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窗棂就有些泛白。
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有鸡在叫,遥遥远远着。
朱掌柜走到院子里,果然天早已大亮。就墙边取了扁担,水桶在木杈子上挂着,垂着细长的冰溜子,冻住了。桶底一层薄薄的细雪,地上也一层清雪。夜里,有小雪落过。
这些日,朱掌柜日日去北大井挑水。
路上有人在走了,也有挑水的,一前一后两只桶,晃得“吱吱嘎嘎”响。
也有挑回来的,歪斜着身子,单肩高擎着,不时地换一下肩,一溜碎步的小跑般。有水顺着桶一路不住地滴,落到地上,便结成了冰点。
平日,水都是由伙计“小南方”挑的。只是在“小南方”头疼脑热的时候,朱掌柜才挑上几担。
挑一对空桶,悠悠的。挑水人无论走得快与慢,都是走在一前一后的两只桶之间。
道上挑水的人多,脚底有火,能磨出冰来。“滴滴嗒嗒”的水溜儿,一遍遍地洒在道上,挑水人一不留神,便跌一跤,扁担和桶飞出老远。道边的人家,便都把些炉灰,垫在门口路上。
老远就看见北大井那半截的土墙上了,火红着,三、四个人,水桶放井台上,站在那看。一准是刨井的那伙,张出来红榜了。
人站在井沿上打水,水提上来,便会泼些水在井上。漫天的雪呵,也要往井上落,踩成冰了,极滑。人弯腰提水,蹬不住,不小心就跌进去。
提上来的水,顺着桶边、井壁,不住地淌。还没淌到井下,便冰在上面。井壁渐渐鼓涨,一穹窿的世界了。桶再往下放,只剩一冰窟窿眼,刚刚能伸进一只桶去。
就有人结伙,张罗着开始刨冰。
一大早,有挑水的人去井上,远远看见一伙,抡着尖镐,挥着铁锹,正在井台上刨。
刨下的,大箩筐盛着,拿爬犁拉了,倒到土墙后的空场上。井壁上的冰,要拿梭标样的铁钎子,一点点穿。“嚓”一下,扎一溜白痕。冰屑散碎地,“哗哗”朝井里落。“嚓”,又一下……突然就“哗啦”,一大块掉进井里。
穿冰的人忽然想,水那么清,冻成冰,依旧是清透。冰和水,谁是谁之魂呢?
一个冬,要穿几回。
刨井是要收钱的。挨着门收,没多没少。实在是穷,或正难着,也就算了。孤寡之人,免了,没人去收。钱数、人名记下。挨家收完了,买几张大红纸,去找赓先生。赓先生磨了墨,楷书或隶书,一个一个的,写满红纸。一众人拿着,一把扫帚,抹了浆糊,刷到那半截的土墙上。挑水的,过路的,整日里都有人看。
红纸黑字,记得分明。人人心里一杆称,称得是人心,是活人在日子里的份量。豆腐房,开店的做买卖的,自是要出得多些。
也有土憋的,觉得是割肉的事。想我家不挑水,那井就不刨了吗?全不想自己打水的方便。一点点的钱,写在墙上,叫人撇嘴,指指点点地戳脊梁骨。待过得半月十日,风吹雪打,那红纸便残破不全了。
朱掌柜挑着桶来到井上,果然井已新刨了。凑到土墙前看了两眼,见自己的大号和钱数,很炸眼地写在头里。朱掌柜年年都拿得多,有些人背后议论,说朱掌柜“大头”。朱掌柜有时候听见,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朱掌柜自有他的精明,却是不能叫旁人知道。女人心疼得直叨叨,也不说。急了,吼一声:“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人太精明了,谁还敢去你的店里买东西呢?
朱掌柜回到井旁,四处不经意地望望,又朝山下鸡毛店那瞅一会,才把桶挂上扁担勾,垂到井里,开始打水。
水里沉沉浮浮的,都是白花花的冰屑。穿完冰的井沿,踩在脚底,果然觉得踏实,只是桶下去,擎在碎冰上,沉不下去。
冰厚着,沉浮了半井。又有两只桶伸进井里,依旧是在浮冰上空着,摆得费劲。
新刨过冰的井,一两天,打不尽的浮冰。
慢慢地就提上一桶,半下的冰渣子。这种冰,是净的,能吃。挑回去,倒缸里化着就是。小孩子捞一块,捧着,冻彤红的小手,“嘎吱”“嘎吱”地啃。
有人打满两桶,搭上钩,一弓腰,短扁担弯下来,两手半拎着,一溜快步地走了。
朱掌柜把打上来的水,提出井台,放稳了,再朝远处望了望,心微微有些许空落。慢慢挂上另一只桶,又将钩捏了捏,防打水时脱了,竖过扁担,慢慢地将桶沉进井去。
桶掉进井里是常事。一根粗绳子,提一嘟噜铁钩子,沉进井底慢慢捞。只是这钩子要借,过六、七条街的道儿。
井旁的“豁嘴”家,不知打哪找了根细松木杆,蹦直儿。找刘铁匠打了七、八只钩子,绑在杆头,高高地竖在房西的山墙上,站井台上就望得见。
有挑水的桶掉进井里,挑水的就去那房山墙边拿。拿时冲屋里喊一声:“用用勾子!”就能听见屋里的“豁嘴”,模糊不清略有些结巴地回一声:“拿--去吧!”
用完了,再竖到山墙上就是。
也有不吱声的,拿了,捞出桶,再将杆子还回去。“豁嘴”出门,见钩子湿湿的,知道是有人用过,只笑笑,也不以为意。
朱掌柜将第二桶水慢慢地拔上来,一只手握着扁担,腾出一手抓住桶,很沉地提到井沿上。
摘下钩儿,水在桶里摇晃着,冰块直要涌出来。朱掌柜一抬头,眼忽地被燎了般,鸡毛店那的小道上,不知啥时竟出现了火红的一团。
朱掌柜心一阵急跳,脸有些烧红,恍惚间竟险些晃进井里。手有意无意间一松,盛满冰和水的桶,直向井里跌去。鸡毛店的英儿,挑着俩空桶,唱着歌儿,踩着小道来挑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