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这半生，一十四行。
未急相守，却已分离。
存于记忆，仅此而已。
莫念，莫念。
如果不是那一眼的流连，顾筠生这一生可回忆的只有书本里的故事，依此了生。
燕京校诞，莎士比亚戏剧《十二夜》中，他是勇敢机敏的薇奥拉，他是英俊潇洒的塞巴斯蒂安。
顾筠生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他演绎着女子的柔美、男子的洒脱，他是那剪了秋水藏在眸中的人，他是舞台上夺目的朗月。月色撩人，群星无色。
深秋午后，满地黄叶。
“先生也喜欢莎翁？”
顾筠生手捧十四行诗，蓦然抬首，他身披暖阳，浅笑嫣然。
“你是这儿的学生？”
对方朗声一笑，坐到了顾筠生身边，“我曾经是这儿的学生。”
燕京大学的小林，金色的落叶中，顾筠生认识了崔灵君。
“麦克白说，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理查二世说，我浪费了时间，时间也放弃了我。皆大欢喜说，愚者自以为聪明，智者则有自知之明。罗密欧与朱丽叶说，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哈姆雷特说，必须对自己忠实。”崔灵君抬头望着空枝残叶中零星的阳光，扬起了一抹比阳光更暖的笑容，“暴风雨说，人生如梦。”
顾筠生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舞台，回首悄然望着崔灵君，他就是“彼时一星当空舞，我便诞于是星下”的鲜活少年。
他是背乡而来的过客，得老师举荐，在燕京执教。
他是生于金粉世家的少爷，如他所述，他的梦想就是活在梦中。
一人活一生，一个角色。
顾筠生生于小富之家，学而致用仅为温饱，眼之所及多是浮生苦涩，唯有书中曼妙令之向往。
但繁华浮世，半生碌碌，老来回忆多是丑恶面孔。
乱世之中，莘莘学子忧国忧民，又有几人还恋文字之净美，诗句之优雅。
于此时，于此人，似未见却久识。
崔灵君犹如骄阳，无论置身何处都流光耀目，他是天生的伶人，无论男女都被他吸引，他放纵一切可放纵的，挥霍一切可挥霍的。
然，唯对顾筠生，崔灵君从不放纵，从不挥霍。仅仅是暖阳下的长椅，看几页书，谈几段文，聊几句诗，却能久久回味，想起便为之会心一笑。
“我在家乡有妻、有女。”
漫长的沉默。
“与我之前，与我无关。与我之后，无有来者。”崔灵君面带浅笑。
“与你之前，与我无关，与你之后，绝无来者。”顾筠生诚然许诺。
手与手的温度互相温暖，仅是无人之处的牵手，已经令之窃喜不已。
唯有在顾筠生的面前，崔灵君才会显出羞涩与腼腆，却又固执的想要表达。
『用我的眼睛去扮演画匠
把你的美镶嵌在我的心版上
我的身体就是画的框架
用我的眼睛看你最美的画像
透过画家的技巧去寻找
寻找收藏你真容的地方
他永远在挂在我的心房
你的眼睛是我心上的明窗
看你我四眸间流转之光
我的眼睛画了你的像
你的眼睛为我的心开了窗
太阳窃喜着偷偷向你张望
可我的眼睛缺乏传神的本领
徒然外表却未及你的心灵』
顾筠生无以表达，也不善表达，他们唯爱莎翁，于是这首十四行诗，便是给他的唯一情书。
而此之后，他们有了一间小屋，普通的小屋，简单的陈设，普素的家具。光阴无非是日月交替，而心灵之交往却可填补时间的留白。
世间的爱情，遵于伦常，有背者，皆为不净，视为污秽。
流言就像疫病，一发而不可收。
崔灵君生于大族之家，上有父兄，下无弟妹，自小宠溺。然而，这样的人家最重是颜面，最遵寻伦常。
“我不求你功成名就，但你也不能辱没门楣，做出这些个不净不堪的事来。”
“你们的人欲伦常就干净吗？”
生而以来，崔灵君第一次挨了家法。
而顾筠生，在燕京遭尽白眼，人人避之如恶疫。
生命中令人悲伤的一件事，是你遇到了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但却最终发现你们有缘无份，因此你不得不放手。
“我和你结婚，只是为了遵守伦常，等我们有了孩子，我就是对父母有了交代。”
崔灵君冷漠的对新婚妻子说着。
“你不觉得你太自私吗？”
面对妻子的质问，他嗤之一笑，“那你们用他的性命逼我，你们就不自私吗？”
他只愿活在梦中，却无奈生在世上。
以妥协换取了自由，以婚姻接取了顾筠生的平安，而所见的，只有空屋萧瑟。
压在桌角的纸已卷起了边，字迹清秀。
『让我承认我们必须分离
尽管难以割舍我们的爱情
那些不堪留给我自己
无需你分担我独自承担
我们的相恋纯净致诚
可恶运却把我们拆散
命运改变不了我们的爱
却剥夺了我们相爱的时间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是谁
我的罪过会把你连累
你不必公然为我赞美
除非你折损自身之光辉
但请不要这么做，我如此爱你
你是我的，我也只属于你』
何以始然，何以终焉。
顾筠生走了，回他的来处，留下的只有被俗世撕开的纯净爱情。
“连你都放弃了，我还争取什么。”
崔灵君凄然一笑，眼中的秋水化成了泪，全都泼了出来，那“彼时一星当空舞，我便诞于是星下”的鲜活少年终不复存在了。
多年之后，他城相遇，仅是街头巷尾的一眼对望，却似是隔了一世的悲凉景象。
顾筠生身侧有妻女，手抱稚子，多了安于俗世的平静。
于他眼中，崔灵君仍是那般的夺目，只是他自己已蹉跎。
美好的回忆，收藏便可。
也许正因为求不得，所以才珍贵。
顾筠生未赴崔灵君的约，只是托人送来了一纸信笺。
字间是无声的告别，告别错过的人，告别已醒的梦。
『如烟往事细回味，从此长短不相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