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梅丘,粉色浓雾在夜风中涌动。山下的小道上,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沿着石阶缓缓而上,浓雾向两侧避开,让出路来。两人登至山顶,长衫青年快步走近山顶正中的三株老梅,手抚树干抬头仰望,目中满是迷离与渴望。女子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目光柔情地看着他,鹅黄的衣裳在粉色迷雾中分外耀眼。
树下的男子终于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她少见的淡淡笑容,冲她招手道:“蓉儿,过来。”他的声音有些生涩,许是很久没有这样温柔地喊她,梅蓉笑着回道:“奕哥哥有什么开心事么?”
贾奕微微一愣,倏然又一笑:“蓉儿你还记得么,小时候我们一同登山赏梅,你说希望和我在三株花魁树下成亲。”他看向她:“今日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
梅蓉的脸上满是惊喜:“奕哥哥要娶蓉儿了么……”
贾奕别过脸去,复又抬头望着树冠,枝桠交缠而成的梅花榻上,那个美丽的女子,她静静地睡着,如瀑布般倾泻的青丝上飘落着几片花瓣,衬着她如雪般清灵透彻的面庞,透出淡淡的粉红。他曾抚上她轻柔可人的唇,凝视她微阖的双目,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的身影能够倒映在这双眼中。这份期盼令他内心凭空升起炙热的火焰,燃烧着他的身体与灵魂。
“我会娶你为妻,就在今日。”说完他转头看向梅蓉,微笑着伸出手。她站在石阶边,难以抑制身体的颤抖,向他走来。“只是……”他忽然沉吟,梅蓉也一顿,“蓉儿你的病若不治好,如何与我成亲?”梅蓉的脸色一黯,他却狭促地一笑,招手道:“过来,我为你治。”
梅蓉的嘴角一瘪,委屈地嗔道:“奕哥哥每次都这样欺负人。”贾奕收起笑,正色道:“花魁树为证,小生贾氏愿娶梅氏蓉娘为妻,今生怜惜。蓉儿,你可愿意?”梅蓉嘴边仍笑着,泪水却落在迈出的步子上。
下一刻,粉色的迷雾涌动,漫天飞舞的花雨中闪过一道光,是流刃若雪刺入梅蓉脚尖前的地面,一股雪白电光自地面涌出,在匕首上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地上白光大作现出一座法阵。清远清冷的声音响起:“小徒用尽心力救治姑娘,还望姑娘珍惜。这一步向前,再无回头之路。”
梅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紫衣公子自迷雾中走出。她诧异地望向清远,“你是谁?又是何时救治过我?”
清远闻言有些愣忡,细看她的衣衫容颜,分明与昨日救下的女子相同,却少了持刀相向时的冷冽,多了几分柔和。清远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梅蓉,她也是梅蓉。只不过是在一个身体里的两种人格。”
“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解开封印。”贾奕缓缓放下伸出的手。清远并不理会他,看着着地上降灵附体的法阵冷冷道:“梅中女子……”
这四个字有如魔音,令贾奕面色一沉:“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清远微微摇头,“若我猜的不错,你们贾氏一族数百年来,为了将已死之物强留世间,竟用花魅的躯壳招来残魄,再灌入活人的躯体**养。而那些被选作容器的人,正是你们的妻子,她们一生都活在谎言与虚假中,因为丈夫心中的痴念,在咒术的痛苦中死去。而你们身上,还流着她们的血!”
那个眠于花中的美丽躯壳,她就这么无知无觉地静静躺着,却令活着的人凄厉而疯狂地彼此折磨。
梅蓉看着贾奕,不可置信地摇头,“不是的,他在胡说!奕哥哥你快告诉他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清远喝道:“梅姑娘你还不醒悟吗!那些传言,那些被诅咒的新娘……姑娘心中难道毫无所疑?若果真如此,今晨与在下执刀相向的梅蓉又从何而来?”梅蓉微微地颤抖着退后,摇头道:“我不曾见过你,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贾奕目中玩味道:“原来蓉妹一宿未归,却是为了这位公子。”梅蓉愣愣地看着他,哑口无言。
清远双目一凛,漫山涌动的红雾倒映在紫瞳中,仿佛燃着的火焰:“亏你生为医者,竟毫无怜悯之心!五年前封印解开之时,被镇压的异灵为补充气血而残害无辜生命,你不仅没有阻止,还令镇上带来无尽的厄难。”
“阻止……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我能感觉得到啊,在血肉的滋养中一日日长大的魂魄。她就要苏醒与我相遇,七百年的夙愿终于在我辈达成。”贾奕儒雅地笑着:“至于医圣,那都是先祖中未开眼的人,他们看不见魅,不明了这世间真正的美,自以为悬壶济世救人于危病中便是大德。殊不知阴阳转换,命数所定,岂是一介凡人能够擅自违逆。他们向阎王欠下的命数,由我等开眼之人偿还,才不失平衡。”
“不愧是羽朝传下的名门之后,这般谬论都说得天花乱坠。”
“既然都知道了,想要阻止我便出手吧。”
清远指尖灵气涌动:“梅姑娘请退后。”
一时间紫光与白芒交叠闪耀,她却仿若未见般呆立着,眸中一片空濛:他什么也没有否认,甚至连欺骗的话也不想说……
脑中纷涌的画面拉扯着她:那时候的少年双目阴沉,身后跟着一团漆黑如墨的影子走向自己。蓉儿,为我照看它好么。他将那团黑影推向她,它睁着两个黑洞一般可怖的眼,越靠越近最终消失在自己体内,而她除了颤抖什么也做不到。
每当自己失去意识时,总会来到花魁树下,举着匕首狠狠地砍在树上,一道道伤在黑影上,也伤在自己的身上。
记起这一切时,她所认识的世界忽然间支离破碎。方才还温婉和煦的笑容,此刻却在梅蓉心间凝成哀伤,她愣在原地,一呼一吸间都是痛。当意识逐渐模糊,梅蓉捂住脑袋大喊:“不要……你不要再让我睡着了!”泪水从脸庞滑落,打湿鹅黄的衣裳,当她抬起头时,哀伤如夜般浓黑:“可惜你一心在等她,而我却知道,她在等的人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