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静芸也走了来，她一眼瞥见丈夫正跟温文彬说话，便自个领了饭菜走到屏风旁边，在人事部长妻子小余旁边坐下来。小余在仓库管文具，穿着俏丽，脸上扑了脂粉。尤永霖问温文彬：“给法国公司调拨资金了吗？”
“调了，按执委会决定分段分步的调拨了，中方两家公司补发了工资，职工情绪平伏了，赶工投人很正常。”温文彬压低了声：“董事长的以攻为守很灵，我们已经从被动转为主动了。”尤永霖笑。
温文彬又小声说：“北京起作用了，普鲁盖恩他们松口啦。”
尤永霖嗤地笑出了声。
温文彬又说：“原先他们提出索赔153项，金额五千万美元。现在只提8项，两千万美元。”
“好！”
尤永霖很开心，端起碗大口喝汤，抽出纸巾抹抹嘴，说：“不过还有余度，我们审核只有一千五百万。下午，普鲁盖恩送来他们总裁的来信，姿态不错，信里说了大堆好话，也申诉了很多。你们抓紧跟他们谈，趁热打铁，再压它五百万。”
温文彬拿过匙羹搅着汤，说：“还有个事，核岛要加装防鞭击装置，需要三百万美元……还有一些零星项目也要追加。”
尤永霖眼前一亮，说：“那捆起来谈，跟赶工索赔一揽子解决，就答应他两千万，但要一揽子解决，把防鞭击装置等等揽进去。”
“一揽子？”
“一揽子，快刀斩乱麻。”接连几日，温文彬带着爱德华与普鲁盖恩谈判。普鲁盖恩依然啰嗦烦费，但不再死守，逐步逐步退却了。
一股南方热带季候风从南海沿岸吹过来，天气又回暖了，空气中氤氲着暖洋洋的潮润，人们又穿起了单衣。
山姆将衣袖高高卷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臂。他从工地回来，手里提着安全帽。走过温文彬办公室，见温文彬在里面，便拐进来。
“温，听说索赔解决了？一揽子？”
温文彬嘻嘻笑。
“解决啦，两千万，包括防鞭击装置，还有一些零星项目，一揽子。”山姆掀起嘴角笑。“温，我很吃惊。这很神奇。”温文彬还在笑。
山姆毛茸茸的手比划着说：“温，这很值。你知道吗，一般索赔占工程总费用五个百分点左右……这两千万很值，他们赶工肯定多做很多工作，何况一个防鞭击装置就是三百万。承包商肯定要赚钱的，给他点钱将工程推上去还是划算的。不然拖期两个月，你算算这笔数！”
“是不是该喝一杯？”温文彬还在笑。“呵，当然！”
晚上，温文彬、山姆一道在专家村西餐厅喝咖啡。
如同往常一样，执委会在上午九时召开。地点也一如既往在大亚湾会议室。唐珏也理所当然地坐了首席--会议桌的顶端。
会议一开始，哈利便兴致勃勃抢先说：“唐董事长，请容许我说几句题外话。我想，我应该首先向尤总、CK他们表示祝贺。祝贺他们把索赔处理得很好。他们没有在对方一提出索赔，就把钱奉送出去。索赔是很专业的问题，尤总、CK处理得很有专业水平。从五千万压到二千万，是很大的成功。要是在乔氏，他们就会获得加薪提职，但在这里，我们就提倡多作贡献啦。”
哈利说完做了个鬼脸，又微笑着朝尤永霖和CK看了看。
人们哄的笑起来。
唐珏也微微笑，说：“尤总、CK做了很多工作，各位执委也做了很多工作。索赔的程序，不就是你哈利提出的吗？还有，索赔的方案就是执委会审批的嘛；另外，我还要郑重指出，北京为索赔做了很重要的工作，政府、使馆的作用，是非同寻常的。”
唐珏说得诚恳，说得语重心长。说完，轻轻吸两口烟，把烟蒂摁灭了，宣布开会。
“今天的会议有三个议程：一，讨论常规岛安装合同定标；二，审查本季度工程进展；三，财务问题，主要讨论各种货币的趋势和交换。好，先讨论合同定标，尤总你把情况介绍介绍吧。”
尤永霖说得很简略：“有关资料已印发给各位了，我只作一些补充说明。常规岛安装，也就是我们习惯说的，电气厂房安装。受董事会委托，总经理部进行了工程的投标、谈判工作。参与投标的共有四个集团八家公司，经过差不多一年的谈判筛选，山东/英国公司这对组合成了首选。山东公司的安装水平，在全国水电系统是排第一的。至于英国公司，主要考虑他们可以使用出口信贷，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发电机组是由他们提供的，由他们参与安装会更有利于成功。当然，也有一种观点，主张选择英国公司的对立面参与安装，这样有利于监督。后来经过考虑，我们觉得不应该将英国公司当敌人对着干。从标书看，价格和施工条件，山东广英国公司这对组合也是最好的。如果执委会同意，我们将于近日，与山东英国公司正式签定合同。”
哈利微侧了头问尤永霖：“价格多少？”
“七千八百万美元，比我们的底价低二百万。”
“英国公司扮演什么角色？”
“山东是主承包商，英国公司是山东的分包商。”
“为了稳妥，最好由供货商提供安装监督。”尤永霖立时感到突兀。这等于说，安装工程之外，再立一个安装监督的项目，由供货商也就是英国公司承担。而英国公司已经顾请乔氏作技术管理，那么，所谓技术监督，也就顺理成章由乔氏承担。这样，安装之外，又多了一项技术监督的开支，乔氏也就又多一笔收入。
尤永霖心里打鼓，脸上不动声色，问：“哈利先生的意思，是要英国公司承担技术监督吗？”
哈利避开正面回答：“电气安装是很复杂的。”尤永霖委婉地说：“哈利先生的意见，我们以后注意安排。”
哈利碰到软钉子，马上说：“我的意思不是给你什么指示，只是提请注意。”
唐珏心领神会，悠悠说：“英国公司作为分包商参与安装，是会自行作技术监督的。”
哈利听出了唐珏的弦外之音，知道他们不主张另立技术监督，也就不再言语。合同定标很快通过了。
在讨论工程进展时，尤永霖和CK有了矛盾。矛盾由CK对“双百”的津津乐道引起。
CK不无得意地说：“自从总经理部决定‘双百’检查后，工程质量很好，核岛绑扎钢筋是百分之百检査的。”
尤永霖说：“工程管理要解决真正的问题，不然，百分之百的数钢筋也没有用。不要引导人们只注意数钢筋，如果我们只注重钢筋、混凝土的逐一检査，自身的管理就乱了。”
哈利说：“尤先生的意见是对的，管理系统很重要。但是，对钢筋的百分之百检查是因为出了问题。”
唐珏说：“检查钢筋是因为漏筋。工程进展恢复正常了，监督也可以回归正常。”
哈利说：“‘双百’检查是总经理部讨论通过的。”
慕容生一直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捏拫铅笔在鼻子下悠悠转动。这时他接着哈利的话，傲慢而犀利地说：“是不是总经理部对土建承包商的工作已经很满意，可以撤销对钢筋的百分之百检查9如果是，请打招呼，请给予证明。”
温文彬说：“‘双百’检査作为临时措施还可以，若长久使用便不科学，会使我们丢掉最重要最实质的东西。”
尤永霖说：“说句老实话，当时总经理部对系统管理还不够成熟，这不成熟主要在于我。如果放在今天，‘双百’检查肯定通不过。当时山姆就极力反对‘双百’，说一个成熟的系统是不需要额外指令的。那时我不理解不能接受，现在我理解了。如果说，‘双百’检查不失为应急措施的话，现在一号核岛复工已经两个月，进度追上来了，系统管理也健全了，‘双百’是可以停止了。”
会后第三天，常规岛安装合同正式签定了。不久，‘双百’检查也撤销了。
十二月中旬，离圣诞节还有十天八天的时候，大亚湾已有了浓浓的喜庆的节日气氛了。
办公楼、俱乐部、专家村、超级商场、西餐厅，都摆上了圣诞树。树上挂满亮晶晶五彩缤纷的花串，小小的树梢上，吊满闪闪发光的情状夸张可笑的纸娃娃。门楼、路旁的紫荆树上，挂着红红绿绿的灯串。
节日的气氛也蔓延到每个人的台面柜门上，这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摆挂着人们互赠的圣诞卡。
总经理尤永霖，也在办公室长长的平柜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圣诞卡，那是外国承包商和高级员工送来的，上面多有草书的英文签名。尤永霖也在好大叠圣诞卡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由林之同回送给众人。
平安夜前两晚，大餐厅搭起舞台开圣诞音乐会，大鹏音乐团从深圳赶来演出。
还未入夜，人们就从专家村、宿舍区源源不断涌向大餐厅。
天完全黑下来，大餐厅黑压压坐满了人，整个大厅响着模糊不清的嗡嗡嗡的人声。这不歇的人声在音乐会开始时才沉寂下来。
人们脸上漾着笑意，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的演出。一个穿着拽地旗袍仕女打扮的女人，抱着琵琶款款而出。台下的“鬼佬鬼妹”被东方的古典服饰神韵倾倒了，哗哗拍起了手掌。当古曲《十面埋伏》从“仕女”的指尖急遽激荡时，有“鬼佬”举起了摄像枪。
一个胖得像橄榄球的男高音，唱起了高亢的意大利歌。“鬼佬鬼妹”兴奋起来，纷纷从座位跃起左右摇晃，嘴里又笑又叫。
忽然，台上报出担负警卫核电站的武警战士要上台表演。人们惊奇地你望我我望你，又齐齐望向台上。
一阵强劲的摇滚响起，一个看上去还未够二十岁，身穿迷彩服手戴露指皮手套的武警战士，踩着滑步出场了……
“霹雳舞！”人们轻轻惊叫着。两个法国女人轻声耳语。“那不是守关口的大兵吗？真看不出，平日见他可害羞呢……跳得真棒！”
“看看，他在攀登哪，……呵，又匍匐呢，是不是过铁丝网？”
“呵呵，他多矫健！看他的肤色，古铜古铜的，迷死人哪！”
“艾玛，你爱上他啦？”
“他太美啦！”夜深时分，施工处长薛永开跑出工程部大楼，跳上一辆工具车，右脚一踩油门，呼地奔跑起来。工地被夜色和空矿的寂静笼罩了。薛永开驾着车在宽阔的水泥路上疾驰，高高的路灯将桔黄色的光华洒下来，半空像浮动着闪烁的金粉。工具车冲上斜坡，在大餐厅前嘎地停住。薛永开快步跑上台阶，在门前深深喘几口气，定定神，慢慢推开门。
一片溶溶的如春雨淋漓的妙曼琴音流泻过来，台上正在演奏广东音乐“雨打芭蕉”。外国人被异域的音乐陶醉了，有人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脑袋轻轻晃着，仿佛不相信这是人间的乐音。
薛永开一只手仍在身后扶着还未完全掩上的门，双眼微微眯着在黑压压的人堆里搜寻起来。
薛永开看到温文彬在第三排与山姆夫妇坐在一起，便走了过去。薛永开闪着身在狭窄的座椅之间艰难地移动着。
薛永开俯在温文彬耳边小声说道：“老温，请出来一下。”
薛永开从弥漫着香水脂粉芬芳和涌荡着暖暖人气的大厅走出来，立即哆嗦了一下。外面很冷，风从黑黝黝的海面刮过来，冰凉冰凉的。薛永开跺跺脚，背过身去。
远处，高高的水库大坝后面的山峦像墨一样黑。深蓝的夜空上，几缕浮云托出一轮圆圆的冬月。月既圆且大，凝脂一般的玉白，浮云挟裹着它飘动，黑色的云絮被明月的光华“染”出光辉来，透透的轻飘。
在门外的檐廊下，薛永开紧张地盯着温文彬的眼睛，说：“‘牛腿’出事啦！”
一号核岛。
原先深深窝在地下像只巨大铁锅的筏基，早已造好了。又砌了高高的外墙，核岛成了巍峨的圆柱体。
核岛宽敞的内腔因施工显得狭窄而喧哗。棚架、机具布满每一个角落，鼓风机、切割机、电焊机混杂着尖锐和钝重的嘶叫震耳欲聋。吊机在高空悠悠滑动，发出铁链转动的金属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