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之蔽，其在于今日之政党乎？中土人士，素不视国家之政体为万能，所谓有治人无冶法是已。故上有尧舜，则思戴之，上有桀纣，则思亡之，不知有专制立宪之名，又乌能假朝三暮四之术以欺之耶？今乃使民延颈举踵曰：“国将立宪，吾生矣。”外迷其耳目，而内长其依赖之心。夫中国之不亡，是否在一立宪？立宪之义，是否即采之于各国者？袭皮毛，具色相，假立宪之名，行专制之实，吾未知立宪之果优于专制否耶？今世军国主义，为御外乎？为防内乎？列国之扩张军备也，皆互求匹敌，以妨侵凌。中国外交，若独入弥兵之会，至于对内则张三军而备甲兵，以武临之，恃有挟兵之禁，知天下莫我谁何耳！夫强邻侵凌，民力屈矣。诉之于国家之兵力，则屈者有时而伸，至屈于国家之兵力，则更谁与诉乎？举中原而授之异族，犹掇之耳。岂真吾民之不武，而天骄之无可奈何哉？乃今之政客，不因其污而涤之，反因其污而污之；不因其蔽而去之，反因其蔽而蔽之；不因其屈而扶之，反因其屈而屈之。标大同之义，窃国会之名，侈征兵之制，牵率吾民，群入于死绝之区，方且矜矜然自得曰：“凡吾辈所为，皆其难者。”政府且厌而斥之为辱人贱行，外人且笑而目之为行尸走肉。术穷于彼而祸中于此，使天下嚣嚣然以气呜者，皆此辈之罪也。无德以养之，则不厚；无智以进之，则不达；无力以持之，则不固。故方其盛也，喑呜撼山岳，叱咤遏风云，毒我之伦，虐我之类，亦且手为敛，足为却，心为戒。及其衰也，景物萧条，凄怆满目。倡之者或死或狂，和之者终自解散，而毒我虐我者，乃得出其余力以制我之弊。反观往事，何一不由斯道耶？浅见者流，谓今后之民气，势将日昌，且谓此即民德民智民力之见端，不其谬哉？
且天下有民气焉，有士气焉。吾国民气之盛，唯战国至汉初有之，前之所言是已。若东汉，若南宋，若明季，皆一时士人忧国家之危，伤彝伦之□，悯生民之涂炭，愤奸邪之骄恣，横议于下，指斥朝政，虽杀身而不恤。皆有权力者与学者之冲突也，士气也。然战国至汉初之天下安，而东汉遭阉人之祸，宋明来夷狄之辱，则民气士气之得失，可以见矣。盖士气于国家，如千年老屋，势将倾颓。以二三良木强支持之，然基址已恶，终有倾颓之期，而良木反受其压折。至如民气，则基址固而陶铁土木，俱不失职，虽风雨漂摇，自无患也。
我观今日民气之始作也，抱悲痛，悯覆亡，恻怛发中，不惜一己之生命，号呼求救者，数人而已。有激之而动者焉，有挟之而起者焉。百折不回之义，无能责之于老幼赢壮，饥饱劳佚之数，十百千万人，名日民气，其实则士气也。即使今之士气，足以保种救国，与往昔之激祸大有异。然国者，民之积，士则民之一部分耳。以少数操持多数，则其势常处于穷。穷则群治终以不进。故国家不患无绝特之士，而患有愚暗之民。此今世教育之旨，所由先智识而后学问。而吾国救时之急，尤当进民气而退士气也。不然，物竞炎炎，民生蚩蚩，外寇至，驱而糜之，犹羊豕耳。士气虽多，亦东汉南宋明季之天下，非战国至汉初比，可断言矣。呜呼！于此而知吾中国民气之衰，历千百年如一日者，抑有由也。自后儒以命分之说，隐贼人心，而后人心之受其贼也，几无隐而不入。祖宗辛苦创业，后人以怠惰承之，田宅为人占据，子女为人仆妾。不知曰：我罢不肖，守业弗善；必曰：我命固失之，且由是而得者以富而贵，失者以贫而贱。贵贱势殊，而凌虐日甚；不知曰：我不武，无以复我仇；必曰：我分在不敢犯，唯命与分，先有以夺其魄。故遇事而利害祸福，乃有以馁其气。然利害祸福，至为无定，避害畏祸，祸害滋多。而利与福即在乎所避所畏之内。故举天下日入于避害畏祸之一途，莫之能止，充此类也。虽亡国家于盗贼夷狄，将永不复可也，尚何民气之足言哉！希腊斯多噶学派之教人也，尚任果，重犯难，设然诺，贵守义相死，有不苟荣不幸生之风。欧洲至今宗之成为风尚。日木武士道者流，亦轻生尚勇，死当好名。独吾国墨学，自西汉后暗而不明，郁而不发，以至于今。今种族亟矣。忧世之士或睹吾民之贪生、尚利，鲜耻、守雌，与东西国民靡非不有异。思取其学说，以救药之，何若即以墨学起而倡之，去人心之邪慝，则民气之昌，将于此卜之。
（原载《夏声》杂志第二号，署名壨空）
董福祥遗产之处置
初，拳匪之乱，政府寻诛首祸诸臣，谢罪列国。独董福祥以身拥重兵，得免形戮。事后，疆臣中始有请治董罪、以快人心之奏。维时政府亦数命甘督相机图之。事竞未克，今将十年矣，而董卒以病死。死之日，官府议没其家，以为举办新政之资，亦所以追讨其罪也。某报论其以武臣误国，不能讨于生前，至死后乃克罚之。若甚为国家之法不行、令不善惜焉！记者于董之死，暨官府之议，未尝一见之言。近闻其以没人之资，尽充旗丁开垦费，斯在升允独视此为新政，宜也。前抚陕时，已尝夺民田以授旗丁。今之事，亦何足怪？使记者执新政之言词以穷诘之，则学务实业，何一非新政之荦荦大者？爰止一开垦事？第恐言未出而彼必笑我为愚，无宁默默已耳。虽然，记者将持此以晓哓于吾乡人。
自客岁建授田旗丁之议，各省之官贾民田者，至强夺其沃壤，不闻以库款之绌，少见支梧如他政者。升允不为旗丁计；升允苟为旗丁计，何惜竭官家积储以为之，奚必有待于此区区者哉！唯其心目中，时有一旗丁之生计，故其心目中时有一秦人之财产。一闻董之死，遂能出其眼捷手快之技，攫而取之。且董以负罪死，没其遗产，名固正矣。名正而取之，其谁日不然？然董初起贼党，继任兵戎，终于残败，其掠夺侵蚀，先后数十年，今巨万遗产皆秦人膏血，秦人不能于其死后没其家以充地方公益费，旗丁何由得之？于此见升充之爱国，百倍于吾乡人之爱乡也。今吾乡利权岌岌矣！矿产失，航运危，铁路事圮以来，以无可筹之款，蹉跎至今。而尚办之局未立，提官吏之中饱乎？官吏不允；提民间之积乎？官吏亦不欲；议借项则绅无其力；倡捐赀则民不堪命。今以如此巨财，听其彼此得失，曾不少计，岂以董之财为不义之财而弗取耶！抑亦念旗丁生计艰难因而与之，以成国家化除满汉畛域之盛举耶？然吾乡人聚族于秦，历数千年，坟墓田宅，靡不在斯，无能自计，反为人计乎？恐天下无如斯之愚者矣。迩来绅商学界又有筹办铁路之议，记者于此事之失望屡矣。今事之成否尚未可知，然筹款维艰，固意中事也。记者不敢谓不有董之遗产，则吾秦路款遂无可筹；然当此规划伊始，得此巨积以作其基，亦决非为山一篑所可比。且商办定而公司成立，人民之踊跃认股固可必也。盖向者忍股之难，良由人民耳目所周，未尝有巨大工程如铁路者。及一开经费之浩繁，则惊惧疑惑莫能自主，又以无富绅巨股倡之于前，其孰肯以一杯水注之于无底座者？如此，则虽目以外族之觊觎惧之，以桑梓之义务责之，而踊跃之气，无能胜其观望之情，正未可尽以富室寥落民力疲敝为吾秦铁路之前途当痛哭也。记者既闻官府之处置董之遗产，又闻吾乡人之筹划路事，不禁愤感交作，莫能自已，固为此说以告吾乡人。吾乡人岂有意乎？
（原载《夏声》杂志第三号，署名壨空）
择墨
物竞炎炎，人治冥冥。社会动摇之象，日甚一日，忧世之士，洞察时势之缓急，欲作民气以保持国家。流风所播，将使数千年来声销影沉之墨学，勃焉有复兴之观。呜呼！此岂莫之致而至者哉！
盖战国学派之竞起，多以维持社会为根极，墨学则尤着焉者也。吾不敢谓今世之士，果具有如此之眼光之思想之魄力，足以供社会之要求。吾亦不敢谓社会之所以要求者悉在此。具有是眼光、是思想、是魄力之士，顾群内有欲动之机，群外有迫动之力，二者相待而勃兴之象呈。虽然，墨学尚矣，墨学之流派亦多矣，孰为得，以有救于今日之社会？为得非可，茫茫然假一说以欺惑愚众也。故墨学之流派有三：一兼爱，一游侠，一名理。以非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流有在于此者，兼爱一派是也。其立说非不正，其陈义非不诚，其备世之急，亦非不具。然而施之于今日之社会，则失矣。盖战国兵祸，类出于同种相残，识者耻之，且皆兄弟友邦之偶有不睦，非与夷狄盗贼之不能两立也。今世异种之竞争烈矣，而我族之武力又特绌焉。使假此说以欺惑愚众，是世未大同而我自大同也。其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恐不足以活之，适以贼之，祸莫甚焉。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陆偶不仵之辞相应，其流有在于此者，名理一派是也。夫循名责实，即物穷理，亦名家之本务。读墨子《经说上下》《大取》《小取》诸篇，暨公孙龙子白马指物诸论，方诸希腊诡辩数家，其影响于当时之人心者，正未易判其高下。然而施之于今日之社会则失矣。盖吾国名家乘天下之终不可治而起者也，大义不足以自立，甚惑于根本主义，亦徒治怪说，玩琦辞以眩惑人心。辩而无用，诚不如其已也。然则墨学之中，求有救于今日之社会者，其在此游侠一派而已夫？
游侠之起，其源远矣。论世者不察，至概以不道之士目之。诚以战国之侠与三代之所谓任者较，其气量之广狭，规模之崇卑，宗旨之纯驳，不无差异然。究其精神之所寄，何一非社会安危之本？是任与侠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墨学特激发之、救正之已耳。至混合而衍为学派，亦时势迁流、人心倾向使之然，墨子又乌能主之哉？
所谓有救于今日之社会者何在乎？其一，则民权可伸也。近世承前儒术滥用之弊，学者立说，务神圣君主而奴隶人民，尊卑贵贱之等差，虽毫发无敢或犯，而豪族凌民之事，又时时起于乡里间。人民昧于天赋人权之说，即至财产生命无能自保，矧今朋党相援，恣欲自快，实为济私而假名于公者，又介居于官民间也。使非有游侠起，而矫之修行砥名、急公好义、不爱其躯，以赴人之困隐，则社会沉沦伊于胡底。虽或国体改革，亦雕朽木污粪土之墙类耳。夫欧洲民权之说，倡自卢梭。即其立论之旨，皆当时防级制度之习，有以激而成之。游侠之起于战国，扶弱抑强，固以行不以言。即其宗旨所在，实欲代国君以保生民。此所以有民权可伸之说也。其一则国力可强也。夫生民之初，人习于战，敦庞僿野，号为野蛮。迨夫文治日启，斯武健日消，以希腊、罗马之文明不能敌，日耳曼戈尔诸蛮族，至中国秦汉以后之夷祸，更无论矣。今世尚武之国，孰与德日？究其军民教育之精神，皆外强其躯而内作其好战敢死之气。中国之有游侠也，亦犹，日本之有武士道也。乃彼则视为国魂，而我则斥为国蠹，摧折遏抑，导斯民于守雌畏死之途，而不自戒。诚是游侠之徒出，损己而益群，捐私争而勇公战，乡曲阊吕之间，俨然有《小戎》《驷铁》之风，则社会积弱之弊可除，自古国羞，或者不至再见。不此之务，徒守夫宋儒之说，以勇为不美之德；又或取自古诗歌，备道徒军之苦，以销磨国民尚武精神，则亡种之祸知不远矣。此所以有国力可强之说也。其一则群界可明也。人群之争有群内群外之辨，争于群外者强，争于群内者弱，此自然之理也。战国豪强兼并，群内之争也，戎蛮交迫，群外之争也。游侠之徒，知群内之争不息，则群外之争不竞，故日以非攻兼爱之说倡率天下，其义可以知已。今世群外之争烈矣，我族处之，或且不能与之争，而至争于群内，以故殊死相枕，戕杀相望，而环伺者，皆得挟其坚甲利兵，以肆其侵略。自来民气雕残，莫斯为甚，则夫社会之危可以知矣。吾闻夫历史学者诋我族之历史也，曰“脓血史”，曰“相斫书”，心焉耻之而无能为辩，因转疑古先先学者之何味味也！及究夫游侠之所以兴始，知其义多在于此。则继今以往，衍其派而发挥之、光大之，庶几群界之果克明乎？此所以有群界可明之说也。
夫兹三事者，皆游侠一派之所长，行之于今日之社会中，最为得者也。虽然，墨学者，旧学之一耳，游侠又墨学中之一派耳。今通达之士。谓吾国学弊已久，徒恃夫固有者，必不足以存国。举凡名理政法实业诸学，无不求之于西方。则如以上三说，其必有圆足之学理，胜游侠一派多多者，固无疑也。然而学理圆足，与行事所关至少。使吾国而为研究学理之国也，吾讵不舍此而去彼焉？顾斯时则非也。游侠一派本自实行衍出，宗兼爱者不能具其作用，连名理者不能有其魄力。故战国秦汉之间，守墨学之义以维持社会者，此派为多。独惜夫当时学者，不能于其主义实行之日经纬之，使成为学说。一若他派，致使公孙宏诛郭解，而游侠之行遂绝迹于世。自是二千年来民权屈而不伸，国力弱而不强，群界昧而不明，灭亡之祸，前后相继，外族侵入之势今又特加，而时时且抱有种族沦胥之痛焉。乱世之法，莫坏于绌斯民之武力，而驱之于驯柔，夫而后上下相枕以亡，莫之能救。史公《游侠传》之作，其致慨于当时之世风至深，而怀忧于后世之天下，又至远也。且夫墨学伦理之法则，在绝害人之念，与存救人之急之义二者而已。游侠者，实守此存救人之急之义者也。故楚之攻宋，赴其难而死者，七十二人。汉初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亦以救人之急，至扦当世之文网。其事之大小不同，其义一也。义之所在，利害不足累其心，荣辱不足乱其情，生死不足折其气。得公敌而殉之。决然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焉。斯岂无所为而为之者哉？自来缓急相需，亦人己间不能或无之事，道丧俗敝，举斯民而习于凉薄，肝胆楚越何有？人已其平居，大抵然耳。一旦己有其急，则呻吟咨嗟，怨人之曾不己救，谓他日人有其急，己必不效此等凉薄之习。及时果至矣，而言行乃适相反。呜呼！不有游侠，谁守斯义者？
今之吾国，社会之急，日众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之言，木为过矣。吾意必有此派者，出乎社会之间以笃守斯义于不渝。社会要求于我，固将实行之耳。即使不我要求，亦将以精神相感，昌民气于摧残之余，俾民权由屈而伸，国力由弱而强，群界由昧而明，其庸多矣。此第就守义行事言之也。若夫学理，自不能完全而无缺，采择而补益之。西方有圣人，吾固愿列炬张灯以迎之也，特先后缓急不无权耳。不然。大义未明，公是未定，死机伏于社会，洪水深于人心，语以哲种之说，安知不掩耳而惊走耶！世虽先空言而后实行，吾则欲先实行而后空言。所谓日暮途远，不得不倒行逆施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