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分两头,到了营州,安禄山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安思顺等人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安禄山一面盘算着就近在家中从事些产业,一面焦急地等待着兄弟们向朝廷奏明、朝廷宣诏征调的消息。
时间已经很久了,不过左等右等却始终见不到有什么消息。生活总是需要继续的。
好在有安思顺临走前给他留下的那笔钱,他便拿出来和阿史那萃干共同规划着,打算着手在城中开办一家染坊。
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横生了枝节。
这天,安禄山一早便出去查看市场和原料,只留下了阿史那萃干在家中看管财物和之前置办的一些货物。
但就在安禄山走后不久,阿史那萃干还躺在床上呼呼睡着大觉。突然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嚣的呼喊声和嘈杂声,以至于惊扰到了他的美梦。阿史那萃干很是恼火,于是披着衣服起身,迷迷糊糊骂骂咧咧地就往院门走去,打算开门看看究竟是谁在外面折腾。
结果刚走到门口,还没等手触及到门闩,门却被“啪”地一脚给踹开了,随即冲进了几个身着皮衣,戴着毡帽的人,手里还提着刀。更未及阿史那萃干从睡意中清醒过来,两把明晃晃的刀便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下可彻底把阿史那萃干给吓醒了。
是契丹人!
原来,这是窜入城中骚扰的一小队契丹士兵。
之前,刚好有一支契丹军队在幽州一代骚扰,返回时从营州外围路过。这时,契丹军中一些游手好闲的兵卒便闲不住了,趁着城中团练集结防备的空当,三三两两溜进了城内开始劫掠,刚巧就有五六个士兵窜到了阿史那萃干的老宅附近,打算搜略一番,这幢尤为醒目的院落便成了重要目标。
两个契丹兵控制住了阿史那萃干,他被吓得不敢动弹,剩下的契丹兵则进入室内搜索。可是搜寻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但是院中的训练场和屋内的训练室却让契丹人感到有些出乎预料。
一个大约是伍长之类的小头目出来之后,走到了阿史那萃干身边,用拳头狠狠捶在了阿史那萃干的小肚子上,厉声喝问道:
“你是唐军?”
“不不,我不是唐军,我是商绅的团练。我,突厥人!”阿史那萃干马上反映过来,捂着肚子顾不得疼痛连忙辩解。
好在他在营州生活了这么久,能够听得懂契丹语。
那个伍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确实不是汉人模样,露出了质疑的表情,停顿了片刻,“呼”地一声拔出刀来,指着阿史那萃干,恶狠狠说道:
“不要想骗我,你是突厥人,也是唐人的帮凶,宁可杀错,也不能留你这个祸患。”说完举刀便要向下砍。
这下吓得阿史那萃干魂飞魄散,但就在那一瞬间,阿史那萃干却突然急中生智,大声叫道:
“莫砍,莫砍,英雄,我有银子,好多白花花的银子。”
“银子?”刀停在了阿史那萃干的面前,却被那伍长收住了,“银子,银子是好东西,快交出来。”
“就在第三个房间的炕下面,揭开铺上堆的草有个暗格,银子就在那里。”
“在那里?”那个伍长将信将疑,随即遣了两个人过去寻找。不一会儿,房间里面就响起了呼喊声,两名契丹兵兴奋地跑了出来,带着装满银子的布包来到了伍长面前。伍长打开布包一看这么多银子,不由得两眼放光。
“英雄,这是请兄弟们喝酒吃饭的银两,还希望兄弟们笑纳,回去吃得开心,喝得开心,玩得开心!”
收下了银子,伍长大为满意,旋即收起了刀。
“你很懂事,今天我心情好,暂且先放过你,以后也多机灵点,只要和我们契丹合作,便能保你平安!”
“是是是,英雄,一定一定!”阿史那萃干忙不迭答道。
“走!”伍长一声令下便带着手下跑了出去,赶着回到城外同大部队会合。
阿史那萃干却吓得瘫软在了地上,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不久,安禄山打探完市场回来,却见到门倒在地上,阿史那萃干则六神无主靠在墙角。
“发生了什么事情?”安禄山意识到出了事,慌忙跑到阿史那萃干身边问道。
可是阿史那萃干却呆呆坐在地上,喃喃地却说不出话。安禄山又连忙跑进屋里,发现放钱的地方空了,铺在床上的草散落了一地。
“钱呢,银子呢?”安禄山叫道,一把拔出了手中的刀,直直愣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惊魂方定的阿史那萃干才终于找回了魂,在外面叫了起来:
“契丹,契丹人,刚刚一帮契丹人闯了进来,抢走了银子!”
“什么,契丹人?”
闻言,安禄山马上跑了出来,急切问道:“他们往哪跑了?我现在就去追他们,把钱抢回来。”
“追,你去哪儿追,暂且不说不知道他们往哪跑了,就算知道,那么多人你又能对付得了几个,还能把钱抢回来……”阿史那萃干沮丧的说。
“不对,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把钱藏在哪,是不是你把钱私吞了,在这里演苦肉计糊弄我。”
“轧荦山,你是不是疯啦,在这里乱咬人,要是我想独吞,我早就下手然后逃之夭夭了,你上哪去找我,还非等到今天。刚才我连命都差点丢了,你却这样怀疑我,真是让我感到心寒啊!”
“再和你说一次,我叫安禄山。唉,罢了,罢了,看来这是天命啊,是我们自己的命里没有富贵啊!”安禄山收起了刀,叹气道。
“诶,荦山……啊,禄山兄弟,要我说,也许事实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坏。刚才我的小命都差点丢了,不过现在我们还能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啊。只要命还在,说不准哪天我们就能得到翻盘的机会。”
“翻盘?哪有那么容易,还是等死了下辈子投个富贵人家吧!”安禄山自我嘲讽道,“不过等大哥他们那边有了消息的话,也许我们就能时来运转。不过大哥他们也走了那么久了,到今天还没有半点音讯,千万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安禄山不由得感到担心起来。
“没事,你也不要再瞎操心啦,没准人家早就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谁还惦念着你这满身羊骚味的土包子,怕是看到你躲还来不及呢。有想这些的工夫,倒不如想想往后吃饭怎么办吧。”
“你******给我闭嘴,我大哥才不会是那样的人!弄丢了银子我可以不追究,但是不要污蔑我大哥。他们眼下一定是暂时遇到了困难。你看着吧,要不了多久,我大哥和兄弟们一定会回来接我的!”
“但愿吧,不过我倒又真的有些怀疑。这个世界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啊,自私,是没有人能够例外的,我倒也想看看你兄弟们是不是真的把你当兄弟了!”
“那就走着瞧吧!”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可是失去了老本,两人的日子又开始变得艰难起来,回到了阿史那萃干早些时候的状态;但是当时阿史那萃干好歹还有个染坊能够打发生计,可现在染坊是回不去了,两人只能够在外面碰碰运气找些活干,有一天没一天,生活过得很是窘迫。
而更令人恼火的是,阿史那萃干又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经常是难得找了份临工,辛辛苦苦干完了活拿到佣金,可是钱到手还没有捂热,转手却又被阿史那萃干送进了赌坊。因为这件事,安禄山没少和阿史那萃干起过争执,但每次阿史那萃干都会以“搏一下,也许就能把老本给搏回来”为由开脱;当然,这个理由在安禄山那里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安禄山剥夺了阿史那萃干对财产的经手权才有所扭转。
尽管好几次阿史那萃干都试图跟踪或是追查到安禄山藏钱的地方,但是安禄山的反侦察能力远远超出了阿史那萃干的想像,使得他始终没有能够得手。
也不得不承认,安禄山是一个管钱的好手,精打细算着每天的度支,生活居然渐渐开始能够对付得过去了,甚至偶尔还能够有些余钱,供得安禄山在空闲时拉上阿史那萃干一起去城里找一些三教九流的所谓“文化人”识字和学习说蕃语。
当然,这件事情在阿史那萃干看来,本也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但是自从上次的事件后,他却也结结实实意识到了一些问题:就譬如下次万一再遇到契丹人、奚人乃至室韦和新罗人打上门来,那关键时刻多掌握一门蕃言对于保命终归是有益而无害的,同时也方便自己混碗饭吃。故而尽管觉得安禄山是在有些浪费钱,但他倒也没有太明确提出过反对,至少对于他这种劣迹斑斑且有着赌徒前科的人来说,他倒也不好意思就这件事指责安禄山。
而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安禄山陆续收到了两封信。
早先一封是安又贞托人带回来的。
当时阿史那萃干恰巧不在家,安禄山见是安孝节的信而不是安思顺的,还有些疑惑。读完信,他总算了解到了安又贞和安思顺、安孝节三人的近况,安又贞还一并托人捎给了安禄山一些零散银子以补贴家用,并在信中邀请安禄山去往岚州发展。
但是一来安禄山觉得去了岚州受制于安又贞,有些抹不开面子,二来自己又想再等等安思顺那边的消息,所以便让来人带话婉言谢绝了安又贞的请求。
两个多月后,安思顺终于也派商队捎带来了一封信。
安禄山不由得欣喜万分,立刻叫来阿史那萃干,叫他一同来看大哥给他寄来的信件。拆开之后,他还大声地向阿史那萃干用自己刚学会的、还很不熟练的语调宣读起了信的内容。
安思顺在信中同样交代了自己和安孝节现在的情况,陇右当前的局势,并且再三嘱咐安禄山在营州好好生活,不要担心挂念。
“听见了没,我就说我大哥不会忘了我!”
“不是吧?”阿史那萃干皱了皱眉,“可是你大哥从头到尾好像都没有提及你的事情怎么办啊?”
安禄山这才反应过来,似乎整封信中,安思顺当真没有提及关于征调他的事情。
“是不是我方才看漏了……”安禄山嘟囔道,“要不你拿过去看看?”
阿史那萃干接过信从头到尾研究了一番,无比确信地说道:“虽然这里面的字我不是全都认得,但是我敢确定,这里面真的没有提到过有关于征调你的事情。”
“不会啊,大哥既然给我来信了,就一定知道我现在最关心什么消息啊,为什么会没有呢……对了,兴许大哥是觉得陇右前线战事危险,担忧我的安全才刻意不提此事。不行,我不能这样置身事外,明天我就收拾东西前去陇右投奔大哥!”
“得了吧,禄山,你没有必要再自欺欺人了,就算你明天去了又能如何?”
“你不要和我说这些废话。”安禄山生气地瞪起了眼。
“不是废话,我估计连你自己可能都不相信吧。如果是因为前线危险,他为什么不把安又贞和安孝节也一并先遣回来,尤其是那安孝节,就是个冲动没脑子的家伙,论武艺和智谋都比不上你,他宁愿把安孝节留在身边,却也不征召你,这不是很明显了吗……”
“你给我闭上你的嘴巴,你再敢污蔑我大哥休怪我不客气了!”安禄山攥紧了拳头。
“禄山,作为兄弟,我是看你可怜啊。你把他们当成大哥当成兄弟,可是你就那么确定他们也是这样认为和对待你的?如果他们当真有兄弟诚意,那一到朝廷他们就应当举荐你了,可是都到今天了,诏书来了吗?他们姓安,是一家人,你还真把你这个改姓的安也当成他们一家人……”
“够了!”安禄山一声怒吼,冲上前去一拳把阿史那萃干打倒在地,嘴角都渗出了血。
阿史那萃干用大拇指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抬起头又看了看安禄山。
“既然你还想要骗自己,那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你好自为之便是了。”说完阿史那萃干便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就转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安禄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阿史那萃干白天的话,而自己也在深刻思考着这个问题:
对呀,他们本来就姓安,可是我呢?
这个问题困扰他直到深夜,不过因为第二天他还要去城外锦山上的一座寺庙去帮忙修葺香堂,所以只好不停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可是越是强迫,这个念头就越是纠缠,就越发睡不着,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他才朦朦胧胧勉强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