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景分外多娇,当初爹爹选中此地修养身心实乃明智之举。夕阳下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曲巷深弄,枕河人家有着迷人的古朴。但对我来说,挨家挨户都能飘香十里的美味佳肴才最动人。
娘亲和哥哥便是携着一串儿的香味踏入家门的,远远望去竟像哥哥带着恬静的妹妹归家,让我这平常跟在哥哥身边蹦哒得最欢的名副其实的妹妹何其羞愧……
两个哥哥都已长成,比娘亲高了一个头不止,身量挺拔,人又俊朗,仰慕的姑娘能从街头排到巷尾,其中不乏门当户对又容貌秀丽者,但哥哥们烦不胜烦,每回皆搬出我的名号来,道若有貌美胜我又琴棋书画诗舞女红样样精通的方能考虑。于是我笑他们从此要做光棍,若光棍不行就断袖好了。他们又一起愤怒地走了。
除了棋画可胜外,姑娘们大抵是没什么胜算的。这不是我自恋,因我的相貌来自于娘亲,而娘亲是我们公认的全大成最美的女人。女红是娘亲从小培养起来的,琴书诗又是穆老所授,鸾绯的舞姿世人皆赞,即使我再木头,学了十几年的东西,若是轻易教人胜了去,岂非丢脸丢大发了。
我迎上去喊了声娘亲,并对秦逸使个眼色让他先别进来。娘亲边抬手正正我摇摇欲坠的簪子,边道:“方才回路上遇见你授舞的老师鸾绯,让你明个儿赶去试试舞衣,把疏影也一同带上。”
一听舞衣我便两眼放光,于是忽略了秦逸疑惑的神色。但有点想不通为何鸾绯要将疏影也招去。因此次的舞蹈称作反弹琵琶,是敦煌舞中最优美的一种,劲健而舒展,迅疾而和谐。反弹琵琶实际上是又奏乐又跳舞,不仅要有高超的琴艺,还要有一定的柔软度和协调能力,这就不难想到造诣不是那么深的疏影定是练不成的。
恰时伙房的阿娅出来比着手势示意我们吃晚饭。我跟着娘亲走了几步,但一路总觉得忘了什么。
阿娅是个哑巴,本来邻里都唤她阿哑,有些嘲讽意味在里头。我十一岁那年遇上他,一起帮了被欺负的阿哑,还将那几个混帐修理了一顿。她双亲早亡,又无法说话不讨人喜,见我助她,热泪盈眶地跟着我表示我就是她的恩人她的主子她的再生父母……我哭笑不得地带她回了元帅府,给她改名叫阿娅。阿娅却不想我是这等身份,又急着表示她并不想吃白饭,于是我让她入伙房帮衬着,不想这一帮就帮了三年,养刁了全府人的胃口,自此没有阿娅下厨做的饭菜大多便宜了小白。
我万分感慨,果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等等……小白……
我猛然顿住脚步,阿娅一个收不住撞上来,摸摸鼻子看着我表示疑惑。我却无瑕顾及,一个箭步冲向秦逸哥,没等我推他出门,爹爹的大喝声响起震耳欲聋:“沐秦逸!给老子过来!”
我们皆僵在原地,半晌我打个哈哈:“哥你自求多福……”走了几步又返回去小声补充道:“这回不是我干的,是小白的被褥被爹爹误认为嘴巾……”然后我憋不住告诉爹爹真相的事就不用交代了……
于是秦逸哥认命地负荆请罪去了,我颇有愧疚感。
秦宇哥凑过来幸灾乐祸道:“丫头,这回你又桶了啥篓子丢给阿逸?”
我抽了抽嘴角,再次澄清:“不是我……”
话未说完便被秦宇哥截住:“嗯不是你不是你。”
但他分明一脸我不相信不用解释了我懂得的神情。
我想下次惹了祸一定要让秦宇哥尝尝苦头,好教秦逸哥也乐呵一回。
我懒得跟他啰嗦,直接牵着无聊等候一旁的阿娅前去饭厅。娘亲已布好碗筷盛好饭等我们,见我先至便开始了例行提问。
这个例行提问是饭前必需,据说是娘亲的娘亲的娘亲发明的,也就是我的曾祖母伊水。
伊水此名一听就觉得很有文化,取自诗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于是她成了我们家族最有文化的人……不对,这样说容易造成歧义,曾祖母的文化与名字其实并没有因果关系,但是由于后代研究了许久都不明白同样的教育方式为什么能造成“最有文化”和“有文化”的差别,又不好意思说是先天资质,因着那样一来就是变相的贬低自己,于是便将此归结到“伊水”这个无辜的名字上。不过还有一种匪夷所思的说法,就是曾祖母在十岁那年大病之后就得到了仙示,或者说是在生病时大梦一场,灵魂得以尝遍人间百态,因有所悟,智力值无限飙升……我更倾向于后者说法,将其归纳为四个字:灵魂穿越。
言归正传。这个最有文化的曾祖母便有饭前提问的习惯,为了提高我们家族的整体文化水平,大家便把这个习惯传承了下来。
娘亲:“今次有何所见深得汝心?”
我说:“今闻一对鸳鸯嬉戏,于驿墙旁丛,时而交颈,时而翻滚,时而改变体位……啊不体姿,时而发声,声音之轻柔,似呢似喃,拂动人心。”
娘亲:“唔。如此,可有获知?”
我说:“真真涨姿势……啊不长知识了呀。”
机智如娘亲沉吟一会,一语点破:“你说的是男女欢好罢?嗯……虽有失体统,不过长长见识倒也甚好。只是不可多见,女子于闺房之乐事也该有所矜持。”
我干笑两声,敷衍一句:“谢娘教导。”
我转眼见阿娅一脸目瞪口呆。我关切地拍了拍她的肩,问道:“阿娅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
阿娅猛然摇头,逃也似的出去了。
我遥望她的背影,甚忧愁地想,爹爹娘亲思想比较开明,带动全府人行为开放,豪爽不羁,阿娅这么一纯洁娃该怎么混呢……
我又想了想,决定将我珍藏的几本宝贝书赠与阿娅,念及此便有些肉痛,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又有理由去搜几本新书了,嘿嘿嘿……
后脑勺被人敲了一下,不用看也晓得是谁,果然秦宇哥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想什么啊笑得这么淫~荡?”
我转头瞥他一眼,答非所问:“晓得奇艺口技不?”
秦宇表示不屑:“什么奇艺,不就是模仿声音么。”
我夸赞他:“哥你真聪明……”他刚要点头,我立即接了下去:“没错我刚才就是模仿你来着。”
秦宇:“……”
一天就这样度过。按理说今日一切正常,可夜里我却作了个不寻常的诡异之梦。
梦里先是听到一点声音,像是滴水落池,却没有水的清脆,似乎有些……粘稠。苦苦思索之际,这声音越来越响,不断放大。眨眼间面前出现一大滩血,我瞪大了眼睛,顺势上看,雪亮的剑身上,鲜红的血正沿着剑锋流下……再往上,我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看见鸾绯身着艳红衣裙,手上正执着那把剑,浸在大片大片的黑暗里,肌肤胜雪,红唇似火,魅惑的眼睛盯着我,似笑非笑地向我伸出染了蔻丹的葱指,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我努力想读懂她的唇语,却觉脑中一昏,似是火折子突然在眼前熄灭,火红的曼妙不见踪影,唯余铺天盖地的黑……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紧接着我又捕捉到一些声音,竖耳细听,却是哭声交错,凄凄楚楚,闻者自伤。
倏地,一阵白光乍现,场景变换,我似乎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瞰一片城池,所有人身披缟素,神情悲哀。
整座城的白色几乎闪瞎我眼,我艰难的睁开眼睛,发现………
天亮了。
我默默地望了望帐帷,默默地望了望天色,默默地在心里问候了老天爷祖宗十八辈。接着无比怨念地起身,正好画未掀开帘子要喊我起床,却被我强大的怨气吓了一跳,斟酌道:“小姐……你昨夜没睡好?需要让阿娅熬些养神汤不?”
我摆摆手示意不用麻烦。于是画未着手帮我更衣,静默片刻后我神差鬼使地问道:“画未,你说人的梦境代表什么呢?”
画未漫不经心回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喽。”
我追问:“如果白日里没有想而夜里却梦见了呢?这是什么理儿?”
画未顿了顿,抬头正色道:“那就是魔障了。”
我:“……”
吃罢早饭我便迫不及待地喊上疏影前去凤九楼。
凤九之名源自“凤舞九天”,这名字太过通俗易懂,顾名思义就是座舞楼。按照前文所述的规律,如此世俗的名字理应不怎么受众人欢迎,可事实上它的生意却红红火火,客如潮涌。但这也不能证明先前所说是错,毕竟这些客皆为男子,并且这座舞楼还有个杀手锏鸾绯,属于不确定因素。
凤九楼还有个特色,便是其中舞者艺名皆带有颜色名词和飞鸟类动物的名称。比如鸾绯,雪鸢,赤燕,靛雀,紫莺……环肥燕瘦,各具特色,但只献舞不卖身。
凤九楼的领事是对顾氏夫妻,正满世界乱逛,一切事务交由鸾绯处理。
鸾绯现今一十有七,据说她在还是婴孩时便被爹娘遗弃,扔在河边,正巧被顾氏夫妇捡到,便领回家当女儿养着。我想若是鸾绯的生父母晓得她长大以后是这样绝色倾城,肠子怕也悔青了。
时辰尚早,凤九楼的大门还紧闭着,但我确信鸾绯一定起了,于是搓搓手准备翻墙,疏影第……不知道多少次鄙视地瞅了我一眼,正想说话,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选择忽视我施施然去敲门。
我心里头狂笑,上上上回疏影被我的舌灿莲花巧舌如簧说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再也不打算管我这些“没个大家闺秀样”的行径。我甚是感叹,人在江湖,哪能没点技能傍身呢。哥哥们训练时我跟着学了一招半式的三脚猫功夫,却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只要能翻墙入室上瓦偷听闯祸逃跑就行了。
我先一步进去凤九楼,轻车熟路地来到顶楼的舞厅。鸾绯果然在里头,看样子是在抠动作,一遍遍地重复同一段舞蹈。
我倚在门框上认真看鸾绯对动作力度的把握和角度的调整,疏影不知何时也来到身边,静静瞧着。
其实一支好的舞蹈就是在反复练习的过程中形成的,没有人可以一躇而就,而是在重复中找出每个舞姿的不足之处,加以完善。说起来可能很无聊,若是难度大点还很累,但是习惯成自然,没有人是天生的舞者,诚然天赋重要,但更可贵的是你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去诠释一个具备信念和吃得舞中苦的真正的舞者,说起来这过程也是种享受。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鸾绯终于完整地跳完了一支舞,经过修缮后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伴着曼妙身姿的起伏,令人联想起云的轻柔,花的娇媚,却在衔接的乐点间不失力度,柔中带刚,十分到位。
我表示叹服。
最后一个敦煌斜塔式造型,随着上身的渐渐倾伏,鸾绯先前而垂下的眼帘缓缓抬起,浓如蝶翼的睫毛下,略带琉璃色的眸子随着眼角挑动而微微上眄,红唇微勾,仅一个动作就流露出千般风情,仿佛天生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我嘿嘿一笑,吹了声口哨。
鸾绯听见动静微微转过头来,先前的神情还未收起,这一惊艳的偏头看得我倒抽一口凉气,疏影也倒抽一口凉气,除此似乎还有拨弄瓦片的声响。我一边琢磨着这神角度,一边注意着上头的动静,一边想起句应景的诗来——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