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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哑巴

你的目光如一床冰凉的河水,

在无边的慢慢的长夜里闪烁。

--墨白《苦难》

一个夏日的中午,我穿过颍河镇那条最为繁华的小街,应邀到一个名叫天堂的餐馆里去。

街道两旁没有一棵树,阳光洒满了那些灰色或红色的屋顶,把那些白色的遮阳伞烤得几乎失去了影子。人们像一些狗,在屋里的电扇下喘息。于是,我感受到了阳光的焦毒,渴望着早一点赶到那家据说装有空调的房间里去。

在十字街的东北角,我看到了那家餐馆。我两步登上台阶,正要穿过门洞,却被一个高大的汉子挡住了去路,接着,我闻到了一股酒气。我抬起头,发现那酒气来自他那双黑色的鼻孔,这使我感到厌恶。我说,闪一闪。那人没动,他用充满血丝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我。我抬手擦汗,手腕却一下子被他捉住了。那只手十分有力,像一把铁钳,像干我们这一行常常使用的手铐。我说,放开我!呼--回应我的,是从他鼻孔里穿出来的污浊的酒气。我说,放开我!他不但没有放,反而拉着我走下台阶,来到了大街上,他高大的身材和我瘦弱的身体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在我的面前,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说,你放开我!我的呼叫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很快围拢过来,都躲在街道两边的房影里。

这时从餐馆里走出四五个人来,他们我都认识,全是我刚刚接触到的办案人员。其中那个红脸汉子,是镇派出所的老王,老王冲到我们面前,朝那个铁塔般的中年汉子喝道,哑巴,放开手!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来处理案子的刘处长!

哑巴?我心里一震,这就是那个不明不白死在井里的女孩子的哥哥?这几天,我老听人们左一个哑巴右一个哑巴地说,我想找他几次都没找见,这会儿他倒自己出现了。我抬头望着他,他两眼微闭,一点也不想看我的样子,他铁一样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汗水从我的毛孔里涌出来,湿透了我的衣衫,我感到了口渴。我说,你放开我!

哑巴一动不动,老王上前帮我掰哑巴的手,那手真的像铁钳,老王掰得大汗淋漓也没掰开,他朝我尴尬地一笑,就退到阴影里去了。接着,从他们中间又走出来一位白净瘦弱的中年人,他是镇司法所的孙所长。孙所长朝那汉子说,哑巴,你这是犯法。我们到你妹妹做工的脱水厂调查过,她没结婚就怀了孕,情况很复杂。哎,你放开刘处长,妨碍公务,你这是犯法。

可哑巴一动不动,牢牢地卡住我的手脖子,我感到他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太阳十分焦毒,晒在我身上,就像轻轻地很有耐心地剥着我的皮肤,这使我感到了疼痛。我的皮肤仿佛一块儿干裂的土地,被置放在阳光和众多的目光下,我十分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我渴望喝到一口水。

这时老王在房阴里喊,你放不放?反了!不放我马上把你抓起来!老王正要再过来,被他们中的络腮胡子老谭拦住了。老谭是镇里抓政法的书记,他走过来,目光严厉地盯着那汉子说,放开她!你这样是来威胁上级的领导吗?你这样做,不利于案子的侦破工作,现在是自杀是他杀还不能确立,情况很复杂,我们要有足够的证据,才能判定这个案子。你以为这个案子是你自己的事吗?不是,是我们大家的事,整个镇里的人都很关心这个事。就拿赵群来说吧,你妹妹在他厂里打工,死了,赵群的厂子一下停了十多天,十多天能生产多少蒜片?少往镇里交多少税?这不是损失?赵群的老婆整天在我们面前哭哭啼啼,人家就不亏?老谭一边说一边用手臂擦着汗。放开她,我们也知道你的情况,可这得慢慢来,要把情况查清楚……

老谭的话像秋日里的落叶,在我的耳边哗哗作响,我感到有些头晕,我的头皮被火一样烧烤着,我有些支持不住,我无力地说,水……

老谭朝人群里挥一挥手,说,赵群,给刘处长端碗茶水来。赵群哈巴狗似的小跑进了餐馆,给我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碗茶水来。这个小个子小耳朵小嘴巴红鼻子的赵群,这个今天请客的脱水厂厂长赵群,把一碗映着太阳光芒的茶水送到了我面前。我颤抖着手接过来,这时,我感到哑巴的手狠狠地用了一下力,这使我感到疼痛。在阳光下,我看到哑巴那双微闭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我的心一抖,那碗端到嘴边的水又放下来,尔后,我吃力地把那碗水送到他的面前。哑巴慢慢地睁开眼,我感到他的手在剧烈地抖动,那只握我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高大的身子,慢慢地矮下去,最终在我的面前跪下了。我的手一抖,那碗落在地上摔碎了,水像一些银色的珠子四处飞溅。

这突然的变化,使我难以承受,我拉住他的胳臂说,起来,起来。脚下的路面,如烧红的铁板一样烤着我和哑巴。哑巴站了起来,高大的汉子哑巴,擦了一把眼泪,然后转身,沿着街道走去,他的身影在阳光里不停地晃动,如同纸一样单薄。

鼠王

鼠王像一个幽灵行走在五月的田野里,太阳光如空气布满四周,蛇腹一样的土路边没有一棵绿色的树,黄色的麦子仿佛海一样把一望无际的土地覆盖了。麦子因接近死亡而散发出来的焦躁气息灌透了鼠王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这使得鼠王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鼠王感到头脑有些晕涨,他立住身子,欠了欠挂在肩上洗得发白的挎包,挎包里的酒瓶就发出丁当丁当的响声。他抬起手罩在眼上往前方了望,那所孤岛一样的粮仓出现在他有些昏花的视线里。他在那条土路上没有看到一个活物,哪怕是一条狗。鼠王转回身,他在半个小时前离开的那座村庄也只有一个淡粉色的轮廓了。鼠王在阳光下静立了一会儿,又转身朝前走去。

鼠王在中午的烈日下一点点地接近那所现在已经显得有些陈旧的粮仓。在许多年前,那所建在旷野上的粮仓仿佛一座坟墓把他罩住了,鼠王像一个幽灵终日厮守着这个粮仓。在白天他昏昏沉沉,像一个影子在自己的房间里晃来晃去,他在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黑夜的来临。只有到了夜晚,他才会像一只猫那样变得敏捷起来。他爬上梯子,从某一个窗子里钻进粮仓,然后在那些散发着霉变气息的粮食上蹲下来,两眼放着绿色的光,开始和老鼠们展开战斗。鼠王捕鼠从来不下药,也不用其他的器具,就用他那双手。许多年来他就一直这样在消灭着粮仓里的鼠患。他用自制的铁夹夹住一只只老鼠的脖子,然后扔到腰间的袋子里,等回到住所,在微弱的油灯下他用锋利的尖刀把捕获的猎物一只只地剥开。他把剥好的鼠肉丢在一只红瓦盆里,一只只地码好。他每顿要吃去十只鼠肉。许多年来,鼠王每天每顿都是这样。他从来不吃任何动物的肉,只吃鼠肉。他把吃不完的鼠肉腌在老大的条缸里,一缸又一缸。鼠王把剥下的鼠皮一张张晾在粮仓外边的水泥晒场上,等晾干后再五十张一捆五十张一捆地捆在一起。那些捆好的干鼠皮几乎堆满了他住室右侧的那间小房子。这些无声的鼠皮曾经使他名扬四海,这些无声的鼠皮也像一个钉子把他钉在这里。一个个好奇的女人看过这些鼠皮之后感叹一声就急退而去。鼠王望着那些女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就生出一种仇恨,他就拼命地在这些老鼠的身上发泄。有些时候他就坐在被盐水吃透的湿漉漉的缸壁前静静地发呆,仿佛坐在一个长长的梦境里。他在梦境里一次次地渴望再次捕到那只从他手里逃走的真正的鼠王。那是一只什么样的老鼠呀,肥硕的身子如同一只灰色的羊羔,它尾巴的根部快有他的大拇指一样粗了,足有一尺来长。五年前那个黑夜里当他用手电照住它的时候,鼠王的手就哆嗦不止,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鼠。当他朝它扑过去的时候,它却从他的裆下逃脱了,它的尾巴重重地抽打在他的睾丸上,他双手捂着他的命根子在粮食上打滚,那疼痛使他刻骨铭心。从那时起他就发誓一定要捉住它!那个鼠王也像仇敌一样带领它的属下在远处或近处发出咯咯吱吱的磨牙声。鼠王在那咯咯吱吱的挑战声中更加渴望捕到那只鼠王。长久的渴望几乎变成了一种绝望的等待,这种等待使得他迅速地变老,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体力大不如以前了。他现在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每夜都到粮仓里去,有些时候他也捕到几只小老鼠,可他越来越吃不到新鲜的鼠肉了,他不得不动用他的库存,也不得不动用捕鼠的器械了。他把一只又一只鼠夹下到粮仓的各个角落,使得那些渐渐张狂起来的老鼠走起路来不得不小心翼翼。

现在,他立在粮库的大门前,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锁,把大门推开一点缝隙。粮库满院子除了水泥抹成的车道和晒场到处都长满了青草。那些青草静静地立着,等待着乡民的脚步和装粮的车轮来践踏。鼠王立在大院的门口,望着坐落在院子后面的那所高大的粮仓,他突然听到一种咯咯吱吱的声音,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这熟悉的声音立刻使他兴奋起来。他细心地分辨着那声音来自何方,而后他朝粮仓走去。

在五月的阳光下,鼠王渐渐接近那所高大的粮仓,在粮仓前他放下提包,他扶椅子的手都有些颤抖。他慢慢地沿着梯阶往上爬,当他驼背的身子滑坐在粮食上,眼睛还没有适应粮仓里的光线的时候,那咯咯吱吱的乱叫声突然止住了,他恍惚看到无数的老鼠灰灰的一片卧在一根房柱前。他站起来,那些老鼠立刻四处逃散,老鼠的爪子在粮食上滑过的时候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最后,他看到了那只久违的鼠王。鼠王已经苍老,它的毛发浑身通白,它在看到鼠王的时候也想逃跑,可是它的左腿已经被一只铁夹死死地夹住,铁夹被一根铁丝系在那根房柱上。逃脱不掉的鼠王在粮食上卧着,它两眼充血地望着他。鼠王的突然出现使得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他突然感到有些累,就在粮食上坐下来,双手扳着膝盖望着那只鼠王。苍老的鼠王圆圆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绝望的神情,它趴在那里肚子一鼓一鼓地喘息着,而后又跳起来疯狂地去啃它腿上的铁夹。

我来帮你吧。鼠王对鼠王说。他站起来,走到墙角拿出一把铁钳,他在那根柱子前费了很大的劲才夹住了鼠王的脖子。他用手拉了一下那根粗长的尾巴,他的睾丸就不由得往上缩一下。长久以来积存在体内的仇恨涌上来,他就用一根铁丝把鼠王的尾巴穿透,而后拧死了。他说,我要让你享受一下。鼠王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的感受,由于鼠王的出现使得他有些恍惚,他仿佛深陷在一种梦境里,一种无可着落的现实里。他来到粮仓外,把鼠王系在一棵树桩上,而后从屋里拿出那把锋利的刀子。他来到鼠王的身边静立了一会儿,把刀子刺进了木桩。他说,咱不能就这样完结了。他取来酒,在鼠王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来,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喝着,他一边喝一边和它唠唠叨叨地叙说着多年以来他的愿望。太阳不知不觉地滑到西天上,黄昏的霞光把院子照得一片迷离,在鼠王醉醺醺的视线里,到处都充满了红色的光芒。多么美好呀!他对它说,我不能杀你,就这样留着你!鼠王卧在那里,它似乎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它变得猩红的眼睛仇恨地望着鼠王,而后发疯地去啃它尾后的铁条。咯吱咯吱……那声音在黄昏里格外地清晰。鼠王静静地坐在黄昏里,听这种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那声音慢慢地遍布了他的四周。有一个东西从他的腿上穿过去,他吃了一惊。他一个激灵站起来,这才看到他的四周到处都是灰色的老鼠。成群的老鼠吱吱地向他发出叫声,那声音像洪水一样朝他漫过来,钻进耳朵,使得他的头颅嗡嗡作响。那嗡嗡声像锥子一样刺着他的神经,使他难以忍受。他一下子把手里的酒瓶子摔在地上,拎起一把铁镐疯狂地朝那些老鼠砸去。老鼠四下里惊逃,有的在他的铁镐下瘫倒了,有的蹿到他的身上。可是四周的老鼠越来越多,仿佛泥浆一样在他的面前流淌。他拼命地舞动着手里的铁镐,老鼠的血液涂红了他脚下的土地。可是那吱吱声越来越强烈,四周的老鼠像水浪一样涌动。黑夜早已降临。鼠王已经没有力气举起手里的铁镐,他真想倒在地上。鼠王感到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涌进他的脑海,他支持不住一下子摔倒在树桩前。他的脸正对着那只鼠王,他看到它的眼睛里放着绿光。鼠王咬着牙挣扎着起来,他吃力地从树桩上拔掉刀子,颤抖着刺向鼠王。鼠王手里的刀一点点地接近鼠王,可那刀最后却砍在了鼠王的尾巴上。他用力切去了鼠王的尾巴。鼠王感到一阵刺心的疼痛,它跳起来,钻进草丛不见了。

鼠王无力地平卧在地上,他的身下积满了老鼠的死尸,没有完全死去的老鼠还在他的身下蠕动。由于鼠王的离去,那吱吱的叫声渐渐地消失了,四周最终归属于一片宁静。鼠王闭上眼睛,他感到世界一片空白,散发着血腥的气息布满了黑色的天空。

风景

叶坐在雪地上,回头望望她刚刚走出的医院,她想,要是能堆一个大雪人该有多好呀!可是到哪里去堆呢?她扬起脸,痴痴地想,到哪里去堆个雪人呢?她伸出舌头舔舔落在嘴角上的雪花,慢慢地闭上眼睛,她仿佛看到了空旷洁白的原野,看到了奶奶拄着拐杖立在村头眺望。有两行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里溢出来,但她没有去擦,依旧那样扬着脸,感觉着雪的飘落。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一个名叫叶的女孩在城市的街道里乘上了开往乡村的客车。她的面色苍白,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售票员很同情这个瘦小的女孩,她没让她买票,一直把她送到她要去的那个名叫楸树庄的地方。叶站在雪地上,一直看着那辆客车随着公路远了,才转身走进村里。飘扬着雪花的村街上很少有人走动,叶的身影在寂静的村道上显得很单薄,她费力地穿过村子,来到村头一所被树枝围成的院子前。叶目光越过柴门看到了院子深处的房屋,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奶奶--她一边喊叫一边朝房子奔跑。叶在奔跑的过程中,看到那扇黑色的门打开了,她看到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

奶奶说,叶,是叶吗?叶不顾一切地扑到奶奶的怀抱里。奶奶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叶冻得冰凉的小脸,她一迭声地叫着:乖,是你吗?乖,真是你吗?奶就要去看你哩,鸡蛋都弄好了,可奶走不动,奶又晕车……你爸哩?

泪水从叶的眼眶里涌出来。奶奶说:他又把你一个人丢在医院里了?这个赖种!乖,别哭……你妈呢?咋,离了婚就不管了,就一推六二五了?就不是你闺女了……别哭别哭,乖,给奶说,好点了吗?叶说:奶奶,白血病能治吗?能治……老人把叶紧紧地搂在怀里,苍老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说:能治,能治,我苦命的孩子……叶慢慢地推开奶奶,说:我想堆个大雪人。奶奶说:乖,你歇着,奶去给你堆。叶说:不,奶,我自己堆。奶说:中,你自己堆,奶去给你做饭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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