治生涯 ……吾喜摇笔弄舌,有所论议 ……然匣剑帷灯,意固有所属,皆归于政治而已。”然梁启超并无多少实际的政绩,他的最大贡献,乃在于用他那 “常带感情 ”的巨笔,进行呼喊,并输进欧美近代文化的新鲜血液,鼓吹新民智、新民德、新民力,以唤醒沉睡的民众,从而在思想文化领域掀起了阵阵波澜。钱基博著《现代中国文学史》时说:“迄今六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上之士夫,论政持学,殆无不为之默化潜移者。”梁启超不愧为中国近代史上思想启蒙宣传的天才。无怪乎黄遵宪一见他,便将 “先知先觉”、“以言救世 ”的责任拱手相让。后人辑有《饮冰室合集》等。

梁启超的学术思想是相当庞杂的,变化也较多,但其核心基本上是资本主义的改良思想。较康有为开通,能趋于时。最明显的是,他反对复辟,而且也不主张托古,曾说:“中国思想之痼疾,在‘好依傍 ’与‘名实混淆’”,“康有为之大同,空前创获,而必谓自出孔子。及至孔子之改制,何为必托古?诸子何为皆托古?则亦 ‘依傍’、‘混淆 ’也已!此病根本不拔,则思想终无独立自由之望。”(《清代学术概论 ·二十六》)这是他与康有为的分歧所在。

而在文学上,梁启超最早明确提出 “诗界革命 ”的口号,希望从传统诗界起飞,到宇外去开辟一个崭新天地,然而他终于没有力量,超越传统引力场,又坠回到了传统世界。其后期向同光体靠拢。1912年创办《庸言报》,约陈衍撰诗话,又请陈衍酌定其诗。陈衍以为 “疵病甚寡”,其“诗如其文,学韩学苏,局势开展,笔力雄骏,古体长于近体,必欲所求,则七律中对时有未工整处,古体诗用韵有上去声通押者”(《石遗先生年谱》)。表明了梁启超在诗学方面的转向。其晚年手批《人境庐诗草》,也与《饮冰室诗话》中的极力扬揄不同,多有求全处,如称其《西乡星歌》“粗犷”,称《樱花歌》:“一篇中杂数体,最是文家所忌。起段略近韩苏,中幅挽以初唐,末又似仿香山,然皆不到,如天吴紫凤,颠倒裋褐,此其所以为少作欤”,“剽窃定庵尤恶俗”。可见其趣味已大不同于倡诗界革命之时。梁启超在政治上反对复辟,在诗学方面却正有复辟之势。陈声聪有诗讽刺说:“新词新意乍离披,梁夏亲提革命师。曾几何时看倒退,纷纷望古树降旗。”自注:“梁任公、夏穗卿诸人倡诗学革命,夏早世,任公中年后一意学宋人。”(《庚桑君近为诗渐不满于旧之作者,毅然有革新之意,此事言者近百年矣,作此示之》)然而,在诗学理论方面,梁启超的认识却有了深化。1922年他写了《屈原研究》、《情圣杜甫》、《陶渊明》、《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1924年又写了《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这些著述在思想方法上已经受到欧美文学理论的洗礼,而更多注意到文学自身的特征,文学观念开始得到自觉。他认为 “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情圣杜甫》)。虽然这称不上是最新的发明,然而他的论述却更加系统化了。尤其是他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表情方法作了系统的分析,认为共有五大类。其一是 “奔迸的表情法”;其二是 “回荡的表情法”;其三是 “含蓄蕴籍的表情法”;其四是 “写实派的表情法”;其五是 “浪漫派的表情法”,可谓一新天下人耳目。这不仅在研究方法上是古代所没有的,而且其研究心得在整体上也是发古人所未发,已具有真正的近代科学研究的学术气息。梁启超毕竟已经走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不抱残守缺,而能勇敢地超越传统的思想方法。

然而,也许他已经沉醉于艺术之中,因而意识到古典诗歌乃是一种独特的艺术存在,尽管在中国诗歌发展的逻辑过程中,它是现代白话诗诞生的前提,但现代白话诗却是与古典诗完全不同的诗歌形式,它们各有自己的表现力。梁启超不会写白话诗,因而反把创作精力集中于古典诗歌;既是创作古典诗歌,也就需要讲究古典诗歌的艺术。这样梁启超就由 “诗界革命”,返回到古典传统之中。当然,梁启超之向同光体靠拢,还是由于 “诗界革命”,并没有在诗歌艺术上造就自己独立的形式,他们虽有革新的愿望,而实质上仍然依附于古典的艺术形式之上,只是不太讲究艺术成规而已。因而当少年的热情减退之后,重新冷静地正视古典诗歌的艺术性的时候,也就十分自然地要向学古派靠拢,讲究艺术形式,梁启超之请陈衍酌定诗稿,正表明他对艺术形式的重视。当年的诗界革命派成员,在白话诗兴起以后,除已经去世的以外,绝大多数人都不再作 “越世高谈”,而创作古典诗歌的立场反而更加明确,古典诗歌的艺术个性更加鲜明,其原因也正在于此。由此可见诗界革命派的局限。

在创作实践上,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前后,与谭嗣同、夏曾佑等人一起,创作过一些采用新名词的新诗,其中以《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较有新意。该诗不仅采用了西方的地名、物名,而且还采用了抽象的理性概念,如“文明时代”、“四大自由”、“民族帝国主义”、“俎肉者弱食者强”、“门罗主义”、“物竞天择”、“东亚老大帝国 ”等。作《饮冰室诗话》前后,诗中新名词逐渐减少,如《留别澳洲诸同志六首》:

危矣前年事,尧台一发悬。攀髯回浩劫,沥血赖群贤。岂谓黄巾乱,更移白帝权。天津桥畔路,肠断听啼鹃。

诗中用 “白帝 ”指西方帝国主义,就颇能传出其中消息。他如《志未酬》、《自题新中国未来记》、《舟中作诗呈别南海先生》等也较少运用新名词,即使运用,也不过分刺目,如“进步”、“青年”、“希望 ”之类,乃是固有辞汇发展而来。

中年以后作品如《戊申初度》、《中秋前一夕送萧立诚归国》、《毅安弟乞书》、《欲雪》、《秋风断藤曲》、《朝鲜哀词》、《南海先生倦游欧美,载渡日本,同居须磨浦之双涛阁,述旧抒怀敬呈一百韵》、《庚戌岁暮感怀》、《瘿公见赠敦煌石室藏唐人写维摩诘经菩萨行品一卷,口占奉谢》、《自题所藏唐人写维摩诘经卷为敦煌石室物罗瘿公见赠者》、《折屋行》、《感秋行》等皆很少采用新名词,而旧风格则愈益鲜明成熟,已接近学宋诗派。

梁启超在创作上极喜欢用典,在上例诗篇中更是典实琳琅,而且选词造句也宁生勿熟,镵刻雕炼,深入密致。如为康有为赞叹不绝的《述旧抒怀敬呈一百韵》,叙写康有为从事维新变法的经历,概括维新变法的历史,无愧一代诗史。其句云:

正当令狐役,忆共孝廉船。领袖争和战,锋芒詟佞便。甘陵伤祸始,濠濮返天全。桂树幽幽绿,衡云郁郁连。 ……谋曹惊百鬼,救宋走重趼。冒死犹言事,孤忠竟格天。启心容傅说,神武是周宣。謇謇陈王道,兢兢捧御筵。瞻依唐日月,整顿汉山川。小子才无似,同时席屡前。元良常握发,多士许随肩。百日建新极,群生解倒悬。文萌监二代,庙战慑三边。谓是明良合,应将国耻湔。妖谶来鹆羽,博祸起龙涎。风折垂天翼,云霾太白。车中惊有布,殿上失诛嫣。痛哭承衣带,间关度陌阡。

未容身蹈海,空有泪如泉 ……消息房州断,忧伤绝域牵。秦庭无路哭,吴市更谁怜。

悲愤哀痛,令人震动,非当事者,无以有此。然已不见 “新诗 ”影子。再如《自题所藏唐人写维摩诘经卷》,叙写殖民主义者的文化掠夺:

碧瞳胡儿解望气,求遗乘传如陈农。神物耀眼喜欲倒,万里芒镵鸿蒙。牛腰捆载渡西海,夺我燕支难为容。

亦纯是 “古风格”,与学古派并无什么区别。

在章句结构方面也与早期不同。早期如《雷庵行》仿龚自珍《奴史问答》,未脱町畦,采用长短参差、整散并举的章句,以造成一种自由兀傲,不拘一格的效果。如其上篇:

东台幽绝处,有庐曰雷庵。环庵之左右,有樱有枫有茶有棕有松有杉。庵内何所有,但见琳琅古籍阗架而溢签。有剑烁烁,有琴愔愔。雷声隐隐走篱角,云色冉冉起林尖。主人者谁?魄严魂舒,貌癯道腴。朝读书,夕著书,文章一出惊海内,立言矜慎恒踌躇。

《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则汪洋恣肆,大笔淋漓,而章句形式也类似。后期作品则趋于严整。

而就梁诗所表现的内容来看,以抒发主观情怀为主,叙事为次,写景则非其所长。早期作品激昂慷慨,诗情喷薄而出,如《和夏穗卿》、《去国行》等皆如此。试以《去国行》为例:

呜呼!济艰乏才兮,儒冠容容。佞头不斩兮,侠剑无功。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去国门,掉头不愿吾其东! ……吁嗟乎!男儿三十无奇功,誓把区区七尺还天公!不幸则为僧月照,幸则为南州翁。不然高山、蒲生、象山、松阴之间占一席,守此松筠涉严冬。坐待春回终当有东风!

后期则趋于悲凉回荡。如《庚戌岁暮感怀》:

鼎湖鸡犬不能仙,一恸龙髯岁再迁。禹域大同劳昨梦,尧台深恨重泉。杯弓蛇影今何世,马角乌头不计年。忍望海西长白路,崇陵草劲雪漫天。

全诗言情之语,唯“恨”、“恸”两字,而其他诗句虽不用情语,而无一句不回荡着浓郁的情感。光绪之逝,是为一悲;自己不能尽忠,又是一悲;变法理想难以实现更是一悲;而国内形势紧张,自己流亡年久,不能大展身手尤是一悲,这万千悲哀,最后凝成 “崇陵草劲雪漫天”,就样一个苍凉而富有历史深度的意象,让人在咀嚼回味中去释放诗人无穷的忧伤。再如该题最后一首:

入骨酸风尽日吹,那堪念乱更伤离。九州无地容伸脚,一盏和花且祭诗。运化细推知有味,痴顽未卖漫从时。劳人歌哭为昏晓,明镜明朝知我谁?

也同样是对眼泪的品味。《感秋杂诗》则比较隐晦,托物咏怀,表现了诗人对武昌起义的看法,在字面上却无一字明言。可见这些诗作,往往是采用间接的方法,借助典实和自然物象来达到抒情写意的目的。在这方面,梁启超与康有为有相近处。但两人的诗风又是很不相同。康诗意象明朗,宏丽壮美。而梁诗就不如康诗鲜明,而是严酷悲凉,并不以宏美为归。其诗如:

已惊草泽妖氛急,况有萧墙隐祸藏。俗变兰荃成粪壤,时来鸡犬坐堂皇。 ……浙米矛头炊剑头,彼昏方谓我何求。 ……落日长围吹败角,黑风独夜揽孤舟。(《连夕与弱庵侍南海先生话国事》)秋笳吹落关山月,驿路青磷照红雪。大国痛归先轸元,遗民泣溅威公血。 ……宁闻鹬蚌利渔人,空余鱼肉荐刀俎。大鸡铩冠小鸡雄,追啄虫蚁如转蓬。(《秋风断藤曲》)擎雨万荷枯,战风千叶乱。 ……哀彼鸱夷魂,睚眦存古愚。(《感秋杂诗》)色调幽凉,氛围萧瑟,大不同于康诗。而且康诗自然流荡,典实能被诗情融化,而梁诗则用典密致,以典隐事寄情。即使如叙事诗也同样如此。如《秋风断藤曲》、《朝鲜哀词》等,都较多采用典实去表现朝鲜当前的民族灾难和朝鲜人民的反抗。典实往往如峡谷明礁,不免影响气势的贯畅,但掩遏之中,亦有沉郁呜咽之声。

康诗境界往往辽阔,大气磅礴,而梁诗虽不乏雄劲之句,但整个诗境不以阔大见长,其诗则较康诗深曲,如《感秋杂诗》、《庚戌岁暮感怀》等皆如此。《庚戌岁暮感怀》其三,前六句写春节气氛,渲染表面太平景象。尾联云:“官家闲事谁能管,万一黄河意外清。”诗思在空中猛然一转,将纸糊的太平景象一下挑破,以国家危亡竟系于侥幸万一之望的反语,来表现自己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切忧虑。而这前后对照,又发人深思。再如该题之四,前六句写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尾联云:“金穴如山非国富,流民休亦怨天公。”用深沉辛辣的反语,抨击清王朝卖国,以至酿成空前的民族灾难。这些作品都具有较强的艺术力量。

梁启超的后期作品与前期作品相比,在艺术上更精心,也更成熟了。然而对于 “诗界革命 ”却似乎是一个嘲讽。显然按照梁启超 “旧瓶装新酒 ”的方案并不能真正实现诗界的 “革命”,但他们却在客观上能在正反两方面为年轻一辈提供许多有益的启示。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必须进一步从艺术上借鉴海外文学,否则就不可能有革命性的突变。恰如政治上的洋务派,虽然希望引进西方的工业文明和教育方式,然而却不主张改革国体和政体,企图在政治形式不变的情况下富国强兵,其结果只能是失败,并不能给中国带来光明的前途。然而,他们对于西方工业文明和新教育的引进,却在客观上引起了人们对欧美的进一步关注,并更多地去接受欧美的新文化、新精神,从而也为封建王朝准备了掘墓人。诗界革命派的情形也极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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