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闭目品茶的铁万全，罗开心道，江湖传言，师傅若在黑道可进十大高手之列。平日里他如老农般与世无争，只有办案时才显出脾性，瞧这活脱脱的掌门范儿。
想到这罗开顽皮起来，装模作样比了个手势，得意洋洋道：“姑娘，请吧？”
来客愤然转身。
只见她朝门口疾走了几步，忽又停下，似乎在犹豫，然后仿佛下了决心一般，断然回过身来，说道：
“铁爷，恕晚辈直言，你们衙门想得也太美了点！这可不是地痞流氓打群架，而是两大帮派的决战，胜者将一统黑道！
“一个是高手如云的天鹰堂，一个是富可敌国的水蛟帮，你还真当他们会规规矩矩地听话？像两群傻瓜似的把自己锁在汴河总舵里拼个你死我活？
“铁爷，江湖没有明刀明枪可言，战端一开，血光无处不在……”
她还要往下说，却被一阵掌声打断。但见罗开不耐烦地拍着手说道：“有道理，很有道理。江湖既然这般凶险，劝姑娘趁早抽身为上。听在下一句话，高手如云也好，富可敌国也罢，都不值得你去替他们卖命。”
“替他们卖命？”客人冷笑不止，“抱歉，我华山兴师动众只为一人而已。”
“华山！谁？”
“李燕来！”
“你……”
这个名字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令所有人神色大变，仿佛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忽地被扯进现实之中，以至于无人能够估摸它所承载着的历史的分量。
“那个人就是李燕来？”罗开第一时间回头看铁万全。
铁万全虽不意外，却紧扭双手，不曾想这个名字直截了当说出来冲击力如此之大。另一边，薛毅和王星早已不堪惶恐。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酒肆津津乐道，他们以为此人永远不过存在于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是现在，他不仅几天内就要出现，还将在他们眼前掀起漫天血雨！他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客人注意到，虎鹤堂内表现最为古怪的反倒是那“漠北神龙”，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望着房梁，双目却光华暴涨，衣衫无风自动。似早已知晓而又盼望已久，一种竭力掩抑的激扬之气表露无疑。
此刻最幸福的，恐怕要属白马扶风。
铁万全开口没几句，他就被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幸福感包围了。破天荒头一遭就遇上如此江湖伟业，两大顶级帮派的殊死争锋已如箭在弦。想象立于风起云涌的时代的中央，躬逢其盛，感觉如饮醇酒，岂不醺醺然也！
待到从那客人口中道出了“李燕来”三个字，白马扶风的幸福感已经没有了边际。天哪！一个传说，半个时辰前才听到的传说……成真了？恍然若梦，不会是做梦吧？
他决定开口证实，他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你说李燕来？你们华山？有意思，还有华山吗？都收拾得差不多快搬家了吧。你找李燕来干什么？为了《月华心经》？还是给你们大师兄报仇？你既代表华山……”
“没错，我奉家母之命下山，只为了结我们华山与李燕来的恩怨。我就代表华山，我就是华山剑派的掌门人——谢华笙！”
那客人猛地将披风的帽子甩在脑后，露出了扎成一束的如瀑长发，还有她男装打扮之下不施粉黛的秀美脸庞，一双清澈得发亮的眸子，正毫不客气地盯着那开口就是一连串问题的冒失鬼。
哪个？谢华笙？一瞬间，白马扶风如闻电闪雷鸣，他大口地深呼吸，感觉自己达到了幸福的顶点。
不，不可能是梦，梦哪能如此美好？
未知光阴几许，怎料世事无常？
从酒肆里空发牢骚到坠入一场大事件的漩涡，一切变幻得如此之快！扶风再无法克制胸中不断膨胀的幸福感，以全身之力，纵声大笑了起来。
“哈……”
于是乎整个虎鹤堂里，充斥、回荡着他近乎疯癫般的狂笑。罗开与铁万全面面相觑、不知就里。秦方玉被笑声吸引，眼光终于离开了房梁。薛毅则有点见怪不怪的样子，跟王星附耳嘀咕了一句：“瞧，又犯病了。”
谢华笙狠狠地盯着扶风，她在等，想等他笑完之后再兴师问罪。谁知真不似一时半会能停下来的样子，颇有些绵绵不绝。
“这么好笑吗！”谢华笙粉脸涨得通红，心道华山原来在世人眼中被小觑到这般田地，以至于无名鼠辈都胆敢肆无忌惮地羞辱嘲弄，这一切，都因为那个人——李燕来！她最后瞪了白马扶风一眼，愤然而出。
“告辞！”
此时，笑声方驻。
东京城内，已是灯火阑珊。
※※※
不速之客一走，虎鹤堂里又恢复了平日的气氛。
“行啊，老七，够胆！你可给咱哥几个露脸了，我看那个华山小掌门的脸都被你给气绿了，哈……”罗开乐不可支，“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华山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靠个黄毛丫头撑门面，就因为她是谢晚棠独生女？”
“哼，你还真当是那女娃儿在主持大局？”铁万全冷笑一声，“她娘，柳月才是华山背后真正的掌门，只不过碍于当年恒山弟子的身份，不便明着篡权罢了。
“你们都长点心眼，别不把华山当一回事，昔年天鹰堂南下，那是多大的阵仗，五岳里唯独不敢动华山。现如今，且不说瘦死骆驼比马大，有柳月这女人在，江湖上早晚也太平不了。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嫌两大帮派斗得不够狠，非得横插一杠，添乱嘛！哦，那个，扶风，小兔崽子刚才发的什么疯！”
“……”
“嘻，师傅，是人来疯。”薛毅朝扶风眨眨眼，讨好地说道：“师傅啊，您老有所不知，老七最近‘神功大成’，准备扫荡江湖为朝廷分忧呐，今日得此良机，岂有不‘漫卷诗书喜欲狂’之理？”
“薛老五！”
薛毅勾起扶风肩膀，还待调侃，谁知秦方玉开口了：“原来如此，扶风不错！不枉我教过你几招。”
扶风听大哥如此说，好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境又激荡起来。
他朝秦方玉看去，秦方玉一双细长的眼，也正饱含深意地盯着他，不过只一瞥，又随即转向了铁万全：
“谢华笙虽说黄毛丫头，说话倒有些城府，她讲华山四大高手明日抵京，但方才他们不就蹲咱们头顶吗！落在房顶的三男一女，不用猜就知是所谓‘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里的‘三峰’和‘一掌’，华山四剑。这阵仗就是冲着围猎高手而来。”
铁万全放下茶碗，随口道：“自家闺女出门，哪有不带保镖的道理。房顶那四人一早就在，丫头走也跟着走，怕咱不给华山面子不是？哈！”
罗开当下一惊，心道适才大哥突然对谢华笙发难，倒有引蛇出洞的意味在，不由心头一凛。许久不见，真不知大哥的内功精进到了何等地步。
秦方玉接着说道：“至于柳月这女人，我也有所耳闻，谢晚棠孤高一世，竟会晚年受惑于她，还与之育有一女，令其顺利地接管恒山众，足见谋略之深。
“李燕来起事后，她趁着华山实力大弱的当口，一力将其女推上前台，借着谢晚棠的骨血，轻易以恒山班底执掌华山。不过，任她千般算计，《月华心经》终究旁落……
“对了，师傅，您刚才倒说起一桩陈年旧事。当年天鹰堂入关攻打五岳剑派，除华山有谢晚棠，其他四岳皆不能抵挡。最后，嵩山被灭门，泰山、衡山归了天鹰，谢晚棠的华山接纳了恒山余部。
“说起来，柳月乃恒山派出身，同天鹰堂本有旧怨，好容易两家多年相安无事，今番就为了李燕来要再结新仇？不相信此女会做亏本的买卖……
但凡秦方玉开口，铁万全都听得极认真，不仅因为他爱之如子，还在于秦方玉见地之老成。罗开等师弟们则听得更专心，虽然“漠北神龙”名声在外，但同门之间却甚少能有与之交谈的机会。
“再有，如若李燕来真在京城出现，我们岂非……”
秦方玉不出意外地提到了李燕来，对于这样一个传说中的深不可测的高手，如何处理是个的难题。
铁万全听罢，手捻长须，沉吟半晌，摆摆手道：“随他去，只要他不在城里动手，就别去管他。
“只是柳月，你这么一说，倒好似华山同水蛟结了盟，这我还真没想过，是得去问问张迎祥。不过，瞧女娃儿那势不两立的样子，想必一场恶战难免。总得寻个法子，以免节外生枝。我说方玉，你可别……”
秦方玉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师傅放心，争胜之心武人皆有之，吃公门饭者，自会以大局为重。既然李燕来不宜轻动，那只好委屈华山了。必要的时候，只能由咱们先将华山一干人等‘请’去吃茶了事。”
“也只能如此，华山还是名门正派，绝非是天鹰、水蛟这伙黑道之流，谅柳月这女人也不敢驳衙门的面子。天下大得很，要厮杀让他们找别处去罢。”言毕，铁万全赞许地看了秦方玉一眼。
“名门正派……”罗开咧了咧嘴，低声嘟哝了一句。
“总而言之，”铁万全接着道：“你们几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兔崽子们。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英雄狗熊不日见分晓。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
“还有，这几日敢去酒肆胡闹，看我不拿大板子抽你们。罗开，他们三个交给你带，方玉，明天一早跟我走。
“记住喽！今晚华山掌门来访一事，断不得跟任何人提起！好了，都散了吧。”
※※※
回到住处，罗开和薛毅三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又不知去向。扶风当然不好夜里往外瞎跑，但今晚上如何睡得着。听着同屋里薛、王两人的鼾声，扶风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翻身下床，开始翻拣王星平日里存他那些宝贝货的箱子。果然，一册《华山秘史》到手。扶风兴奋起来，来不及点灯，就着月色翻看，但真是好脏。制版马虎粗糙，化开的墨迹和手印糊得到处都是，还有唾沫还是什么液体阴干后留下的皱巴巴的痕迹。
书是煞有介事地搞成的繁本平话，然而翻开头一页，映入眼帘便是两列排开的十六个大字：“天鹰堂火烧尼姑庵，众艳尼避难上华山”，然后扶风就把书合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