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半钟，市第三幼儿园大门外的街道两侧就已经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一辆黑色的老式摩托车凭着主人娴熟的技术，左冲右突，终于挤进到了大门的一侧停了下来。车主吴启明支起一条腿，先把捆绑自己和儿子的布带解开，又把儿子从前边座位上举了下来。他好不容易跨下车，把车支好，从背上把儿子的书包脱下来准备给他背上时，却发现儿子正在远处，与一个刚从一辆宝马车上出来的男孩打得火热。他只好拎起书包钻了过去，把儿子扯往校门口。分手的时候，他蹲下来和儿子脸对脸地说：“宝宝，今天可不要淘气啊，下了班爸爸来接你！”
儿子无言地点点头。他还是不放心，又说：“宝宝，你要听老师的话，不要乱说脏话啊！”
儿子撅嘴说：“爸爸，我不要坐老黑狗，我要和牛牛坐小汽车！”
吴启明蹙着眉，壮着胆子说：“行，只要宝宝听话，等宝宝上小学了，爸爸就买一辆小汽车送你上学！”
儿子还是一脸不高兴，撇嘴说：“哼，你撒谎，说话不箅数，都说多少遍了！”
吴启明赶忙陪笑脸道：“好好好，爸爸是坏蛋。爸爸明年就去贷款买一部汽车给宝宝坐！”
宝宝还是不高兴，嘟着嘴说：“我不要贷款！”
吴启明又陪笑脸：“好好好，我们不要贷款。”
儿子脸上即刻阴转晴，又和他拉了勾，才转身携起一个小女孩的手跑进了学校大门。看着儿子蹦跳远去的背影，吴启明不禁摇头苦笑。心里说，小家伙你晓得什么是贷款啊！他摘下发蒙的眼镜，用纸巾擦拭了一下，又戴了上去。擦了一把汗后，他又跨上摩托，戴上头盔，启动挂档，轰鸣着挤出车流，驶人街道中。吴启明身处的这个南方省会城市，有个别名叫摩托城。由于地处亚热带，天气炎热，市民们对摩托车的喜爱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一项统计表明，摩托城里的居民平均每三个半人就拥有一部摩托车。照这个比例算，整天在南宁街道上鱼一般地窜来窜去的摩托车，少说也有五六十万辆。若干年前，研究生毕业的吴启明刚进人单位，同事彭大姐就语重心长地说，小吴呀，在南宁，小伙子要是没有一部摩托哪成体统啊，没有一部车就更别想谈恋爱成家了。你这个研究生怎么牛，也得要先买部摩托再说！从那时起，他时刻牢记彭大姐的话，把购买一部摩托车当作了头等大事来抓。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省吃俭用，几年时间内没有添置一件衣服，到热天一律都穿文化衫，甚至没敢结交女朋友，直到把一辆漆黑的嘉陵摩托骑回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摩托买回来没多久，车市就刮起了降价风，细箅下来，吴启明一下子净亏了三千多元。更让他捶胸顿足的是，后来这款车还停产了，新出的摩托车不仅价格便宜，而且一款比一款漂亮。好几年过去了，当年还箅过得去的摩托不仅式样过时老旧，而且响声也愈来愈大，因而被同事和老婆孩子谑称为老黑狗。老黑狗之所以被称为黑狗，不仅是因为它一身黑漆，还因为它的模样确实像条黑色的土狗，老实巴交的。虽说只有，但是老黑狗和吴启明已经结下深厚的感情。在他身旁摩肩接踵的摩托车都很新潮，车手们从他旁边趾髙气扬地冲过去，似乎都对他不屑一顾。这很让吴启明有些不爽，他的黑狗不能开得像人家那么快，一快尾巴就会冒出刺鼻难闻的青烟，不仅会引来路人的厌恶，还容易招惹警察。如今，每当吴启明跨到老黑狗背上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跳出一个念头，就是早点废了老黑狗，换部更好的摩托或是买一辆小汽车。正当吴启明在路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挂在他腰间的手机连续震动了几下。
他晓得那是谁打来的，但是他不可能现在停下来复机，因为车道实在太拥挤了。何况，再过一个街口就到了他上班的地方。每天这个时候，他的顶头上司朱岩都会提前几分钟比他先到办公室，然后打电话催他。朱岩和办公室其他同事都住在机关大院的宿舍区里，离办公室只有一步之遥。而朱岩似乎没有考虑过吴启明住得远的因素，更不会去考虑他从家里到办公室这五点六公里路程的路况。吴启明在车棚里支好摩托车，摘下手机一看，不由地吓了一跳：刚才的电话是刘明副厅长打的。手机还显示，他已经迟到了两分钟。他赶紧把头盔锁进后箱，边擦汗边将电脑包往身后一甩，急步往办公大楼走去。从车棚到办公大楼的路上，他忽然闻到了一股异香，抬头一看，原来是综合处的吴桐走在前边。吴桐旁若无人地边走边用牛角梳梳理她那头黑油油的长发，当吴启明试图从她身边绕过去时，忽然被她拽住了：“哟，哥，有好事就不理人家啦？哼，眼睛都长到头顶上了！”
吴启明只好停下脚步，陪着笑脸说：“嗬嗬，我正忙哩，刘厅有事找我呢！”
吴桐说：“哎哟，原来是真的呢。哥，听说你要当副主任了！”
吴启明正色道：“造谣！谁说的？你别拿我来开涮了，梳你的头发吧，啊！”
说完转身要走。吴桐说广你别装聋作哑了，无风不起浪，整个厅都传遍了！”
吴启明将信将疑地瞥了她一眼，抬腕看表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再见！”
说着撇下吴桐，径自快步钻进了大楼。此时此刻，吴启明像是脚下安了弹簧，步履也变得弹性十足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心里却在琢磨刚才吴桐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以过往的经验判断，吴桐一般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他开这类玩笑的。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和刘明刚才的电话肯定是有联系的。这么一想，他就恨不得马上跳上三楼去见刘明。在每个楼层之间楼梯的拐角上，均镶嵌有一面大镜子，这是不久前安上的。据说安装这面镜子有两个意思，一是让进出大楼的人们方便整理仪表，另一个是让所有出入官员都要心胸坦荡，心明如镜。据说这个点子是刘副厅长根据罗厅长的指示干的。在这个厅里，罗厅长的权威自不必说，而刘副厅长则是个实权人物。他分管厅里的财政和办公室工作，就像是一个人脖子上的食管和气管。刚开始安装这些镜子时，大家都有几分不习惯，上下楼时都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都有些不自在。有些干部私下抨击说，堂堂一个政府职能厅局大楼摘得像个美发厅一样，成何体统呢！但是日子长了，大家都觉得这是领导的英明。每个人进出时都有意无意地驻足瞅瞅自己，或梳理一下头发，或拉扯一下衣服，然后变了个姿势离开。现在，一向不太爱照镜子的吴启明，也不由自主地在镜子跟前定格了几秒钟。他要重点料理的地方是头发，已被摩托帽挤压得乱如鸟巢一般，他试图用双手去梳理它们，却不见有什么吴启明上到二楼，把电脑包搁在办公室桌上，关上门就小跑上了三楼，来到刘明办公室门口。他极力沉住气，举手轻轻敲敲门，里边的刘明在里边大声叫了一声：“进来。”
吴启明拘谨地推门而人，轻声问道：“刘厅，你找我啊？”
刘明抬起头来，平和地盯住吴启明，然后指着沙发说：“坐吧。刚才打你手机，你没有接。是在路上吗？”吴启明擦了一把汗，坐到沙发上说：“我……我以为是朱主任，而且……”刘明说：“不用解释了。今后要按时上班。领导都到办公室了，你还在路上，这样不好。”
吴启明还想申辩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依旧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点头说是。刘明说：“小吴，你到厅里工作有七八年了吧？”
吴启明顿了一下说：“七年零一个月了。”
刘明说：“这七年你表现一直不错，早该给你调个职务了。可是，办公室领导就那么几张板凳，僧多粥少啊！要是在大学或者科研单位，你早就是副教授了。可你现在还是公务员，又是干文秘工作的，所以就让你受委屈了。”
一席话倒把吴启明说不好意思了，嘴上却说：“这个……秘书工作挺好的，没什么的。”
刘明脸上现出了笑容，说：“你就这点好，老黄牛。虽然办公室你的文凭最髙，但也是最没有架子的，任劳任怨，这样很好。哦，厅党组已经讨论通过了，让你顶老潘的位子，准备公示了。不过……有部分同事还有不同意见。”
刘明的目光忽然变成一道电光，朝吴启明掠过来，令他打了个寒噤。刘明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继续慢悠悠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的意见，他们主要是说，好像你不太喝酒，不太适合干这个工作。”
吴启明有些惶惑地说：“刘厅，你……你是说想让我顶潘副主任管行政吗？”
刘明盯住他说：“是呀，党组那关已经过了，可就是有人说你不喝酒，不适合搞行政。”
吴启明平时不怎么喝酒，这在厅里已不是什么秘密。其实以前他是可以喝酒的，只是吃饭喝酒要多花钱，以他的经济能力是不可能承受的。再说自从跟妻子李丽交朋友到结婚后，李丽就严明不让他沾烟喝酒，否则就会给他好看。他哪里还有碰酒的胆呢！看见吴启明不吱声，刘明的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说：“小吴啊，我这不是吓唬你，当办公室领导不喝酒是不合格的。在我的印象中你们桂西北那边人是能喝的嘛，好像你刚来那阵子也喝的嘛，啊？”吴启明觉得刘明是在逼他表态，是在启发他，希望他说自己可以喝酒。那么，如果他说不能喝酒，那后果会是怎么样呢？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会付诸东流吗？这次提拔的机会会和他擦肩而过吗？他的脑子在急速地运转，大约有十秒钟左右的光景，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这次机会就像是一只煮熟的鸭子，已经放到自己的跟前了，难道就为了喝酒问题让它飞到别人那里么？不能！决心下了，吴启明的脸也憋得红了起来，他咬着牙根说：“刘厅，其实，我是可以喝点酒的，就是，后来有点咽喉炎，就不怎么喝了。”
刘明嗬嗬笑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嗯，我看是‘妻管严’吧，呵？这事你不晓得，我是帮你讲话了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坚决挺你。”
吴启明感激地说：“刘厅，谢谢你！”
刘明正色道：“谢什么呀，主要还是看你自己哩。这事也不是我个人说了箅，往下要公示，还有一年的试用期，这些全都靠你自己了。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你自己晓得。”
吴启明倏地站起来，大声说广请领导放心，我会好好工作的！”
刘明说：“你具体负责什么工作，怎么安排，最后还是由朱主任定夺，啊！干什么不重要嘛，重要的是你有合适的位置了。小吴，好好干吧，你前途无量呀！”
吴启明几乎是头脑在一片空白中离开刘副厅长办公室的。是髙兴？是内心的狂喜？是太突然？是忧虑？还是别的什么？他都不晓得了。他步履迟缓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却又被朱岩叫去了。办公室主任朱岩端坐在大班椅上，双手抚住茶杯，表情平和地盯住吴启明。他对面的沙发上，另一位副主任何英姿正襟危坐，对吴启明扭头注目。吴启明点头说：“朱主任好，何主任好。”
朱岩说：“坐吧。刘厅找你谈了吧？”
吴启明又点点头：“谈了。”
朱岩说：“祝贺你！”
何英姿忽然站起来，向吴启明伸手说：“祝贺，祝贺！”
这下，吴启明反而变得局促起来，像个孩子似地盯着朱岩说：“对不起，路上堵车堵得厉害，刚才我迟到了。”
“你还是骑那部老黑狗上班吗？”
朱岩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这话显然戳中了吴启明的痛处，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双手也不晓得放到哪里才好。朱岩手指着沙发示意他坐下，说：“小吴，你也该换部车了！”
何英姿看见吴启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忙打圆场说：“启明也住得远了点，朱主任，能不能调一下，给他在这边弄一套房。”
朱岩叹道：“唉，都房改了，除非有人退出来。何况，有房了还不一定轮到他呢！”
吴启明局促一会才坐下来，小声地说：“算了吧，我老婆单位那边新房子也快得了，我还是住那边吧。只不过以后就更远了！”
朱岩说：“启明呀，组织上不提拔你，又怕你受委屈。提拔你，你需要解决的问题又还很多，不仅仅是房子哩。首先是那部烂摩托，这个大楼里，有几个处级干部还像你一样骑摩托上下班的？啊！还有，要有一两身好衣服、一两双好皮鞋嘛，这是基本装备啊！古代那些当官的都有官服，有顶戴，谁是谁一目了然。你看你，跟那些海鲜贩子有什么两样？还有，你手上拎的皮包也太……唉，算了，箅了，我这里有一个，是上次交通厅陈处长送给我的，真正的意大利皮革。”
朱岩站起来，打开文件柜，取出一个精美的纸盒，递给吴启明。吴启明赶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接过来说：“谢谢朱主任！”
何英姿装出一副娇态，笑说：“朱头你真偏心啊！还有没有？我也要嘛。”
朱岩说广小何你就别凑热闹了，就是有我也不敢给你，你找别人要去！”
这一闹，屋内的气氛才开始活跃起来。在厅里，何英姿是调和各方面关系的高手，平时有什么活动，只要她在场面的气氛就会不一样。朱岩呷了一口茶，向吴启明投来关切的目光。说：“我们找你也没什么急事，是有两件好事要说给你听。第一件你已经晓得了，就不说了。”
吴启明急切地问：“朱主任，让我搞行政……合适么？”
朱岩笑说：“这事你别急，还要公示呢。公示了没什么人告你，没人跳出来说你吴启明不行，那你这个副主任就算当上了。”
吴启明说：“问题是我不会摘行政工作呀！”
朱岩说：“这算什么问题？谁天生下来就会干行政啊？小吴，我看你是害怕什么吧？”
吴启明说：“我不是害怕喝酒，我是真的不会摘行政嘛！”
朱岩突然哈哈大笑说：“好，好，不怕喝酒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小何，你听见了吧？小吴，只要你肯喝酒，老潘那个位子就是你的了！何英姿说：“要不，给我干行政吧！”
朱岩说：“行政工作谁都可以干，不过，我们三个人中最不适合干的是你，第二是我，第三才是启明。”
吴启明无奈地说：“那……我不干也得干了！”
朱岩说：“从干部成长的轨迹来讲，干多种副职是有利于将来升迁的。我以前也是先当过行政秘书，后来才干文字工作的。启明你是先干文字，后来摘行政，都是一个成长模式嘛！”
吴启明说：“好吧，我干，以后你们多指导多担待点。”
朱岩说：“这就对了。你要晓得，干好行政工作就等于把半个办公室的工作做好了。当务之急，你是要调整好心态，适当提高酒量。”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办公室召开了一次全体会议。朱岩宣读了吴启明的任命文件，同时也宣布了办公室三位领导的分工。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吴启明负责的是办公室的行政事务，手下一个是调研员彭琪，一个是胡一几。大会刚开完，三个领导又到朱岩办公室开小会。刚坐下来，朱岩就开门见山地说：“小吴，你又有好事了。”
吴启明还没从刚才的气氛回过神来，瞪眼问道：“什么好事？”
何英姿说：“朱头，应该说是小吴的第二件好事了吧。”
朱岩说：“对，对。是这样，机关党委给我们办公室一个指标，要派一个处级干部去省党校学习。我们厅里那么多处长副处长都去党校培训过了，小吴你这次是刚好碰对时机了。我和小何商量了一下，这个指标让你去。你看怎么样？”
吴启明始料不到，朱岩会把这样一个事情摊给自己，一下子就有些懵了，脸也跟着涨红起来。何英姿见状，赶紧去饮水器挤了一杯矿泉水，递给吴启明。他接过来喝了一口，却挨了一阵呛，连咳了几声，眼泪都挤出来了。朱岩说：“小吴，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嘛。”
何英姿也紧张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狼狈了一阵，又擦了泪，吴启明才说：“首先感谢领导的关怀。不过，我目前有一些具体的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