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夏天过去了。短促的混淆不清的秋天冬天和春天,转眼就晃走了。然后,悠长的熬人的夏天又开始了。这天晚上,海风吹散了日头的暑热的时侯,法国人玛丁、康布尔梅、维尔迪兰、皮皮尔,悄悄走进了核岛。他们叽哩咕噜轻轻说着法语。“奇怪,这几天跟踪,都没发现问题。”
“我也觉着蹊跷,怎么会没问题呢?他们根本就没有管理,要有,我们可省心啦。”
“中国人心眼很多,就怕……”封闭的核岛积滞着白天毒热日头的烘热憋闷,鼓风机隆隆响着。
几个人来到犄角旮旯里,抬头仰望着白天刚刚装好的、高髙悬在半空里的电缆托盘支架,那“半空”足有两层楼高。
康布尔梅拿手指点着说:“这种地方,最容易出问题。”
“你是说,”玛丁打量着犄角里的钢筋水泥柱,“做手脚?”
康布尔梅点头:“水泥柱钢筋很硬,上膨胀螺栓很困难,工人为省事会把螺栓锯短--我在南非造核电站时就遇到过,越落后越会取巧。”
“因为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规范!”维尔迪兰插一句,嘴角带着讥笑。
玛丁耸动口髭笑起来,他想起海工局违章绕道装电源的事。
“拆了它!把螺栓全部拔出来一根一根检查。”很快来了一群人,乒乒乓乓将装在犄角里的托盘通通拆掉,把膨胀螺拴一根一根全都拔出来。根根螺栓完好无损。
玛丁他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语,又都笑起来。玛丁牵起一角口髭,带着笑说:“中国是个神秘的国家,总让人摸不着头脑。像海工局,一团糟的毫无章法。山姆,还有那个英国佬爱德华……”
玛丁突然拿食指压住嘴唇,放轻声:“呶,就是那个‘英国雨衣’。”众人哗的大笑。
笑完,玛丁又端了脸说:“他俩都想踢走海工局。可海工局造出来的混凝土块,块块合格,居然没有出过废品,最后还把卸货码头造出来了。”
康布尔梅说:“不管怎样,这托盘安装确实OK,明天得向他们道贺。”
一群人又转到配电柜跟前。他们的神情凝住了,眼前的景象叫他们吃惊。一大排天蓝色的低压电缆,满满排挤在狭窄的电盘里。电缆走向笔直,布局巧妙,拐弯孤度优美,端子压痕秀丽。
“噢!上帝,这端接多漂亮!凭良心说,我们法国人都做不出这样漂亮的电缆端接。”
康布尔梅轻轻叫起来,因为热,因为激动,他的脸很红。他举起照相机,给电缆拍照,拍了一张又一张。“我要请求O3公司嘉奖他们。”
核岛。
辅助管道安装开始了。这是一项艰难沉重的工程,占去整个核岛安装的一半工作量,也是最卡进度的关键路径。
吴维济在偌大的台面铺开图纸,只见辅助管道像一张其大无比的蛛网,牢牢罩着核岛的每一个角落,与主管道、电缆、通风系统,纠缠交叉,接口繁杂。别说施工,光是看图纸,也叫人眼花缭乱。
每天清晨,一辆一辆的大卡车满载着管道队的工人,浩浩荡荡从生活区驶向工地,进入核岛。
傍晚,一辆一辆的大卡车又把他们接回驻地。他们身上穿着蓝色的牛仔布工作服,胸前挂着工号,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
管道队上千人,集团式安装令核岛沸腾了。法国监督显见的人单力薄了,无法如影随形地跟踪直击了。
从大戈壁出来的人自有一股豪气,吊装、焊接、打磨、切割,什么没有做过?这些玩艺拿在手里还不跟斩瓜切菜一般!
只是跟洋人沟通太麻烦。
编好的程序得由他们批准,没有程序又不能施工。程序要获得批准又烦难得要死,退回,修改,再退回,再修改,反反复复,没有五六次来来去去折腾,休想被批准。O3公司觉得被缚了手脚,法国人又嫌他们不能一步到位。
还有更糟的,那就是变更。
这么大的工程,施工过程当然会遇到大量接口协调临场修改的地方,那可真像鬼佬说的“大件事”了。设计是环环相扣的,什么地方动一下,都会掀一发动全身,都会倒骨排似的接二连三牵三挂四的一路倒下去,那就大动作了。还有,都得由欧洲修改,因为原设计在欧洲。从大亚湾到欧洲,飘洋过海的来来回回倒腾,那种烦难麻缠,真是一言难尽了。
于是,磕磕碰碰,言语龌龊,也就不绝于耳了。“妈的,什么都是洋人、欧洲,这电站还是不是我们的?”
“窝囊!从来没这窝囊!”
吴维济沉了脸啐道:“先把自家的事做好。别的,你们少给我放屁!”
那一张张粗犷黝黑的脸,就都涌起了红晕,又响起嘻嘻的带着小心的笑声。
一年过去了,辅助管道完成了六成。吴维济轻轻舒口气,万事起头难,过了一半那就快了!什么事都是前半截最难办的。踏入四月,水压试验开始了。
水压试验是一道很重要的质检关口。过了这一关,那就表明,已经安装的辅助管道合格了,余下的四成,那就好办了。
吴维济万万没有想到,水压试验竟是一场噩梦!试验结果出来了,法国人提出了五十个问题,当中包括几千条焊缝不及格,几万个焊点不及格。吴维济大手一摆。“没说的,推倒重来!不及格的通通返工。”回到驻地,吴维济虎着脸,对黑压压坐了一地的管道队说:“从现在开始,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管抢工程……我提醒你们,可得打醒十二分精神!我提出一个口号:一次消缺。把那五十个问题、几千条焊缝、几万个焊点,把一切一切缺陷,一举拿下来!别再丢咱O3的老脸……”
“一次消缺!”的大横额拉起来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又糊到了墙上。清晨,工人从大卡车上跳下来,在核岛前排好队,尽着嗓门齐吼:“一次消缺!”然后散开,抖擞着进人核岛。很快,机声大作,焊花闪灼。一张张流着汗污的黝黑粗糙的脸,神情凝重。
三个月过去了,人瘦了,黑了。法国人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处理了。管道工人摘下安全帽,长长舒口气,拿手肘擦拭脸上的汗水。他们坚信:这回,就是举着放大镜,法国人也找不到他们的茬了。
水压试验又开始了。
这回,法国人提出的问题不是五十个,而是七十个工人火了。
大戈壁的气血喷发了。“瞎卡!瞎卡!完全是瞎卡!”
“我们已经做到最好了!”
“这是螺丝,是吧?这拧紧了,扳不动了,是吧?这不结了?为什么一定要突出螺帽一圈半?什么道理?刁难嘛!”
“焊条就是焊条,编什么鸟号?贴什么红、黄?难道这是踢足球?黄的警告红的出场?”
“切割就是切割,你管我用什么钢锯钳夹?”
“板手就是板手,你管它活板手还是力矩板手?扳紧就行。”
“工程是做出来的,不是开会,不是纸上谈兵谈出来的!”
“让他们来试试。哼!”
“我没有办法了!”
吴维济在尤永霖面前说出这句话时,非常沮丧,非常痛苦。
那是一个憋闷燠热的晚上,吴维济坐在尤永霖那张樱桃木色的大班台前的转椅上。
尤永霖隔着大班台,定定的望着他,两片嘴唇微微翕动着,右手的指头有点慌乱地在台面上抚弄着。“……我们已经尽力了。”吴维济两眼一热,潮湿了。尤永霖看到吴维济眼里的泪光,镇静下来了。“你说,这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难说。”吴维济有点哽咽。“喝口水吧,”尤永霖不高兴了,“怎么像小媳妇似的满腹委屈!”
“我确实觉得委屈!”吴维济突然发狠了,声音提高了。“我并没有偏袒我们的人,我对他们狠着哪!你没看到他们……往死里拼哪……”
“问题不在这里。”尤永霖打断他,“问题是质量怎么上去。”
“怎么上去呢,什么都拼上了,就剩……“吴维济想说就剩一条命了,又突然止住了。他心里有了怨愤,你尤永霖就只盯着质量,我们的人呢?人呢?你怎么就不过问一句?你也干过军工哪!人心都是肉造的呀……
尤永霖没有理会吴维济的感受。他在思索着出路,总得把工程拿下来,这是毫无疑义的。“看来,我们必须介人了。”吴维济脖子一梗:“你们介入又能怎么样?该做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除非洋人不再挑剔作梗!”
尤永霖生气了,右手四根指头并拢一起,在台沿轻轻地急速地拍打着。
“老吴,我不用跟你辩论,也不用跟你做思想工作。难道你是小女孩,还要人哄着呵着?你说吧,这工程你们做还是不做?做,怎么个做法?不做,按合同处理,你们怎么担?”
吴维济垂了眼,大口大口喘气,胸脯起起伏伏。尤水霖继续说:“你别怪洋人,也别怪工人。要怪就怪你自己,怪整个管理层。难道你还不明白,这是管理事故吗?张口就拼!拼!操作不规范,光拼有什么用?你走吧,你先回去,我们想想办法。”
吴维济突然觉得有很多话很多话要说,却出不了声,就闷闷的讪讪的走了。
还在头一回水压试验结果出来之后,山姆就把玛丁叫到部长室来。
“O3公司怎么回事?这么多的问题都是属于规范性的,这很叫人忧虑。”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选择O3公司作分包商肯定是个错误。法国公司说,他们不是造大工程的。”
“难道他们连规范操作都做不到吗?”玛丁无声地冷笑一下,抬起两条长着栗色汗毛的手臂,打着手势说:“比如焊接这仅仅是一个工种。焊接有很严格的程序,这您知道。焊条要烤干除湿,要放在保温筒里,要加盖盖好。焊工都背一只保温筒,焊条用一根取一根。用不完的焊条要当天退回,放回烤箱,第二天再领。光这个最简单的环节,焊工总做不好,不盖,不退,随手丢焊条……这是他们的老习惯。”
“他们不是都有上岗证吗?”
“有,但多是单项的,很少全能的。您知道,核安装非常非常复杂,要求非常非常严格。他们不是不懂操作,都懂,就是不规范……素质不行。”
山姆一直托着下巴听玛丁说。这时,他两只毛茸茸的大手习惯地向上举举:“还是管理问题。他们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管理系统,要是他们是处在一个强有力的系统里,那就会被制约被规范,一切都会改观。”
玛丁扬起一边口髭,冷笑:“他们有什么管理系统!”
山姆板起脸。“玛丁,我不欣赏你这么说。业主顾用我们,是给他们解决问题,而不是嘲弄。”玛丁红了脸。
“哦,对不起,我……我焦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