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果园里的橘树长得慢，冬来不急，他伺弄果树从来都很有耐心。冬来对橘树的耐心建立于一个果农的经验，一棵矮小的橘树可能是果园里结果最多的橘树，他有盼头。可是人就不一样了，妹妹冬露十七岁了，个子还不及一条扁担高，外村人总是把冬露当成冬来的女儿，冬来急了，等不及她自己长高，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就逼着妹妹拿扫帚，拿着扫帚到门背后去，去干什么？去跳。冬来相信乡间的一种长个子的说法，长催了的人拿扫帚去门后跳，能把个子跳高了。
冬露不肯跳，被哥哥强行推到了门肟。她耍小聪明，躲在门后哼哟哼哟地装样子，不知道冬来蹲着监视费她，冬来用竹竿扫妹妹的脚，说，少糊弄我，快跳，你跳还没跳呢，喘什么？冬露就眺了一下，跳一下，嘴里先数到了三。冬来说，你怎么数数的，跳两下还偷辏？我这是为你好，你没听你表姐说，这么小个子，去了她那儿好工作怕不给你，你只能去扫劂所。冬露说，扫厕所就扫厠所，到城里扫厕所也比在家里清猪圈好！冬来说，好呀，你还没去呢，就嫌弃家了，乡下的猪粪也比城里的人粪臭？冬露在门后好像要笑出来，忍住了，突然说，现在操心我的个子了？我长不高也有你们的责任，营养不良，你们不给我吃好的，天天吃剩饭剩汤，怎么长个子？冬来知道妹妹一开口就没有什么中听的话，尽管习惯了，还是忍不住火，拖了竹竿对准妹妹的脚就捅了一下。我让你要营养！冬来说，什么事都怨别人，这么大的姑娘，懒得出蛆，连跳两下也要偷懒，你在碾米厂干活也偷懒，人家都不愿意给你结工钱。你还要什么营养？我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什么营养，照样伺候二十亩果园！
表姐春美来送旅行袋的时候，正好看见冬露蹲在门边，一只手拿着扫帚，另一只手捂着她的脚背。春美不来冬露不一定会哭，春美一来冬露干脆就蹲在那儿哭起来了了她的哭声尖厉而且刺耳，冬来把他的两个耳朵都蒙住了，说，爹娘死的时候也没见你哭这么伤心，让你跳几下你就这么哭、哭给别人听呢？春美不明就里，皱着眉头站在那儿，说，跳什么？怎么回事？冬来说，不是怕她个子矮嘛，去了你那儿没好工作，让她眺几下，她就跟我犟。春美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也不怕人笑话，她都十七了，怎么还让她做小孩子的把戏，跳几下能把个子跳高了，那人人都能去摘月亮了，你懂不懂科学？冬来说，我急呀，她能吃能睡，人人长个儿怎么她就不肯长？她是存心不长个子。人长得小，你不忍心让她干活嘛。春美制止了冬来，她说，冬露明天就离家了，你做哥哥的也不说点知心的，这一走就要到春节过年才回来，你们还闹什么闹。冬来没来得及说什么，地上的冬露把扫帚往她哥哥这儿一扔，带着哭腔叫起来，春节过年也不回来，死在外面也不回来！谁回来？小狗才回来！
幸亏春美来了。春美是三亲六戚中最受非议也最受尊敬的人，她在这儿兄妹俩谁也不能跳墙上梁的，冬来终究让了妹妹，走开了。春美上去把冬露从地上拉起来，说，不哭了，旅行袋也拿来了，明天一早就要赶路，你该去收拾东西了。冬露拿过那个蓝色的旅行袋，拉开拉链，打开夹层，仔细地看着，这么好的包包呀，她说，给了我用，你还有吗？春美说，这你就别操心了，我还有拉杆箱呢，带轮子的，可以在地上拉着走的。冬露把旅行袋挎在肩上试了试，欣喜地说，这多好，我哥还让我拿扁担挑行李呢，我才不挑扁担，让人笑话。春美在冬露的鼻子上戳了一下，说，看把你娇贵的，你是赶上好时候了，我去城里那会儿，都是用化肥袋，哪里见过旅行包？扁担有什么，我还不是挑着扁担去的南方！
春美急着要走，走到门外听见冬露追出来喊她。冬露涨红着脸，表情看上去很忸怩，表姐，你说让我一到那儿就穿你的高跟鞋？要不要先穿着练练？冬露扶着门，看看春美的脚，又看自己的，说，那么高的鞋跟，你说我穿着会走路吗？春美一眼看出了冬露的心思，皱起了眉头，挥挥手说，我没带高跟鞋回来。你就赶紧去收拾东西吧，这些事你现在别去操心，到那儿该穿什么就穿什么。我在那儿天天穿高跟鞋，刚开始别扭，习惯了就好啦！
阳光照耀着十月的枫杨树乡村。冬露家门前的老树上栖息着几只麻雀，冬露从家里旋风似的冲出来，把麻雀吓跑了。麻雀呼啦啦地飞走，把树下那群挑早橘的妇女惊动了，她们都回头看着冬露。冬露像一匹撒欢的小马被突然勒往了缰绳，站在路上，若无其事地向公路的方向张望。妇女们知道冬露明天就要走，说，你看冬露笑的，脸都笑成一朵花了。冬露从没见你这么高兴呀。冬露说，谁笑了？谁高兴了？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妇女们说，你看她还会做戏呢，从早上唱歌唱到现在了，还说她不高兴。又问冬露，你们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去呀？冬露说，都要坐，先坐汽车再坐火车。有个妇女不知道是嫉妒还是怎么的，说，干脆坐飞机去，坐飞机多好，反正你表姐挣钱多。冬露听这话话中有刺，就翮了那女人一个白眼，她说，坐飞机要去义机场的，这里哪儿有飞机场，你们家有呀？
冬露已经把她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还缺一只铝饭盒，冬露要去碾米厂把它拿回来。阳光照耀着离别前的村房屋和路都泛出淡淡的金黄色，连路边的柳树上的叶了也是金色的。冬露走过她叔公家，看见叔公坐在门门编柳条筐，叔公说，冬露你东西都收拾好了？衣服要多带点，城里东西贵，冷了再买衣服就费钱了。冬露说，叔公我是去南方，不冷，冬天穿一件毛衣就够了。叔公说，那让你嫂子给你多准备点干粮，那么远的路，路上多带点吃的！冬露说，我表姐不让带，她说在路上买方便面吃，又省心又好吃。
冬露走过村口，看见钮家患了眼病的男孩，纱布包住了一只眼睛，还爬到树上打皮虫。冬露在树下汪地叫了一声吓唬他，男孩摇晃了一下，坐在树杈上了。冬露有点后悔去吓他，捂宥胸口说，吓死我了。男孩坐在树杈上，用一只好眼睛恨恨地瞪着冬露，突然冒出一句，你神气什么，去城里还不知道干什么呢，你表姐也没什么神气的，人家说她在城里专门为男人洗澡的！冬露在树下叫起来，谁说的？男孩说，人家说的，反正不是我说的。冬露围着树跑了一圈，嘴里喊着，人家是谁，你说出来，说出来。我撕烂他们的臭嘴。男孩却不理她了，昂着头继续找皮虫。冬露一气之下就抱着那棵老柳树摇晃起来，让你胡说八道，让你从树上摔下来，摔成个哑巴，以后不能说话！
村里人对表姐春美的风言风语冬露也听到过。冬露崇拜春美，因为这份崇拜冬露不容别人诋毁春美的名声，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诋毁春美也就是诋毁她自己。冬露不相信关于春美职业的说法，城里的男人也都长着手，自己不会洗澡，难道还要别人替他洗？冬露不相信这件事，但是传言本身让冬露灿烂的心情有点暗淡下来。冬露低着头向公路上走去，她要去碍米厂把饭盒拿回来，她再也不去那里帮申家碾米了。申家不给她工资，总是给她一袋米让她提回家。但临近碾米厂那排红色的砖房时，冬露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她也许是舍不得离开碾米厂的。老申夫妇俩精明势利，但他们的儿子大猫对冬露是好的。冬露看见碾米厂就依稀看见大猫迷惑的眼睛和满脸白色的米灰。你去城里干什么？那天他就这么问了冬露一句，冬露倒反而被他问住了。冬露后来醏气说，干什么都好，总比在你家碾米强。这话只有一半是真心话，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愿意跟大猫一起碾米的。
碾米机嗡嗡地响着，隔着稻谷扬起的满屋尘雾，冬露看见老申的女人站在高高的麻袋山上干活，她第、一次觉得那女人干活的身影很像她死去多年的母亲。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女人和大猫都回过头看她。女人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让大猫往你家送一袋米呢，刚刚轧下来的米，带到城里去吃。进了城样样好，可这样香的新米你就吃不到啦。冬露嘴里说不用行李重带不了米，眼睛看着碾米机旁边的大猫，可看见的还是一张白花花的脸，和一个敦实的白花花的背影。大猫本来就不怎么跟她说话，现在干脆转过身去不搭理冬露。冬露心串说，不搭理就不搭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她走到窗台前拿起自己的饭盒，看见大猫的小收音机也丢在窗台上，h面落满了米灰，冬露摸了摸收音机，胳膊下意识地抬起来，用衣袖把收音机抹干净了。
冬露推掉了老申女人塞给她的一袋米。她想如果大猫过来劝她拿走这袋米，她就拿。可是大描一直留在碾米机旁加料，似乎没有冬露这个人，他连句送别的话也不肯说？冬露有点伤心，一伤心就不懂礼数了，一噘嘴一甩手，丢下那袋米和老申女人，拔腿就跑。
冬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眼睛潮了她明明知道不该怨恨大猫，他们又没有恋爱，走就走了，你也别怨我我也不怨你，有什么可怨的。冬露明明知道她不该怨大猫，眼睛却不争气，怨得掉出了泪。碍米厂外面停着一辆运稻谷的拖拉机，拖拉机手是冬露的远房亲戚，认识冬露，他好奇地盯着冬露，说，冬露你明天就要去南方了，该高兴呀，怎么不高兴呢？冬露一慌就用饭盒遮着自己的脸，说，好好的谁不高兴了？你倒告诉我，什么模样是高兴，什么模样是不高兴，你才不高兴呢：
冬露举着饭盒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听见公路上汽车喇叭拖拉机声音很热闹，就放下了饭盒。阳光照耀着公路，公路看上去也泛出了淡淡的金黄色，像新鲜稻谷的颜色。公路朝南的一侧新盖了好多房子，冬露正好站在供销社的橱窗前。好像是应验了一个梦，冬露猛然发现供销社的橱窗重新布置玻璃后面竟突然多了一双高跟鞋。
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一只雍容华贵地踩在白色的鞋盒上，另一只葡萄在红色的蜡纸花朵里，仍然露出了妖娆而挺拔的鞋跟。冬露惊喜地瞪着橱窗，身体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差点撞上了玻璃。冬露退后了看，歪着头看，半蹲着看，怎么看那双高跟鞋都显得华美，怎么看它都神奇。冬露走进店堂时有个男人正在柜台上买牙资，从衣服上泥灰痕迹看，应该是谁家请来的泥瓦匠，那人个子高，挡住了两个女店员。冬露在后面等了一会儿；看那人还不走，就伸手拨拉了他一下，挤到柜台前说，你们进高跟鞋啦？哎呀，你们进高跟鞋了！一个女店员说，还不是迎接国庆摆橱窗吗，乡下地方，谁买那鞋穿，脚脖子都会拧断的。冬露连连摇头，她说，不会不会，穿习惯了就好的，我表姐在城里天天穿的。另一个女店员从冬露亢奋的神色中觉察出什么，试探着问你要试试吗？这儿还有一双呢。冬露涨红了脸说不要不要，眼睛却盯在货架高处的一个白色烫金边的鞋盒上，她知道另外一双一定藏在那个盒子里。冬露说，那双也是黑色的吗？我表姐说她有三双高跟鞋，你们信不信，一双白色的，一双紫色的，还有一双也是这种黑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