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冬,朱家铺子就热闹起来。有人把个空碗放到柜上,喊:“来二两!”
“土豆片糊了!”炉盖上冒起了黑烟。手忙去揭,烫了指头,急着拿嘴吹,已烫起一层白皮。
炉盖子烧红了!再老的皮,也经不住烙哩!
烧旺的炉子,七、八个人围着。兜里揣俩大土豆,切一片片,湿湿地放炉盖上烤。有揣把苞米粒的,抓出来,扔炉子上几个。也有扔炉底灰上的,“叭”,爆开一个;“叭”,白生生,又炸开一个。喝口烧酒,扔一个进胡子里,“咔嚓”“咔嚓”地嚼着。也有的带一个腊菜疙瘩,用一小块油布包着,拿出来,欲放到炉盖上烙。
“快拿开,快拿开!”几张嘴一齐喊,怕咸腥了,混了土豆片的味道。就去拔那炉底,埋热灰里烧。熟了,硬一层皮儿,剥开,热气直扑。
一小口烧酒,辣到心底,咬上一口咸菜疙瘩,香气萦嘴。咸鱼也不换,神仙了!
炉子边的几个“老货”,正议论着昨个夜里发生的事:
“刘二土鳖死得太惨,肠子淌出一堆--”
“听说二土鳖和毒匪撕挠过。舍命不舍财!人都没了,留着钱还有啥吊用?”
“毒匪也忒毒,前几日撕了他独生子的票,到底还是放不过,下了黑手!”
“听说毒匪岁数不大,早年就是这镇子里人--”
“二土鳖六个闺女,就这么一个独生子!”
“那撕了的‘肉票’我见过,人咋能有那狼的心!是月黑天扔进院子里的,心肝肺,都掏了出来,才四岁半哩!那孩子长得双眼包皮的,白净净,我还抱过几回--”
“二土鳖可真是够土鳖的,儿子搭上,财也没保住。这钱,是害人的精哩!”
“二土鳖的钱,也挣得不易。起早贪黑地在山上,哪一个铜子,不都是在臭汗里泡透的,血汗钱哎!平日里,啥好的也舍不得吃一口,连过年,也只是穿那件,五冬六夏的蓝褂子。”
“毒匪咋就偏偏看上了他!这一条街上,比他富的不--”
有老头说:“下棋?”
就下棋。地下挤了块地方,炉火里残剩的木炭,黑黑地画了,五五二十五道,歪扭着,就算作棋盘。草棍儿撅五截,摆上,那边的石头子早已摆好。
二溜子凑过来看,扫雪的老头在一旁揣着手,早蹲那瞧。二溜子便戏谑:“老刘头,你也能看懂?”
老刘头只歪着头嘻笑,眼依旧是看那棋。
俩老头走的是“五道”。都蹲着,把眼神注在棋子上。几小步下来,再无旁物,渐渐就都沉入棋里去了。
老刘头瞅着棋,把手中已喝干了的酒碗,直放在唇上。伙计“小南方”隔着柜台,也趴着往这瞅。老刘头把个空碗递过去,说:“再来一两。”
小南方无动于衷,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听不见。老刘头再说一遍,小南方翻了下白眼,走一旁,坐木凳上去了。
老刘头惯了这场面,也不大在意,糊糊涂涂一旁看棋。棋正紧张处,就端起棋盘旁,不知是谁的小半碗酒,倒进了毛烘烘的胡子里,有酒顺着嘴角、胡须往下滴。
“小南方”恨恨地说:“喝吧喝吧,早晚喝死!”
老刘头一辈子泡酒里头,就醉着,大树底,杖子旁,沟边上,晃晃荡荡,踉踉跄跄地走。就喝死过一回,一跤跌进了大沟里,酒气熏天地就在沟底睡着了,落一层小雪。若不是有过路人,听见沟底有“呼噜”声,一宿就冻成冰棍了。
有时候,一个人走进朱家铺子,颤巍巍地打破袖口里捻出俩银币:“打二两酒!”就借那提,“咕嘟”“咕嘟”喝进去。“吧嗒”“吧嗒”嘴,有些不舍。也有时掏半天,站柜台前,一脸地尴尬,眼神馋馋地瞅那酒坛子。
朱掌柜便吩咐:“打二两!”小南方不情愿地去摸那提,又放下,去后屋拿出个水淋淋的瓷碗,去那酒坛子动了下提,端过来。老刘头一阵喉咙动,碗见了底,“吧嗒”“吧嗒”嘴,自语着:“咋水叽叽的?”颤颤巍巍的走了。朱掌柜狠狠地瞪了小南方一眼。
酒呵,独人孤夜的日子,就全被这热辣辣、水样的东西融化了。
老刘头是这一伙里,最不经意的一个。有,不多,没也不少。五冬六夏的那件黑褂儿,是长身上的。灰包一样,不小心拍一下,呛嗓子。袖口前襟儿,不知蹭抹过多少油,亮光光。常蜷在人堆里,对揣着手,半闭了眼睡着般。见人下棋,只是瞧,不懂的。
下棋的,都掉进棋里去了。
眼只盯着那盘和棋子,头和脖子,连整个上身都抻过去。
棋局正险,一步错,而全盘皆输。虽苦思良久,却仍是举棋难定。旁观者清,堪堪急得抓耳挠腮。投子落地间,忽闪电般彻悟,但落地生根,心底里,便生出深深的悔恨来。心里悬急,只盼着对方,也同样能阴差阳错地昏出臭招。
炉子边的人,却全然不觉。只觉得烤出嘎渣儿的土豆片,烧熟的腊菜疙瘩,就着酒,嚼得滋味无穷。其间闲出几嘴,唠叨些打发日子的话题:
“这天八成又要变!”一边说着,边拿手去捶后腰。
“怪哩,外边下雨阴天,人就腿疼腰酸。天和人通!”
“那可不,天是白天黑夜,人穿的孝也是黑的白的。”
炉子火极旺,“呼呼”响。火说的些啥,没人听得懂。炉火有影,无声地跳动着,映着人的脸,皱纹深深,千沟万壑般。
“庚申年,这福寿老榆树腹的烂窟窿里,曾经钻出过一条大蛇,两个头挣,没有尾巴--”
正说着,铺子门“呼”地被推开,一股风雪灌进来。人还没进到门里,“嗖嗖嗖”地,先蹿进了一群猫来。
就知道,是小猫奶奶来了。
棋下得紧张,正惊心动魄,猫窜到棋盘上,把棋弄得一塌糊涂。下棋的刚要急火,见门外边走进一个老太太,一头一身的雪粉,怀里抱着一只大猫。
猫,是小猫奶奶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