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黑水》综论
陈沂同志的长篇小说《白山黑水》（上部）问世后，受到读者好评，第一次印刷的7000本畅销一空。在严肃文艺走下坡路、订数萎缩的现状下，这真是一个可喜的现象。这表明，广大读者是有鉴别力的，是渴望读好书的。
《白山黑水》集作者数十年的心血，再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民主联军）解放东北的战斗生活，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是具有史诗性的作品，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一、真实
凡是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具有较高的真实性。因为文学只有真实地反映生活，才能令人信服，引导人们进入作品所描绘的艺术境界，帮助人们认识生活的真理。真实，是艺术的生命。
文学的艺术真实来自于生活的真实，作家以生活真实为原料然后使生活真实经过质的变化产生艺术真实。所谓质的变化，即经过艺术家心灵化、想象化的质变。故作者说：我写的《白山黑水》毕竟是文学创作，一方面要忠实于历史，另一方面又要遵循艺术创作规律，处理好历史的真实、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的关系；处理好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典型性格如关系。我把林彪和东北局其他一些领导人和广大干部、战士、群众都作为战争中各方面的人物加以塑造、描写，把他们放在东北三年解放战争这个历史的典型环境中去体现其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对于敌方人物，上至蒋介石、杜聿明乃至国民党的一个普通士兵，我也是本着这个精神处理的。读罢《白山黑水》，掩卷思之，给我感受最深的印象便是真实两字。作家写的历史不是人云亦云、毫无个性和独到之处的历史，不是图解人人皆知的定论；他所写的历史是自己心目中的历史，所写的人物是他塑造的艺术形象。这便是作品的精彩之处，也是作品的生命力之所在。
例如作品中的林彪形象塑造，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作者着力刻划他对党中央、毛主席军事部署的创造性执行，他的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对战局发展、变化、演进规律的掌握。此外，作者还描写了林彪同战士一起坐车叙旧、深入部队解剖麻雀，采纳正确意见放弃北宁线决战和临危不惧等等细节。这样有血有肉的描写，使林彪形象竖了起来。相比之下，影片《辽沈决战》中的林彪形象塑造得就比较单薄，人物不够生动活泼（当然林彪出事后的现在，能塑造出那个形象也是很不简单，而富有胆识的）。有趣的是，作者成功地塑造了林彪形象，还引来了麻烦：林彪在台上时，有人说作者攻击、歪曲林副主席光辉形象，竟敢捏造林副主席打过败仗；林海倒台后，又有人对作者说：在中央首长中，你还是比较相信林彪的。
再如，通常的作品描写日寇军官末日来临时，常做一番渲染：不是剖腹自杀，便是挥舞战刀向我军扑来。作者的意图是借此来反衬我军的勇敢。这些公式化的描写客观上倒助长了敌人的威风，渲染了武士道精神。而在《白山黑水》中，我们看到的日本侵略者在末日来临时却露出丧家之犬的丑样。如在淄博的日本人听到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时，男女老少都哭了。此时此地虽一向自命是最有办法、又是最效忠他们天皇的部队长吉田，现在也只能是一拳打倒收音机，变得毫无主张，像木鸡一样呆立在一旁，挂着他的军刀发傻、发愣。我军到山海关送通牒，石川大佐一副老实相，说完还向参谋长一躬身，手摸他的胸膛久久不放。据说这是日本人的最高礼节，表示躬送的意思。
二、情感
文学以形象的形式表现思想感情，是从作品形象与作家的主观思想感情这个角度出发的。如果说具体性、独特性、感染性是文学形象比较外在的特点，那么情感性则是文学形象更为内在的特征。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情感性不是指作品中人物形象本身具有的丰富复杂的情感，而是专指熔铸在作品中的人物和画面中的作家爱憎褒贬之情与是非曲直之识。
作家从事文学创作，塑造文学形象，都是有感而发的。古今中外有成就的作家，都是在生活中经受了某种深刻的人生变化后，引起作家的整个情感世界的震动，于是想通过文学作品来抒发情感，来改变现实。陈沂也不例外。他之所以写《白山黑水》，这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
陈沂自述道：作者本人是这次战斗全过程的参加者，这次战斗对作者本人的教育、锻炼、提高和成长，在作者本人的革命历史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正因为作家是有感而发，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激情推动着他非拿起笔不可，所以陈沂在遭受厄运之际，在摄氏零下40°寒冷，在煤油灯下，于劳动之余坚持写作。毫无疑问，写得很艰难。但是，奔腾痛苦而又烦躁不安的思绪倒也就此安静下来了。难怪他在对我说起这本书时，带着欣慰的语气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唉，要不是写这部书，我大概不能活过来啊！
由此可见，《白山黑水》的作者不是生活的旁观者，他从思想感情上直接参与进去了。他是亲见亲闻、亲身感受、体验了这段生活，同自己的对象一同尝试了生活中所有的悲苦与欢笑，并且是带着自己强烈的爱憎感情来写这些的。前段时间，有人在提倡纯客观的描写。这种冷冰冰的、漠不关心的态度是没有感染力的，也没有生命力的。透过《白山黑水》，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品背后的艺术家本人，看到他的灵魂，他的思想、品德：我的文学道路，也就是我的革命道路。我到现在还是这样看，共产党人，首先是党员，然后才是作家。我写文章是为革命，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体现在形象中的作家的思想与感情是融合在一起的，因为它是通过劳动、通过踏踏实实地生活实践而获得的。作家通过文学形象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是丰富多样的，它既表达了对战士的爱和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又表达了对敌人的恨和对苦难同胞的同情。
作者在作品中表现了对战士的爱。当部队接到进军关外的命令后，坐船渡海，一些船只被风刮折回山东，许多人都晕倒了。当他们苏醒过来时候，却一致要求部队首长连夜把他们送过海去。在他们的恳求下，部队首长只好又送他们再次渡海。这时，作者写道：这夜，任凭多大的风吹，多大的浪汀，战士们都一直在甲板上立着，而且一直睁大眼睛注枧着大海彼岸。他们知道，他们的首长，他们的战友，还有千千万万东北的受苦兄弟，这时正在等着他们哩！在保卫四平街三三一五高地战斗中，我方守军全部壮烈牺牲。在牺牲前夕，作者细致地刻画了英雄群像：战斗暂时缓和了一下，但是敌人的炮击始终未停。三排抓住这个战斗空隙，整了一下阵地。同志们算得到片刻的休息，有人在柚烟。机枪手成士乔伴着他心爱的已经用了三年的捷克式机枪守卫在山顶，紧紧握着手榴弹的高力才偎依在他的身边。蒋宁端着机枪来回左右监视着敌人。弹药手在后面等候随时输送。山坡上趴着指导员和通讯员王富贵。这情景，映着落日余晖，真是一幅《守土勇士》的壮丽油画。
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当胜利的消息到来之后，睡在床上的郑。欣夫妇紧紧地拥抱，忘记了眼前还站着来送电报的通讯员。攻占淄博后，作者兴奋地描写道：你看那个战士啊（不，决不只是战士，干部也一样），他们真欢，不知道是看俘虏好，还是看胜利品好；不知道是看街好，还是看工厂的大烟囱好；不知道是同自己的人说话好，还是同老乡们说话好；总之，心里充满了兴奋，充满了快乐，也充满了过度的紧张和疲劳。汤政委从炮火连天的前方回到后方安东，面对着这个秀丽的城市，秀丽的山，平静而有秩序的车站，深呼吸几下，让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永远的呼吸吧！多么沁人肺腑的新鲜空气！部队不得不撤出长春，作者恋恋不舍描写道：月的长春，早晨是多么美丽呀！朝霞照在大地，树上发出清香，花儿开满遍地，小鸟吱吱叫着，从这枝跳到那枝。总部的人们从床上起来，都跑到庭院里去作一阵深呼吸，女同志也去作一点柔软体操，谁都对这个地方怀着无限喜爱，心都想多住几天。
对敌人的恨。在蒋介石与杜聿明通电话后，作者议论道：在蒋介石的军队中，一般是蒋介石不放下电话筒，对方是不能先放下的，据说这已经成了蒋军中的纪律，不，早已经成了蒋家王朝的法律。敌军攻进沈阳后，蒋介石一行赶来，作者气愤地写道：
汽车像条黑色的长龙一样，掠过整个沈阳市街，仿佛那代表着瑞气的白雪也被这条黑龙席卷走了。沈阳进入了黑暗阴森中广熊式辉到东北劫搜，得到蒋介石嘉奖。作者讽刺地写道：熊式辉虽然是因为飞机失事摔瘸了腿，走动起来很不方便，还是给蒋介石来了个立正，说一定遵照委员长的指示办。
作家的情感渗透纸页，必然给当代人以哲理的启迪，引发当代人对人生新的参悟。这是作者对民族优秀品格和革命英雄主义的弘扬。总之，健康、积极、奔放的情感，深深打动了我们读者的心灵，会成为激励人们前进的动力。
悲剧以最大的力量和尖锐性表现了导致无法解决的冲突和悲剧性境遇，通过这种冲突也表现了性格和由性格产生的动力。悲剧主要反映历史过程阶段上的决定性社会矛盾。由于矛盾的主导方面不同，悲剧冲突大致有两种情形：一是新事物、新生力量的悲剧；一是旧事物、旧制度的悲剧。《白山黑水》的悲剧冲突，显然属于前者。由于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民主联军）在装备上落后于敌人、在战术上缺乏攻坚和守备的经验，此外，一部分干部和群众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错误思想和糊涂观念；相反，敌人在美国的援助和施放和平空气的有利条件下，战斗力大为加强。在这种情况下，新生力量（东北民主联军）定会遭到旧势力（蒋军）的摧残，形成丑压倒美的悲剧，因而我军撤出许多大城市；但悲剧通过这种冲突和毁灭，却深刻地反映了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所以，作品中的《自卫报》社论《论目前东北战争形势》引用得鼓舞人心，它对历史的必然性揭示得非常正确，我军一定能胜利。我们的胜利是由千百次失败、挫折，千百万人牺牲流血换来的。悲剧通过丑对美的暂时压倒，却强烈地展示了美的最终的和必然的胜利。这种悲剧的审美特性实质上是一种崇高的美，最为震撼人心。
作品中的悲剧人物都有非凡的力量、坚强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他们为新中国的诞生而鞠躬尽瘁。我们在阅读后，也会受到激励和鼓舞。共产党员林贵福，在班长栖牲的一刹间挺身而出，指挥全班出击。在头部、腰部、腿部三处受伤倩况下，他还掩护、指导战友打敌人坦克。面对着多辆坦克，他拒绝战友救护：我就这样在他们的来路上摆着，拉开弦他看了看手中集束的手榴弹。同反动派的坦克一起升天地下党员老齐，机智地同我军挺进部队接头，很快组织十万群众欢迎部队，在市政府工作卓有成效。当他接到撤退命令后，手中正有两列火车的粮食要发，百万人口的沈阳，许多人早已没有一粒粮食下肚了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将一切都忘记了，心中只想着：共产党的东北局虽然退出了沈阳，共产党员齐若愚一定要为共产党在沈阳同胞面前做点事，共产党人在最危难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沈阳市的穷苦人民的。他最后被敌人活埋了。铁匠学徒出身的王先德，在部队里迅速成长，在被敌人三面包围的塔子山上，阻击敌人，等待救援。救援的战友又一个个倒下了，山头上只剩下王先德一个人和最后一颗手榴弹，他咬紧牙关对自己说：不能退，无论如何不能退，这颗炸殚咱们一起享用吧！作者重笔绘出悲剧形象，是有功利性的明明知道要流血牺牲，还是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地为祖国、为人民献身，这就是最本质的东西，作家应该满腔热情地加以歌颂。
鲁迅关于悲剧本质有句名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东西毁灭给人看。《白山黑水》的悲剧性体现了悲剧的本质。首先，作品揭示真的、善的、美的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辽阔的东北大地刚回到人民手中，就被国民党夺走。美术组长老孙的构思颇有意思：把蒋介石画成从棺材里站起来，穿着带血渍的黑大氅，眼睛阴森森的，一手举着蒋、敌、沩合流的牌子，一手捏拳狂呼：夺取抗战胜利果实。其次，作品把有价值的东西，真实毁灭给人看，而不是掩盖这种毁灭、粉饰这种毁灭。七师山海关一战，少了整整1300人。四平街三三一五高地我军全部牺牲。塔子山失守，我军没有退路，所以须全线撤退。作品真实地写出了我军的失利，而不是像有些作品所描写的那样，我军总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英雄人物总是钢铁铸成，刀枪不入。
早在《白山黑水》构思期间，陈沂同志就考虑一个问题：最近以来，我就在想，对我们的人民一特别是青年，应该进行一次我们的胜利从何而来的教育读罢《白山黑水》，我觉得这部小说正是进行我们的胜利从何而来生动而形象的教科书。作者考虑的问题算是有了初步答案。
1993年7月写于江西九江发电厂宿舍，
刊于1993年8月29日《解放日报朝花》。
《白山黑水》主题与典型的完美结合
茅盾在对文学创作方法的长期研究、探讨中，曾经反复强调，创作成功的关键，在于主题与典型的完美结合。他晚年表述道，一个作家从构思开始，就应该使创作过程中既有能够反映时代精神的主题思想，又能够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构思整体的两面，它们的关系是辩证的，是相辅相成而不是对立的。这的确是经验之谈。如他的代表作《子夜》，作品中人物众多，线索纷繁，矛盾复杂，场面广阔。但由于作品紧紧围绕着民族资产阶级在帝国主义和买办资产阶级的压迫下拼命挣扎也难免破产这个主题，塑造出了鲜明生动的民族资本家吴荪甫这个典型人物，所以虽人物众多却个性鲜明，线索繁杂而见出主次，内容复杂却中心突出，波测起伏又层次清晰。
陈沂同志的长篇小说《白山黑水》（上部），也做到了主题与典型的完美结合。东北三年解放战争涉及面大，尤其是战争初期各方面的情况都比较复杂，既有国际问题（前苏联、日本和美国），又有国内问题（共产党、国民党），此外还要发动群众（群众不了解共产党，视国民党为正统）。在这纷繁复杂的情形中，各路人马是纷纷出场，既有远在战场之外的最高领导人，又有亲临战场的众多将领，还有浴血奋战的广大士兵。但由于作品紧紧围绕着我军在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下，如何从一个个胜利走过来的主题和把各种人物放在东北三年解放战争这个历史的典型环境中去体稞其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所以线索繁杂却主次分明，人物众多却栩栩如生，内容复杂却中心突出，波澜起伏却层次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