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小猫奶奶家最热闹的时候了。
大年三十,小猫奶奶一大早就堵着鸡窝,抓出了黑花的大公鸡,揪着俩翅膀子根儿,拿着菜刀,走到院子当央。鸡拼命“吱哟”“吱哟”叫着,抓鸡的手再将冠子扯起,嘴里说着:
“鸡、鸡,你别怪,你是阳间一刀菜,明年抱鸡再回来!”
刀在鸡脖子横着一拉,便有血直涌进碗里。空干了血,便把半死的鸡,扔在院子里,任雪地上扑楞着。鲜红的,都是血。又去了鸡窝,再抓,有鸡“吱哟”“吱哟”叫上了。
一阵鹅鸭“嘎嘎”的欢叫,雪地上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全都回来了。
二、三十里的山道,冻得俩孩子小脸儿,红罗卜样。猫也满院子跑,大的小的,蹭着人腿,柔柔地叫着,一院子热闹。
儿子拿扫苕,绑了把苕帚,院内院外,连门外的街,都扫得冒烟咕咚。鸡屎,鸭屎,鹅屎,一年没动了,满院子是,踩着硌脚。儿子又摸起板镐,一点点刨了,扫成堆,和着雪土,一筐筐倒园子里,长菜哩!暖日头里,儿媳打好浆糊,门上墙上,把对子红彤彤地贴。
炕上的,贴“福”字,身体健康;箱子、水缸、仓房,贴“有”字;猪圈上,贴“肥猪满圈”。
年年贴,认得了。只“肥猪满圈”和“身体健康”两幅,不大好辨,都四个字,一样大小。那年刚贴完,儿子上坟回来,瞅着,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却又说不出啥来。孙女一声不响地跑出去,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跑回来,去炕壁上往下揭。说这头个字胖的,人家都是贴在猪圈上的。
儿子去上坟,到后来,就带着孙子。两份,爹,哥哥的,分开。纸也烧两份。
坟挨着呢。一年三回,清明一回,添些土;七月十五,鬼节,再上一回。节过的是情呵,一代代,就是靠情传下来的。
天渐黑的时候,山镇上便星星点点的红灯了。孙子拿着粘豆包,咬着啃着,嚷着要挂灯。孙女早不声不响地去园子里,找了根细长的木杆子,也不管是松木还是杨木的,费力地拖着,横放到院子里。
小猫奶奶笑了,“这鬼丫头!”便领着孙子,打仓棚里拎出一盏八角灯笼来。
是去年灯节扎的。邻居家要的高梁秸,六个框系出一个八楞铜锤状。彩纸一糊,儿媳剪了穗子和花,粘在灯笼上。虽是旧物,吹了灰,放上一盏罗卜油灯,绳儿系到杆子上,竖到半空,加入进无边的灯空中去,也甚是好看。
年是给孩子过的。俩孩子,就屋里屋外地窜腾。两盏油灯,挂里屋门上一盏,锅台上一盏。
包饺子,俩孩子也抢着一齐下手,孙子把面弄一脸一头。小猫奶奶叮嘱说:
“一会儿,饺子煮熟了,你呆在里屋,奶奶给你‘叫个儿’。等会儿奶奶问你,桩儿,你多高了?就说,我长门框高了!你就不会是这小土豆个了。”
孙子惊奇地问:“真的吗,奶奶?”
小猫奶奶在外屋地忙乎,小孙子跟着前后乱转,左手拿着菜包,右手拿着个咬得直淌黄油的盐鸭蛋,吃满脸的幌儿。
小猫奶奶忙着祭奠。锅台上先摆一盘子苹果,叫做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再一盘鲤鱼,两条,满身鳞片,头尾俱全,叫“年年有余”。端上盆早做好的小米和京米(大米)二掺的饭,小猫奶奶说,“这叫有金有银,金银满盆”。旁边再放几个冻柿子,谓“事事(柿)如意。
小孩子耐不得这些,早跑出去了。
小猫奶奶又一个人去仓棚里祭祖。
一桌子菜。阳间过年,阴间也过年哩。裁了一叠的纸,拿个“袁大头”银元,在纸上排印了三趟。还有叠好的金元宝。跪着,在一排牌位下燃着香。说:
“花不完的钱哎!保佑孙子孙女,长大了有出息,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
小孙子拿着卦小鞭儿,正猴急着。好几回到院子里看天,喊着:“奶奶,该发旨嘛了吧?”
听着远处有鞭炮声,连珠般地脆响了。小猫奶奶说:“子时了,有人发旨嘛啦,下饺子。”
先下的是糖的,新笊篱撑几下,接着捞出来,供在锅台上。
天井里,小孙子早把鞭炮点上,一串火光,“噼噼啪啪”炸响。儿子也忍不住,捏了个二踢脚,“叮--咣”!在半天空一亮。
抢年啦!
小猫奶奶一边烧着纸,一边叨叨着。
院子里烧一份,“是给天老爷的,保佑黎民百姓风调雨顺。”
门口烧一份,“是门上胡爷爷的,挡住一切凶神恶鬼,进不了屋。”
炕前烧一份,是炕妈妈的,保佑孩子平平安安。”
还有灶王爷、财神爷、福神、喜神……
孙子说:“奶奶,咋这么多神呵?”
小猫奶奶忙拾起张褶褶皱皱的草纸,在孙子嘴上擦一下说:
“小腚儿眼门,瞎放屁儿!小狗日的,不行瞎胡嘞嘞,年夜里,百神下界哩!”
夜里有风,吹飞着纸灰。
小猫奶奶的嘴,不停地叨咕着,拿小棍拨着纸。纸火明暗,映着一张慈爱多皱的老脸。
小猫奶奶把孙子叫到里屋,叮嘱说:“桩儿,奶奶先前说的话,记住了吗?”
屋外鞭炮阵阵,“二踢脚”不断地在半天空炸响着。儿子对小猫奶奶说:“娘,别叫了,桩儿是晚长,矮不了!”
小猫奶奶剜了儿子一眼,去里屋端出碗小米饭,左手端着,右手拿着根铁勺子,勾着身,打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骑在门坎子上。风把头发撩到她脸上,也顾不得拨开,举起一只铁勺子,瘪着嘴冲屋里喊:
“记住了吗?”
“记住啦!”
小猫奶奶先拿铁勺子,在门里划了个“十”字,拿膝盖抵住;又在门外划个“十”字,再膝盖跪住。然后举起铁勺子,在门坎上连剁了三下,冲屋里喊:“桩儿,长多高了?”
桩儿正望着门框上高高的油灯,急着屋外鞭炮的爆响,被奶奶一问,突然就怔住,脑袋里一片空白,啥也记不得了,急出一脑袋汗。猛地望见那高高挂着的油瓶子灯,忙应道:“奶奶,我长油瓶子高了!”
铁勺子打小猫奶奶手里,“当啷”掉到了地上。接着“叭”地一声,一碗小米饭,也全扣翻到地上。脸灰着,小猫奶奶无力地躺依到门框上,哀闭着眼,一下子像苍老了许多。裂了无数纹络褶皱的眼角,缓缓地涌出一滴浊泪来。
孙子却不顾这些,抢到锅台前,拿起只饺子就咬。突然“啊”地一声,“咯噔”,硌得龇牙咧嘴,脸疼得变了形,手慢慢打嘴里拿出了一枚铜钱!
小孙子突然跳起来,高举着铜钱,满屋跑着喊:“我吃着铜钱了!吃着钱啦!”
小猫奶奶慢慢地笑了,眼角还挂着那滴泪,欲落未落。
鞭炮声一阵急过一阵。
一家人,一桌的饺子,热气腾腾。小孙子狼吞虎咽地吃着,两腮一鼓一鼓的,连嘴唇都鼓起来。好容易腾出嘴,问:“奶奶,饺子咋这么香呵!”
奶奶抚着孙子的头,“吃吧,奶奶包的饺子,就是给你吃的,都是肉丸哩!”
“奶奶,”小孙子又把大半个饺子塞进嘴,嚼咽着,“奶奶,我又长了一岁。”
“是呵,我孙子长了一岁,奶奶就老了一岁!”
“等我长大了,挣一大些钱给你花!”孙子放下饺子,抱着奶奶的脖子,趴耳朵上说。
“好孙子,奶奶真没白疼你一场。长大了,挣的钱奶奶却花不着了。过年过节,别忘了给奶奶坟上烧张纸,就算奶奶没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