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就跟马拉松长跑一样,没有歇息没有停顿,有过多少论证多少激辩多少反复多少汇报呵……最长的一次会议一口气开了70天,真是开得天昏地暗。最多人的一次会议竟然有五百多人参预,七嘴八舌铺天盖地,真是百口莫辩!
最要命的是枝节横生!突然地,核电站被另一个项目取代了一唐珏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后,他从屋里摇摇晃晃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他埋头写了三天的报告他终于寻到生机找到了突破口。老乔治又来了。
“勋爵,让您久等了……”唐珏向他伸出手。老乔治握紧唐珏的手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笑,手不停地摇着。唐珏觉得老人的手会说话,它告诉他,他老乔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了……然后哈利出现了。
哈利是乔氏集团的总经理,一个满头银发风雅幽默的英国绅士。他领着乔氏集团的谈判小组坐到谈判桌上一一合营谈判开始了。这时人们发现,平日风趣优雅的哈利变得犀利尖刻了,好些在可行性研究报告中达成的条件,他都推翻了。
“你们答应了的,白纸黑字,怎能推翻呢?”
中方把可行性研究报告推到他跟前。哈利耸耸肩摊开两只手,说:“你们延误了两年,情况变了:石油降价了,煤价也稳中有降,我们乔氏的发电成本也降下来了……核电成本的优势削弱了,我们的考虑自然有所调整。”
合营谈判成了沉重的拉锯战,每一个大部每一个细节都争执不已。
一次喝茶的时候,唐珏带着玩笑的口吻对哈利说:“哈利,听说你很苛刻,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当小李鸿章,也跟你们签个不平等条约?”
“噢,不,不。”哈利连忙摆手,站起来向唐珏拱拱腰。
“过去我们英国人出来满世界的乱跑,是因为天气不好一一伦敦是有名的雾都嘛。”人们嘻嘻笑起来。
唐珏又说:“听说你寸利必争很有火药味,何苦呢?我们是共产主义,你们是资本主义,两个主义也可以携手合作可以和平共处嘛。”
“是的。”哈利连连点头满脸堆笑,也开起了玩笑,“我女儿是个社会主义者,我和她之间也常常争论……可我是父亲,我对她有权威。”哈利神气地挺挺腰。
“你对女儿有权威,我可要把你改造成共产主义者。”
“晚了!”哈利耸耸肩,滑稽地做了个绝望的动作,“我年纪大了,来不及了。”
谈判进行得缓慢而滞重,而且被“一票”僵住了。双方约定,合营公司采用董事会方式运作,也就是这时候,哈利提出了“一票”。
“你们出3亿本金,我们出1亿。你们占四分之三股份,我们只占四分之一。你们拥有绝对控股权,岂不等于样样你们说了算?我提议,决定重大问题必须有我们乔氏集团一票。这不过分吧,就一票。”可这一票意味着什么呵,中方沉默了。“如果乔氏连一票都没有,还算什么‘合营’呢?”哈利急了,又唉声叹气。
“说是双方真诚合作,可总感到不全是这样。你们似乎总有戒心……”
你来我往,我往你来,合营谈判谈了足足两年。眼看就要谈成了,一夜之间,香港人纷纷走上街头,呼喊着反对建造核电站大亚湾与他们隔海相望,他们害怕身边放了一个“原子弹”。他们又在街头摆了桌案,备了纸笔,供人签名。人们就在折叠的长长的白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转眼之间,排队签名的人龙绕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哈利担心了:“怎么办?”
唐珏探过身去拍拍他的手,轻轻说:“坚定不移。”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老乔治来到北京人民大会堂签署合营合同。
他踩着红地毯走向会客大厅时,非常自得又陶醉他终于叩开了这个古老国度沉重的大门,他终于在中国的核盛宴中饮了头啖汤,把最大的一个合营项目拿到手,虽然前前后后耗费了六个年头,但是值,很值!
邓小平站在屏风前,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站在邓小平身旁的副总理李鹏、董事长唐珏,也向他微微笑着。
邓小平握着乔治的手,说:“这是我们最大的合资项目。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老乔治饶有深意地答道:“我希望我们的合作能继续下去。我希望能看到这个项目的合作成果。”
“你可以放心,”邓小平眯缝双眼,目光坚毅,一字一句说,“中国对外开放吸引外资的政策,是一项长期持久的政策。”
老乔治仍然紧紧凝望着邓小平的眼睛,意犹未尽地说:“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取得了巨大成绩,我们都很关心它的发展和前途。”
“我们的对外开放政策,本世纪内不能变,下个世纪的前50年也不能变。50年以后又怎样?那时,中国同外国的经济联系更加紧密,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能断呢?”
“我非常高兴能同贵国合作。”
“可有人怕吃亏,”邓小平微微一笑,“中国同外资合作,不会让外资吃亏的,但希望大家都过得去,平等互利。一厢情愿是不行的。……你们敢冒这个风险,你们带了个头,我感谢你们。”
然后,寂寥的大亚湾骚动起来了,单调沉闷的浪涌声被清脆的爆破声、推土机的嗷嗷声、汽车奔驰的隆隆声掩盖了;咸咸的海腥味混杂了呛人的火药味、机车喷吐的油烟味。
海边两座山岗推平了。圈起来的“咸水湖”,抽水除淤之后又回填了砂土。山坳的堤坝筑起来了。道路开辟了,又铺上了混凝土……
这时,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了。香港人又一次拥上街头,传媒沸腾了,有家报纸一下子抛出十二篇反核社论,街头论坛天天人头拥拥,扩音器响个不停,香港人的情绪也沸腾了。他们拉起横额举着旗帜呼喊着要求核电站立即停工。
老乔治迟疑了,打电话问唐珏:“是不是暂缓?”这天晚上,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来到唐珏家里,两个人临窗坐下。窗外的湖水被晚风吹皱了,湖面上流荡着月光银白色的光华。
“这事很复杂。”社长虚望着夜色中的湖水,思索着说,“香港人担心大亚湾是又一个切尔诺贝利,这是公众心理,他们不了解核电站。核电知识不是人人都有的。”
“不是办过展览,作过报告,印发过传单,还举办过核电知识班吗?”
“都做过了。”社长点点头,又无奈地摇摇头,平缓地说下去,“香港有反核组织,他们跟世界性的反核组织有联系。还有教会的力量。一些政治投机家、文化投机家也参预了,他们捞政治资本也趁机赚钱,那家连发十二篇反核社论的报纸发行量猛增了。台湾也参预了。还有美国……”
“美国?”
唐珏不解地抬眼望着他,回忆着说:“我记得有个叫内马克的美国人,当年跑到北京演讲作报告,大谈开发核电的好处。后来我们把他请到南方来作专题报告,那报告很精彩的。没过几年,石油战火烧起来了,我们也就想到核能开发了。内马克是个很有背景的人一美国前总统卡特,早年在他手下也不过是当一名尉官呢,他跟髙层……”
“世事很复杂又很有戏剧性。”社长轻轻笑起来,“美国很想打进我们的核电市场,可又想钳制我们的核技术,始终没有跟我们签署核协议。所以,到我们真的要开发核电时,他们也就无法跟我们成交任何一笔生意。这大概也叫聪明累。”唐珏也笑了。
“还有,”社长直望着唐珏,“还有一点很重要,现在,九七香港回归的问题出来了,香港面临体制改革,反核的用意是不是想打开决口,以民意反对体制改革呢?”
“唔……”
唐珏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身体轻轻靠到椅背上。于是,邓小平在北京发话了:“……我们做我们的。”
就这样,大亚湾的机器声没有停下来。又一年过去了,核电站终于正式动工了。可是,漏筋事故又偏偏发生了。这一回,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呢?唐珏又一次仰天长叹。
这一天,对于法国工长沙威尔,不啻是个黑色的日子。
沙威尔矮矮胖胖,皮肤白皙,没有胡子的圆脸泛着油光。沙威尔上年纪了,蓝眼珠有点混浊。
天未亮,他醒过来了。吱吱喳喳的鸟声在拂晓的空寂里格外清亮,窗帘被海风吹得高高扬起来发出嘭嘭声。妻子一边脸还埋在软柔的枕头里酣睡。
沙威尔轻轻下床,将身子探出窗外,只见小鸟在一幢幢楼房的屋檐下飞来飞去,翅膀飞快闪拍着,尖嘴吱吱啾啾叫。人们还未起来,整条专家村还沉睡在拂晓前的薄雾里。
沙威尔对着蓝蓝的海湾深深吸口气,潮潮的水汽咸咸的海腥味令他舒畅无比。沙威尔快活得眦着牙摇摇脑袋。自从来到大亚湾,那种很磨人的倦怠烦闷完全没有了,就像被海风吹得无影无踪了。蓬勃的活力像欢快的溪流哗哗流遍全身,沙威尔兴奋地体味着活力的快乐。
“马赛衰落啦……”沙威尔带着忧伤想念着那个遥远的都市。
沙威尔来自马赛。
很久以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马赛日益弥漫着饱滞的气息。早上起来,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人做出了机器,机器取代了人的劳作,人变得无事可做。人类用双手创造了文明,文明却令马赛走到了尽头仿佛一切都做完了,再无什么可做了。当然,没有工作经济收人也只是减少三成,日子依然过得舒服。但无所事事带来的庸懒沮丧非常痛苦。人活在世上总得要做点什么,总不能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睡。人生总要有个目标。
沙威尔是个熟练的工长。他被这种百无聊赖的痛苦折磨了一段时日之后,当他跟法利通签了两年合约到大亚湾来时,他高兴得当场喝个烂醉。这是他第一次出国工作,而且是到神秘的东方古国。
离上班还有半小时,沙威尔像往常一样巳到了办公室。
他倒了杯冰冻矿泉水,一面喝一面看窗外的海滩。太阳刚刚升起,低低压在海平面上,光焰却非常凶猛,炽白的阳光将湛蓝湛蓝的海面照射得波光粼粼,像撒满闪闪烁烁的碎银。
“多充沛的阳光!要在法国,多少法郎都买不到呢。”
沙威尔微微眯起笑眼。他拉开抽屉,拿出图纸准备到核岛去。这时,他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他应该用红油漆在钢筋上作出各种操作标记,好让中国人明白这里该做什么那里该做什么。中国人一窍不通,他们从未做过核电站呢!
沙威尔为自己想出这个幼稚但非常顶用的办法而万分激动。他将已经卷好的图纸重新摊开来,将图纸上的一个个数据,用钢笔写到自己的左手臂上。
笔尖触到皮肤有点痒,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创举非常激动。他无声地笑,很得意。
“难道我能够一只手拿漆桶,一只手拿毛笔,同时又用第三第四只手展开图纸么?我有四只手么?”
他在心里问着自己,想像着自己蹲在钢筋前画画点点,又是三头六臂的怪模样,便开心地做了个鬼脸。就是在这时候,他将一个“3”字看成了“8”,当他将“8”写到手臂上时,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故已经铸成了。可是沙威尔全然没有觉察,他依然带着上好的心情想起跟图纸有关的一件事:
那还是刚刚开始铺扎钢筋的时候,就在核岛深陷而酷热的工地上,那群中国工人缠着他们的工程师莫锦华,叽哩咕噜说了一通中国话,又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莫锦华走过来,用英语对沙威尔说:“工长,请把图纸给我们。”
“图纸,什么图纸?”沙威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施工图纸呀,没有图纸怎么绑扎钢筋呢?”莫锦华指指沙威尔手中的图纸。
沙威尔傲慢地摆摆手,说;“按我说的去做就得了,我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莫锦华坚持:“应该按图施工。”沙威尔不高兴了,神情露出不屑,说:“图纸很复杂,讲解起来很困难……按我说的去做更好。”
莫锦华也不客气了:“我们会看图纸,我们,”莫锦华回过头去指指自己的同胞,说,“他们做过原子弹、导弹。他们懂的。”
沙威尔嘎嘎笑起来,肩膀一上一下耸动着,讥笑说:“老掉牙啦,那只是小小的老式军用反应堆。”
他伸出圆圆的指头,比出小小一截来,又说:“现在做的是大型压水式反应堆,世界一流水平的。你们没有做过,没有经验……”
“可是……”
沙威尔火了,发灰的蓝眼睛忽闪忽闪:“谁是工长?你,还是我?”
他冲着莫锦华狠狠地说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