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习青峰随春兰堂主来到兰花谷外，清澈的大河发出隆隆的激流涌动的声响。
春兰双手轻拍，道一声：“起！”
清脆的声音回荡间，却见大河远处泛起一层细浪，浑如钱塘江之潮信由远至近。不及顷刻，细浪遂至二人近前。
再看时，那巨龙鲟浮出水面，背鳍突出水面丈余，扭动着身躯，血盆达口发出嗡隆隆的声响。这凶猛的巨兽，每次出现都使得山峡内外的万众生灵俯首称臣，可是在是小女童的身下，就像听话的羔羊。
那春兰堂主双目灿若星子，对习青峰道：“习大哥，上龙船咯。”
习青峰拱手道：“谢‘婆婆’相送。”
这“婆婆”的称谓确成了二人间熟悉的昵称。
春兰爽朗一笑，腾身跳至巨龙鲟的鱼头上。习青峰也上得那鱼的背上，右手抓紧巨大的鱼鳍。那巨鱼摆动尾部，高耸的背鳍略微收缩，调转鱼头向大河之中游去，它庞大的身躯在河水之中起伏两次，已经距离方才出发时的岸边有半里之遥。
远处山崖上，目送二人的蕙兰堂主缓缓对一旁的剑兰堂主道：“春兰和习先生此去青城，不知道又是怎样的历险。”
“历险？”剑兰堂主不解：“蕙妹，这青城山虽然路途遥远，山势险陡，他们此行一定是跋涉险峻有些艰难。可是到得青城并非什么难事，怎说得上历险呢？”
这剑蕙两位堂主，本是夫妻又同在兰花谷分任两堂的堂主，平时在众人间说话多些不便，更加上两人本来生性稳重，极少说笑。因此，唯有独自相处才多些话来说。
蕙兰堂主悠悠地道：“青城派苏夏，出身不佳，又以名妓苏小小自居，朝廷上一二品的大臣都对青城垂涎三尺，各显手段。而这苏夏来者不拒，周旋在大臣之间，取得的金银和宅第不计其数。这些权贵追求的本事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竟然投其所好，为了获得美人开心，寻得绝世武功来满足这位青城派掌门。”
剑兰堂主道：“这样的轻薄的女人怎么做的上青城派的掌门？”
蕙兰堂主道：“这苏夏出自寒门，少年时被卖身至青楼，因为相貌出众并且琴棋书画尽皆精湛，至二十岁时便为京城名妓。而青城派自古以来虽是正教一门，却做了不少为邪教都不齿的勾当。”
“邪教”一词在兰花谷中是不予许说得，只是夫妻二人私下谈及并且没有恶意，用词自不避讳。
蕙兰堂主又道：“苏夏自众多贿赂中偶得‘千里神交，万里心通’的法术，此法术本来出自青城派，只是数代的掌门没有作为，因此失落逾百年。”说到一半，她明亮的杏眼微张，看着丈夫道：“修成此功，当属不易，也是这苏夏与青城派的缘分！”
剑兰堂主点头道：“此功法不仅用于拒敌，而且练至八重以上，又有千里传音的手段，得法之人可以运用空气浮尘引起共振，乃至顷刻间传音至某人某处。”
剑兰堂主接着道：“此次教主的到她的传音，连夜前往，想必不是一件容易处理的事情了。”
“青城派多年积累了不少恩怨，况且有这样一位不省心的掌门，麻烦总会有的。”蕙兰堂主又道：“只是教主为人豪放，只与那苏夏一面之交，何以有求必应？难道也为这贱妇所迷惑？”
她情急之下说完“贱妇”二字，粉面带霞，自觉不妥。
剑兰堂主笑道：“咱们教主武艺盖世，身为兰花谷一干人之首，光明磊落，正气凛然，绝非市井之徒，见色起意更是无从谈起。他与苏夏不过是朋友间的武功以及门派的交流罢了。”
蕙兰堂主微笑道：“适才言语，原是我的猜测罢了。”
说罢，两人相对一笑，转身从山崖回兰花谷去了。
青城，一座山。
青城山素有“洞天福地”、“人间仙境”、“青城天下幽”之誉，是名扬海外的道教仙山。传说东汉张道陵（即张天师）曾在此修道，并在此羽化，后来道教称此山为“第五洞天”。
青城山峰谷众多，古有“三十六峰”、“八大洞”、“七十二小洞”、“一百八景”之说。
青城派的宫阁沿着山崖而建，山的另一端便是圆明宫、玉清宫、朝阳洞和老君阁。
此间处处古木参天，群峰环抱，四季如春，故名青城山。
山青，总有水秀。
水秀时节，山花自然烂漫。
花中寻景，一处景一段情。
冷彬彬不是来寻景的，也非因情而来，为什么来？没有人知道，似乎他也不知。
他走近这座山，虽然没有恐惧，却是无边的疑惑。
苏夏的“千里传音”能运用‘千里神交，万里心通’的功力时，对自己的损伤反而更多，甚至一旦稍有偏差就可导致内力燃烧自尽的后果。
这一点，冷彬彬知道，苏夏也知道。
冷彬彬知道青城山不寻常，这里布满杀机和魔鬼的狞笑。
世上最难控制的，就是自己的思潮了。世上之所以有这无尽的痛苦与烦恼，那就是人们想了不该想的事，想了不该想的人。
乐观仿佛是制约痛苦的良方，而冷彬彬恰恰是一个乐观的人。
脚步，来自身后，缓缓而至。
只听这脚步声来势虽缓，但声音却越来越显着，显见得已来到近前。这种身法非得有数十载的轻功，是做不到的。
夕阳之光从洒下，身后的人影瘦长，高束起的发髻显示出只有山区女子的装束，莲足纤纤，蛮靴紧接着紧身的散脚长裤，甚是轻盈利落。
寒兰堂主已然转身。
突地——
那瘦长身影伫立山中小道边，俯身向二人一拜。
寒兰堂主自忖道：“这衣着朴素的女子莫非就是青城派的掌门？”他心中疑虑，面带愕然的神色。
那女子一拜到地，并不起身。
冷彬彬回身看时，那女子方才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霎时之间皱起眉来，连忙上前搀扶。那女子显然是惊恐疲惫得无法支持自己的身躯，而摇摇欲倒了。
冷彬彬不能理解。
因为，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孱弱的病女人，竟然是艳绝天下、武功盖世的青城派掌门——苏夏。
白云寨，山寨与双泉水帘相傍。四周峭壁高达二、三十丈，地貌奇特，山势陡峭，雄伟挺拔，十分险要。
遥望青城，丹崖迭翠，背靠西岭白雪千仞，俯瞰川西良畴万顷。
青城山的西麓山势还算平缓，半日功夫就可走入山之深处。
白云寨就在深山中。
幽谷飞泉更有百丈长桥，长桥下的青城龙芽更是茶中贡品。
西蜀茗茶之中，名气最响的要算是峨眉山的竹叶青。
竹叶青，需在早春时节采摘露水嫩芽，采摘要在辰时，待酉时将稍作晾晒的茶芽精心炒制而成。此茶外形扁平挺秀，香气浓郁持久，汤色嫩绿明亮，一杯入肚满屋清香。
而青城龙芽较之更为稀有，一则产地无定所，不是固定茶园种植，采茶人需要寻遍青城山谷每个角落，即便是这样每一茶季採得百斤也属不易，待炒制成茶后，已然只有十数斤了。若是逢得淡季，分毫无收的情景也是有的。
那青城龙芽不仅茶香鲜浓隽永，更有曼妙的观赏形态，茶入杯中，颗颗茶芽于水中徐徐直立，翩然舞动，煞是好看。
好问之《茗饮》：“宿醒来破厌觥船，紫笋分封入晓前。槐火石泉寒食后，鬓丝禅榻落花前。一瓯春露香能永，万里清风意已便。邂逅化胥犹可到，蓬莱未拟问群仙。”所指正是此茶。
一杯入喉，即在天人之间。
茶香，徐徐飘来。
冷彬彬知道，此为青城龙芽。
山寨，悄无声息。
灯火不知为何如此黯淡，寨中弥漫的雾气几乎能将灯火熄灭。
苏夏的面容也因此变得更加憔悴。
她终于说话了，从山麓的相遇到现在的半日时间她都毫无声息。
她缓缓地道：“没想到——”
她的语气更加憔悴。
只说了三个字，她的声音又停。
是什么缘故？让苏夏欲言又止？
在某种程度上，苏夏是成功的，甚至幸运。
可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
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一个亲信的人，没有真正体会安定的生活。
在这个世界上，她根本什么都没有。
别人享受的时候，她体验的是苦楚；别人的欢乐，有时她装作不知。
别人最幸福的时刻，往往就是她最寂寞的时候。
冷彬彬停止了饮茶。
他试着不去体会苏夏的心情，不是因为他冷血。冷漠往往会误事，过分的热情亦是如此。
此情此景，沉默是最好的方法。
夜更深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苏夏微喟道：“多年前龙潭一战，小女子未曾见过。道听途说的一些事情，说法都不大相同，有的竟然完全两样。”
冷彬彬未答，因他在听。
苏夏道：“正邪之间的不同，我相信还没有人知道。”
她的容貌足以羞花，此时却落得如同枯槁，孤灯之下形如女鬼，令人惋惜。
她又道：“相传数十年前的龙潭一战，正派各宗为了夺得胜利却用尽了卑鄙阴损的手段，这些手段不止用到杀人，也牵连众生遭受到了不测。”
冷彬彬低头饮一口青城龙芽，微微皱眉。
苏夏又道：“天道云‘高者抑之，下者举之’。难道这便是江湖盛衰的规律？”她说罢抬杏眼看着冷彬彬。
冷彬彬道：“除非是没有江湖。。。”
苏夏追问道：“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冷彬彬道：“我们现在谈的，却一定是江湖上的事。”
苏夏不再追问道：“想必教主一定知道当年的幽冥三灵？”
冷彬彬道：“你所谓的‘幽冥三灵’可是人面摩云兽、火眼狰狞和巨龙鲟？”
苏夏插口问道：“真有这三种神兽？”
冷彬彬道：“此三物乃是前辈高人护法灵兽，虽非传说的上古神话灵兽那般神奇，但确是凶猛特异的生物。前辈加之‘幽冥’二字亦非真正的上无青天、下无土地的幽冥世界，这样的称呼不过是种修饰罢了。”
苏夏又问道：“它们现在什么地方？”
冷彬彬摇头道：“不知道。”
苏夏又不做声，默默伸出左手，缓缓向自己胸前。。。
寒兰堂主不由捏住剑柄，这柄鲨鱼皮包裹着的寒铁剑似乎立刻弹出。
苏夏虽然在动，但是全然没有表情。
冷彬彬已经发现有些不对了。
倘若换做是和她好过的男人，一定会像饿猫一般紧盯着她。但在冷彬彬的眼里，似乎空无一物。
罗衫已解，苏夏垂下头。
寒兰堂主的利剑似乎出鞘，同时他瞪大了双眼。
奇异的伤痕！
近十年来，寒兰堂主追随兰花谷历尽数度争斗，几乎已没有他未见过的伤痕，因为武林中的兵器实在太多。
难以想象世上竟然有这样奇怪的伤痕。
只见苏夏的酥胸之上纵横交错遍布如同蛛丝一般的细网，痕迹虽细却如同炉火烙过，其中心的位置如指粗细的三角形的深孔直透过苏夏的身体。
借着微弱的灯火，仍然能从她身后石壁上看到她影子中的透明恐怖形状——三角形。
寒兰堂主紧盯着苏夏的胸前，忍不住道：“是什么人伤的你？”
苏夏道：“没有人。”
寒兰堂主捏剑的手在颤抖，似有无边的疑惑。
冷彬彬却已经猜出些许原因，起身道：“据传‘幽冥三灵’之中巨龙鲟最好驯服，也通人性。而那人面摩云兽翼展数丈能上云霄，并且是非兽非禽的凶兽，一度也曾被驯化为前辈高人坐骑，可惜的是早已杳无踪迹。”
冷彬彬转到苏夏身后道：“唯独那火眼狰狞，从未被人驯服过，甚至连近处观瞧都完全不可能。”
灯下依稀看得分明，那三角形的伤口是穿透苏夏的整个琵琶骨。难怪她形同厉鬼，若是别人非但不能坐在这里。
琵琶骨一旦刺穿纵然有一甲子的内功，也是废人一个。
冷彬彬又道：“这火眼狰狞怪叫声像极了婴儿的啼哭之声，可是切勿被此叫声迷惑，此兽目有火光，能洞察十里意外的光景，丛林之中以虎狼为食，生性残暴。这怪兽身高两丈有余，它的头部长有数只楞状巨角，能轻松刺穿穿山甲的鳞片。除此以外，它的前肢能如人臂一样抬起，故能持携石块袭击目标。”
寒兰堂主道：“莫非苏掌门所遇正是此物？”
苏夏点头道：“这样说来，至少是半个此怪。”
冷彬彬淡淡地道：“如果是火眼狰狞的话，苏掌门以千里神交，万里心通的心法护身，试想那怪也轻易伤不得你。况且那怪亦有先天不足。”
苏夏转身道：“若是此怪本身，它呆头呆脑的纵然有万十之力，奴家也并无有丝毫的惧怕。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冷彬彬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点头道：“据说火眼狰狞是远古怪兽杂交而来，虽然凶恶无比，兼有万钧神力，可是它天生智力低下。”
寒兰堂主喃喃道：“看来这正是它难以驯服的原因。”
冷彬彬接着道：“如果苏掌门遇到此怪，即使杀不了它，但是从容脱身那倒的确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无论人或者动物，如若没有脑子、缺少心机，会比迟钝笨拙更令自己危险。
数十年前的正邪之战，正值正教与邪派的黄金发展巅峰。那场战役不但是武功绝学的较量，各派势力也动用了武器。
对于战争而言，生灵也是武器的一种。
显然，“幽冥三灵”在就是那时被派上了用场的。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难道，物也非物？
苏夏双手慢慢合上衣衫。
夜，总是无尽的，她此刻的心情正如这无尽的夜一样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