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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知难而进:时风之外诗人对传统模式的局部突破

清人毕竟不同于明人。明代以来诗歌运动的经验教训,使不少诗人变得成熟起来。他们能够在举世滔滔的局面下,独立于时风之外,坚持走自己的道路。而清代的统治者虽然以自己的好恶影响了一时的诗歌创作,但他们终究还没有发展到运用主宰一切的权力去强力抑制不同的创作风格和创作精神。沈德潜生前虽然因得宠而使他的格调说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实际上,格调派的势力也未必能完全垄断整个诗坛。沈德潜之前的王士祯,提倡神韵说,虽然也影响广泛,但神韵派也同样不能笼盖四野。其时,就有赵执信起来大唱反调,吴乔亦讥之为 “清秀李于麟”(赵执信《谈龙录》)。而学宋派虽然受到抑制,降温退热,却并未消声匿迹。而且克服了心躁气浮,反向深处有了推进。

继查慎行之后,浙地学宋诗人成就显著者有厉鹗。王昶评其诗曰:“撷宋诗之精诣,而去其疏芜。时沈文悫公方以汉魏盛唐倡于吴下,莫能相掩也。”(《湖海诗传》卷二)而沈德潜却认为 “沿宋习败唐风者,自樊榭为厉阶”(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引沈德潜语)。可见厉、沈两人格法不合,迥然异趣。厉鹗论诗重独创,曾说:“少陵所谓多师为师,荆公所谓博观约取,于体是辨。众制既明,炉鞲自我,吸揽前修,独造意匠,又辅于积卷之富,而清能灵解,即具其中。”(《查莲坡蔗塘未定稿序》)故他非常欣赏赵谷林之诗,“胚胎于韦柳韩杜苏黄诸大家,而能自出新意,不袭故常。”(《赵谷林爱日堂诗集序》)这种观点与清初钱谦益等人的观点精神相通,既重视继承,又强调独创,同时厉鹗也同样重视学问。而在风格上,厉鹗爱好 “清莹 ”之境。曾说:“盖自庙廊风谕,以及山泽之,所吟谣未有不至于清而可以言诗者,亦未有不本乎性情而可以言清者。”(《双清阁诗集序》)在《汪积山先生遗集序》中又说:“余极嗜其诗,清恬粹雅,吐自胸臆,而群籍之精华经纬其中。”又称《盘西纪游集》:“以坚瘦为其格,以华妙为其词,以清莹为其思 ……绝去切拟,冥心独造,而卒无不与古人合。仆性喜为游历诗,搜奇抉险,往往有得意句,读之亦绝叫以为不如也。”在和平宁静的环境里,厉鹗陶醉在杭郡清幽的自然山水之中,物我化一,一片清气。故能写出 “莹然而清,窅然而邃”(王昶《湖海诗集》卷二)的诗来。厉鹗善于体察山水的深微之境,而不是浮光掠影,人云亦云。集中尤以五言山水造诣最高。其诗如 “岩翠多冷光,竹禽无惊啼”(《理安寺》)、 “幽人先鸟起,林间正寂然。 ……烟雨为合离,花态亦变迁 ”(《永兴寺二雪堂晓起看绿萼梅》)、“穿漏深竹光,冷翠引孤往。冥搜灭众闻,百泉同一响”(《晚登韬光绝顶》)、“月在众峰顶,众流乱叶中。一灯群动息,孤磬四天空”(《灵隐寺月夜》)、“松风扬纤碧,花影蓄深黛”(《溪山巢泉上作》)、“暝色入孤弦,风灯湿茅屋”(《雨中同符幼鲁泛舟》)等,皆远离尘嚣,孤寂清莹,诗语自然,却又洗炼深刻,关键字辞皆有透进一层的表现力。继承了谢灵运、陈与义山水诗的造语手法,但一般不使用过于生僻的词汇。厉诗的构思也较曲折,如“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归舟江行望燕子矶作》)。利用互相交映的手法,传达出一种无言的精神情趣的交流。而喻拟手法的运用也较深入,如“山当落日如争渡,帆向遥天欲倒吞”(《焦山观音岩晚望》)、“秋翠忽飞来,都染瓜州树”(《雨后同蔚洲登大观楼望隔江山色》)、“万倾吴波摇积翠,春寒来似越兵来”(《自石湖至横塘》)。至如 “黑惊燕子翻阶影,凉受槐花洒地风”(《昼卧》)之类则采用倒装句式,强调在特殊条件下的特有感受。诸如此类,都力避凡近,不作浮泛之语。

而山阴胡天游则属于 “才情富艳,奇气横逸 ”的一派(钱仲联《三百年来浙江的古典诗歌》),论诗反对 “软弱”。曾说 “举世困软弱,所向柔容颜。可叹风俗敝,更到文字间”(《留郑汝能》),又说 “俗学多以软弱宜”(《杂诗》),因此欲以奇诡矫之,尚变而不拘于正。“句律看君出新变,尽含风瀑响飕飗”(《送施令入蜀》)、“变穷天地出清新,自剖炉锤却鬼神”(《风诗》),诗人要以独创的精神开辟新的诗境。他的五言诗字字雕炼,境境拗硬。在雕炼中见奇伟,在拗硬中见风骨。其诗如 “大声噫然号,雪蜺恣崩奔。蹴踏万银屋,昂轩来咀吞。闪俶晦昧际,日月颠尻臀”(《晓渡安东观海市已骤风雨》)、“海日积微金,冻瀑点清漏。置身鸿濛前,真气入肤腠。问天懒搔头,唯有青贸贸 ”(《将登华岳》)、“门牡自飞拔,金铁乘空游。昴毕相与斗,谷洛寻戈矛”(《龙钟》)、“银汉却曳地,天开倒垂窗”(《沁口》)、“大海忽然冻,短日青卷低。 ……恤恤葬万古,永闷高天青”(《孤怀》)、“冻苦星辰白,霜明鼓角干”(《寒夜》)、“我欲鞭昆仑,鞭赤山血流。我欲剪北斗,天舌施其喉”(《摅意》),皆冥心独造。与厉鹗相比,胡天游不是一个独游山水的静观者,他赋予山川日月以生命。整个自然界是动荡变幻的,而诗人自己又是一个自然的征服者,他遨游在宇宙间,叱咤风云,挥斥万有。他用瑰奇的想象,夸张的笔触,生造镵刻的语汇创造了一个异乎寻常、惊心动魄的世界。有韩愈的雄诡,有李贺的怪诞,有孟郊的刻肝镂肾。“诗中有灵剑,剑剑切玉锋。诗中吐逸葩,葩葩仙芙蓉。鲍谢不抉暗,留韵孟齿淙。金骨振铿耸,秋魂濯溶溶”、“吟得一生尽,果将大造亏”(《读孟郊诗》二首),诗人评孟郊的诗句,庶几可移来自我写照。而长篇叙事诗《海贾》和《烈女李三行》也同样贯穿着诗人尚奇的精神。当然,由于诗人用辞有时过于生造,常常改变词性,任意搭配,而不顾语法规律,因此有些诗句不免 “过于涩拗”(袁枚《随园诗话》卷七)。

秀水钱载,官至礼部侍郎,虽久为文学侍从,却与沈德潜不同。陈衍说:“有清一代,诗宗杜韩者,嘉道以前唯一钱萚石侍郎。”(《近代诗钞》卷一)把钱载作为近代学宋诗派之滥觞。吴修也称钱载 “诗精深于杜韩苏黄,脱去蹊径,自名一家。”(《昭代名人尺牍小传》卷二十一)钱载论诗见解不多,要以 “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梦堂诗老传》)二语为其创作宗旨。萚石斋诗境变化极多,宏阔雄壮,精深曲折,淳朴闲适,淡远缥缈,奇崛拗硬,无所不有。其诗如 “千峰壮九秋,万里归一眺。 ……西出两峰口,万灯中夜红”(《木兰诗》)、“手障全陕三峰倚,目瞰中原阻大河”(《潼关》)、“突据冈峦高垒险,全收吴楚大江横”(《清流关》)、“以身入秋碧,欻况鹭与鹇”(《去严州十里外泊》)、“浪花风斗激,绿散何迷濛 ”(《入七里泷》)、“涧声云气中,翠与白相幻”(《清远道士养鹤涧》)、“吹瘦门前树,秋莺坐梦中。横塘雨犹可,不愿横塘风 ”(《横塘曲》)、“宵声最清虑,况在风竹间。而当雪落声,小阁如空山”(《初二夜听雪作》)、“清泉满路不归涧,破寺无僧唯出云”(《雨后行北山下》)、“石壁翠云相对起,野桥红树独吟来 ”(《慈相寺》)、“两竹手分握,力与河底争。 ……小休柳阴饭,烟气船梢横”(《罱泥》)、“叱牛呼鸭村不哗,松林风细出书声 ”(《题陈丈明经西溪书屋图》)、“村叟得钱凭拗取,数枝香气带归鞍”(《访菊》)、“千音瀑挂起苍壁,万片岚蒸生渴苔”(《吴秋部岩飞云洞图》)、“岂知寒光中间惨裂铁骨,一倒卧肆突十丈双瘦蛟”(《清远堂古梅》)等各有特色,刻划和传神兼而有之,绘景与写意皆具风采。而气分壮逸,趣兼深淡,要在 “尽洗铅华,求归质厚”(钱钟书《谈艺录》)。与时人相比,钱载突出的还是在章句方面恣意逞奇。张维屏说钱载 “论诗喜讲句法,句法中喜讲叠法”(《国朝诗人征略》卷三十四)。能得其概要。钱载学韩愈 “不仅以古文章法为诗,且以古文句调入诗”(钱钟书《谈艺录》)。诗句往往不受格法束缚随意而出。如“可怜溪边五里十里不知何处好花树,推蓬一片万片朱朱白白浮下桥门英”(《将游支硎华山、天平诸胜》)。共三十言,古来罕有此长句。它如 “长歌短歌须唤彭城刘梦得,快写新罗国僧九十九岁相伴之烟霞”(《九华山歌寄寿茅明径应奎八十》)、“岂知九行章草士衡平复帖,又得海岳翁所跋李公炤所储”(《观真晋斋图》)等集中颇夥。在体裁方面,自三言到九言无一不有。通篇三言,如《练时日》者有《题王编修鸣盛西庄课耕图》、《立春后二日对雪三首》等;通篇九言,如《元年五月应诏我北行》、《曹学士洛画天下名山图二百四十页题之》等。六言诗则更多。而在句法方面求奇的例子也不胜枚举,如“别来秋雨复秋雨,住处夕阳还夕阳 ”(《哭万孝廉光泰于夕照寺》)、“采葛采萧方采艾,于逵于木盍于磐”(《有怀故园亲戚》)、“自知小病元非病,人道长愁始欲愁 ”(《种草花作》)、“淡月淡如此,凉风凉渐深”(《宿州晓行》)、“鹭飞白水白,酒卖黄婆黄”(《黄陂》)、“早禾渴雨雨而雨,修树藏山山复山”(《德安北山行雨》)、“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到家作》)等,利用复词对举,或作强调,或使流转,其中有妥当,亦有故弄玄虚者。又常采用勾联句法,如《兴隆店》一诗几乎就是由勾联、对举手法结构成章。他如 “山嫩江逾碧,江碧山尽春”(《富春江》)、“人事无常画中画,画中看画无人会 ”(《刘松年观画图歌》)等也不乏其例,或作承递,或使连绵。又有用诸多单音节名词并列构句者,如“直须庙庑先诸葛,增配关张马赵黄”(《谒汉惠陵》)、“宁申岐薛亭台里,车马衣裳士女风”(《乐游原》)等。真可谓 “荟萃古人句律之变,正谲都备,格式之多,骎骎欲空扫前载”(钱钟书《谈艺录》)。前述诸法,在前人或偶一戏之,或无意自得,而在钱载却作为常法大量运用,有意推广,志在求异求奇。虽不乏弄巧成拙、笔墨游戏之例,但与其如沈德潜墨守成规,剿袭雷同作古人阶下奴囚,毋宁为开拓新界而饮刃中弹,洒血疆场,功过得失,也就无暇顾及了。

虽然,上面例举的厉鹗、胡天游、钱载三人,就声望而言,也许在当时不足与王士祯、沈德潜争一日之长。但有此三人自立天壤,砥柱中流,清代的诗歌运动就有了希望,而不至于再度衰落。创造是诗歌发展的原动力。中国古典诗歌虽然在宋代以来,几经曲折,但是,它的生命并没有完结,创造活力没有丧失,因此总有再度崛兴的一日。清初诗学观念的解放,犹如一轮朝阳,融化了冰雪。古木逢春,老树着花。虽有回寒凛冽,也终究不能吞灭阳春,如纸薄冰也无法束缚汹涌的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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