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月,二毛子连着两宿,没过得了境,险险被抓着。至今一想起来,便心惊胆颤。直到第三个晚上,下半夜,三星都坠斜了,好客易才摸进了那片树林。
不敢再呆下去,只靠在树上歇了歇,就急急地朝前边的镇子赶。脚冻得没多少知觉,强挺住一口气,咬着牙走。已经是早饿过了劲,浑身酸软,没多少力气了。
连折腾了三宿。连饿带冻,又累又困,咬紧牙,挺着。冷极,困极,就拔开瓶塞子喝几口。一阵火烧火燎,就再走一阵。
终于拐过了山脚,朦朦胧胧中,望见前边的镇子了,听得见车站里火车的叫声。
二毛子踉踉跄跄,只是那样一步步地走。感觉到雪地和镇子,都晃晃悠悠地飘动起来。脚像踩在晃动的摇篮上一般,眼晴也一阵恍惚。像是到了镇子边了,模模糊糊是一簇木刻楞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就再什么也记不得了。
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正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是个俄国女人,恍恍惚惚觉得像妈妈。
妈妈早死了,埋在那片毛子坟里,前几天还去烧的纸。都是雪,全埋去了,只剩一个雪包包。
不是妈妈,妈妈只是在他小的时候,才这样年轻过。那这是谁?是在哪里?感觉到自己,是光溜溜地被抱在这女人的怀里,女人的两手紧箍着,浑身肉肉软软地感觉。蓦地又一阵晕旋,就啥也不知道了。
救他的是个毛子女人,叫柳芭。
柳芭也是白俄罗斯人。
冻死的男人,是不能用火烤的。暖急了,人就缓鼻涕了。暖死。放屋里缓缓地暖,人也得伤。利害了,下半辈子,就残废了。
冻晕过去的人,男人,要用人暖。用女人活鲜的肉体温热,用女人肥肥软软的身子,用那神赋予的,神秘的制造生命的运动,呼唤起那心之底处生命本能的活力,激发起那使生命燃烧的阳刚之火。
二毛子活过来,便给那年轻的女人跪下了,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叫柳芭。
那时候,柳芭刚刚成了寡妇。说起男人,柳芭疯了状,摇着头,涕泪横飞,“胡里干!”“胡里干!”
掀起衣裳,抓着他的手叫他去摸,让二毛子看她身上的疤痕。
二毛子说:“以后,这就是我的家了。”
二毛子跑崴子,去,回来,都住在柳芭家。有时候,一连住好些日子。衣裳穿戴,毛皮布料,金银首饰,盐,还有卢布哩,都给柳芭留些。后来,柳芭就有了一个小男孩,再后来,就齐腰高了,活脱脱又一个二毛子。二毛子趴下,叫小二毛子骑身上,满屋爬。柳芭笑得前仰后合,弯了腰,抱住二毛子又吻又啃。
二毛子和青年老客,敲开了柳芭家的门。
柳芭想极了,也不避人,就和二毛子一阵疯狂,叫青年老客火烧般脸红。便蹲下去,去逗那满脸茸毛的小男孩。小男孩会用汉语说他的名字:“阿寥沙!”
夜里,青年老客住另一屋。想起杏花巷的杏花,想起那些杏花盛开的日子。
青年老客失眠了。
第三日,二毛子带着青年烟客,昼行夜宿。打那个叫“四站”的镇子,一直向东走。
天一黑,就找个路边的村子,寻户人家住下。脱件褂子,店钱、饭钱就全有了。或许,还给几个零花钱。走时候,再带个大列巴(面包)。
很熟的人家,二毛子常住的。
一个很大的镇子,城市了。人越来越多起来,村庄越密。一条冰封雪裹的大河,转眼就横在他们面前。
是一条江,冰面很阔。有疾风,扫着细蛇样的雪缕,飞快地弯曲在冰面上。
就沿着大江走。
江边有山。没有山的地方,是平阔的草滩。草都枯了,空旷着,也散散落落着些木刻楞房。悠闲着牛马,在雪的野地里吃着草。
夜宿昼行。有时夜里也行。
就有江心滔滔涌动的流水了。
人走,江水走,水中明晃晃的大月也走。人和脚底的江岸,以及这岸上的一切,都日夜轰响在不息的涛声里了。
终于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暮晚,二毛子和青年老客,看到了茫茫的大海。
“扒皮老客”不顾一切地疯跑向海边,在沙滩上长跪不起,泪流满面。
二毛子带着青年老客,走进了阿木尔湾的卢家大院。
卢家大院是旗镇人开的,一座颇大的买卖城。砖砌的高墙,围很大一片。有崴子最大的赌场和烟馆儿,窑子里多洋娘们,跑崴子的都在这落脚。
青年老客没想到,这辈子,他再也没能够返回旗镇,直至客死异乡。
后来,老了的时候,他常去海边,白髯苍苍地站在细沙的海滩上,望天际落日,看水阔渔舟。就又想起旗镇,想起买卖街、杏花巷,想起杏花。几多感慨。
想起山东老家了,爹娘早该是入土了,也不能够回老家烧几张纸,上一次坟。
就买些纸,海边不尽的西风里,烧烧。
老家在黄河边,黄河连着海呵!
老客后来老死在纳霍德卡港湾。这一湾,环抱着大海。站在西山上,打岛和半岛之间望出去,便是洋洋的日本海,水茫茫不知岸在何处。
迎着大海的西山之上,有一尊石像。海风里,站着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在朝着那海的方向日夜遥望。
很多年前,有一船的男人乘船出海,再也没有归来。只剩下些日夜期盼着的女人孩子。
后来,就有了这尊怀抱着孩子,日日夜夜流泪遥望着的石像。
老人的坟墓,就在那石像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