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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于水丰为特产税的事,先后主持召开了两次村民大会。第一次,是从乡里领下任务后。他详详细细地讲了要求,并再三强调,在半个月内必须一次性交清。他针对村民们一夏一秋的观望等待心理,又特别说明,都用着国家的土地,都引用着大辽河的水,国家为了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修坝筑堤,防洪救灾,多少个亿的钱都花了。就是不算这笔账,国家也要养兵护国,发展教育培养后代,干什么不得花钱?咱们富了不能忘国家,国家收了这笔钱,也是继续为咱老百姓谋幸福。

给国家纳税,是我们每个公民的责任,也是义务。所以都必须交,谁也不能例外。诸位谁也不用跟我哭穷,我这个小村官没有那个让谁交不让谁交的权力。至于谁家过日子真有难处,再另做请求救济扶贫的申请,特产税则一定要交,这叫黄鼠狼骑兔子,一马(码)是一马(码)。我跟大家说,于旺田家的稻田虽说是给别人养蟹子,那也得交,而且已经交上来了。为国家纳税的事,事关国家法律,毛阿敏怎么样?刘晓庆又怎么样?名气大吧?满世界的声名,连三岁大的孩子都知道。可要想偷税漏税,那也不好使,公安机关照样绳起来,往大牢里送。凡是养蟹的户,一亩一千五,该交多少,自己算,手指头掰不过来的,脱袜子,加上脚趾头就都算计开了。从今日起,半月之内,必须交齐。晚交的,乡里有滞纳金侍候。滞纳金懂吧?晚交一天有晚交一天的账算。我希望在咱们于家台,这样的冤枉钱一分也别花。

话是这样说了,可除了于旺田是由孟乡长事先代交的,蟹农们的特产税还是一笔也没交上来。于水丰心里有数,不急。凡是交款纳税的事,乡下的农民都是张家看李家,李家看王家,能拖一日是一日,能蹭一时是一时,即便票子已预备齐了,东掖西藏地唯恐叫贼惦了去,也不交上来图个省心。村民们都盼着有点儿什么意外,发生点儿什么变化。也不怪人们这样想,有些政策确像天上的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那种变化以前也不是没经过,真要急三火四地把生米做成熟饭,熟饭没人吃,不是白瞎了米吗?只有等到最后一刻,腚里的屎,再憋不住了,呼啦啦,一家排出来,一屯便都排利索了。因了这经验,第一次会后,村干部们要做的工作便是,分片分户再挨家走一走,问一问。“三叔啊,特产税的钱预备下了吗?”“放心吧,误不了你的。”“二舅啊,别光顾了给儿子买摩托,还有一笔大支出呢。”“不就是特产税吗?忙你的去吧,我心里有数。”村干部们这样一圈跑下来,于水丰心里有底,不急不躁。今年蟹子收成好,卖价也不错,特产税的任务半夜照家雀,一抓一个准儿,好完成。

临近半月限期的头一天,村里再开会,算作最后通牒。“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明儿早饭后,请养蟹户都到村委会交税。最迟不得晚于正晌。我已跟乡里打好了招呼,午后一点,乡税务所来车取款。如果谁误了这个时辰,对不起,请自个儿往乡里送。滞纳金不滞纳金的我不管,送款路上有个什么闪失,自个拉裤里的屎自个儿兜着。我可先把丑话说在这里啦。”

没想,于水丰话刚落地,有人突然伸出一杠子:“真谁都得交啊?”说话的是朱景发。

“凡养蟹户,都交,没二话。”

“于旺田给县里的官儿养蟹子,也交啊?”

“给谁养,都得交。而且,老旺叔早交上来了。”

“耳闻不如眼见,没看着啊。”

“那就叫你看一看。”于水丰早防着有人整这一手,立时从怀里摸出一叠票子,“老旺叔,接着。有人要看看你咋交税。”

人丛中的于旺田被弄得有些扭捏了。他本来连会都不想来参加,但会前于水丰特意跑到家里去请,他就来了。

“就是那钱,算我交的了,大伙儿也都看到了。脱裤子放屁,整这事干啥。”于旺田说。

“脱了放好,往响了放,效果更好。让大家听了声,闻了味儿,才知这屁真是于旺田放的。”于水丰说。

人们笑起来。

朱景发却不笑,说:“有响有味儿的,也未必就是于老旺放的屁。他家穷的叮当响,肚里空空的,前肚皮都贴后脊梁了,还能放出这么有分量的屁?”

于水丰正色道:“朱景发,你再这么胡搅蛮缠,可别怪我不客气了。于旺田已经当着大家的面,认了账,交了税,你还胡咧咧个啥?难道这钱还是我替他交的不成?就是我富得流油,替他交了,那你也得认。有本事你也找个人替你交!”

“我认不认,还得两说着。”朱景发抽身往外走。

于水丰大声宣布:“明天交税,散会!”

于水丰只以为工作做到这一步,剩下的事也就是明儿上午安排人维持秩序,再派强壮得力之人守护好钱袋子,只要过了晌,乡里来车把税款取走,今年这最大的一笔税收任务就算协助乡里完成了。他万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刚从被窝里爬起刷牙洗脸,村治保主任就跑到家来,满面慌急之色:

“于书记,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出事了。怕是今年收特产税的事要出大乱子啦!”

于水丰愣住了:“啥事嘛,把你急成这样。喘口气,好好说,天塌不下来。”

治保主任说:“怕真要塌下来呢。你快去看看吧,你一看就明白了。我说不好。”

于水丰用袖头擦了擦嘴巴上的牙膏沫子,就跟治保主任往外跑。天阴着,铅色的云彩压得很低,没有风,看来今年入冬以来的头场雪要比往年来得早了。于水丰随着治保主任径跑到于旺田家的院门外,见那里正围着不少人,见村支书来,眼神都怪兮兮的,还自动将院门闪开。院门上贴糊着一张纸,于水丰凑到跟前看,脑袋只觉嗡地一大,一股火气陡地从心底蹿上来。

是一张十六开大的白纸,纸上放大复印着乡税务所减免于旺田特产税的凭据,减免原因一栏内是手写的“特困”两字,单据上盖着乡税务所的章子。

于旺田是不是特困且不论,这事是耗子操牛,整大了,比天还大。于旺田给别人养蟹,特产税理应由东家出钱缴纳,并不是由于旺田出。于旺田的东家是县里的书记吕国清,那这笔减免款从根上说,是便宜了姓吕的。屯里人早看出了这步棋,也早备了蓑衣等下雨,坐在路边等蹭车,所以才纷纷找来亲亲友友充东家,只要县里的官不交税,大家便跟着放羊的甩鞭子,一甩六二五,都不交。要是屯里只一两户不交,那还可个别做做工作,各个击破。但看眼下这兆头,必是都不交,那就叫抗税,犯法呀!操他妈的,孟昭德人模狗样地把于旺田该交的九千元钱交给我,背后又整这种鬼魔眼障的事,这不是拿我们村干部当猴儿耍吗?你吃国家俸禄的官员耍便耍,以前也没少把我们小百姓耍来耍去,可耍你也耍得高明些呀,耍就耍他个人不知鬼不觉光明正大浩气冲天,怎么还偏干这种猫盖屎的勾当?不遮又要遮,遮又遮不严实!依了于水丰的脾气,恨不得立马振臂一呼,学他陈胜吴广,带头造反了。可现在不能呀,这口气眼下能憋得憋,不能憋也得强憋,自己是党员,是村干部,稍有不慎,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可能酿成大事件。党员干部要带头稳定,共产党的形象要维护,自己必须沉住气,沉住气,沉住气!

有人问:“于书记,你都看清楚了吧?这东西不会有假吧?我们的特产税还交不交啊?”

于水丰沉了沉气,说:“谁说不交了?交。都快回家吃饭,饭后开始收税,雷打不动!”

又有人接话:“雷打不动好啊。那我们就等着看,咋个不动法儿吧。”

于水丰知道此时不能再接话,话多语失,一语不慎,就可能引起争吵,不值。况且眼下自己还站下风头呢,想把话说得硬气起来也难。他在人群里扫了一眼,见于旺田正茫然无措地望着自己,院子里,苏凤荣也正往外看,便将那张纸小心地揭下,又一扯治保主任的袖子,对于旺田说:

“老旺叔,进屋,我问你话。”

几个人进了屋,外面的人还围着,且越围越多,都等着看事态变化。苏凤荣和水秀也跟进屋。于水丰说:

“水秀,你该上学快去上学,这里没你们孩子的事。到学校,啥也不要说,有人问,你只说不知道。记住了吗?”

水秀点头,退了出去,还懂事地将门都关严了。

“怎么回事?”于水丰盯住于旺田。

“我哪知道啊。今儿早起,小鸡子叫头遍,我就起来做豆腐,要说没出屋是假话,出屋也只到了院子里,撒了泡尿,端进两簸箕煤。等天见亮了,外面有人走动,还听有人站在大门外嘀嘀咕咕,我还以为是来买豆腐的呢。等外边的人围得越来越多,我出去看,才知道贴了那么一张东西。”

“你昨儿夜里开会回家时,跟谁说了什么没有?”

“也就进家时跟秀她妈叨咕了几句开会的事,再也没见着谁呀。只想着早起还要做豆腐,就早早睡下了。”

“你回家时,大门上不是还没贴这东西吗?”

“没有,肯定没有。我从门缝里伸手拉的门闩,要是贴了这东西,别说看,瞎子也摸得着。那东西正贴在我伸手拉闩的地方。”

“夜里听到外面有啥动静没有?”

于旺田摇头。

苏凤荣说:“他睡觉死,一呼噜到天亮,不叫他连做豆腐都耽误了。我的觉轻些,没听到什么。”

于水丰再问:“老旺叔,这退税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别怕,也别有啥顾忌,实话实说。”

于旺田哭叽叽地说:“天地良心,我可顾忌啥?那又不是我的钱,别说退九千,就是退九毛,也落不到我于老旺手上一分啊!水丰,于书记呀,我于旺田不是扯谎撂屁的人,这事要有人给我透过针鼻儿大的一点儿风声,我不跟你说实话都不是人。我是真不知道啊!”

于水丰也觉这话问的有点儿多余。办退税的人不过借了于旺田的一个名头,他们会对于旺田说吗?那谁会知道这件事呢?依理推测,只有孟乡长和乡税务所的个别人,还得是说了算的。孟昭德为的是巴结吕书记,但他能把这字据放大了贴到于旺田家门上来吗?乡税务所的人惧着一乡之长的权势,既给办了退税,又岂敢把这事张扬出来?

于水丰凝神想了想,便想到了昨夜开会时朱景发的神情,还有他散会时说的“我认不认,还得两说着”的话。朱景发平日吊儿啷当嗜赌成性,哪回开会要求村民交什么款他都带头说三七疙瘩话,极少有顺顺当当的时候,昨儿会上先前的表现都还不算反常,只最后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难摸头脑。朱景发虽说脑子活泛点儿,不太着调,也不过是个二八月的庄稼人,上边没啥靠山,有人假借名头给于旺田退税这样的诡秘大事,他能知道吗?但眼下的事也难说清,不能把粘豆包不当干粮,更不能把武大郎不当神仙。那朱景发神神鬼鬼的,结交的尽是一些蛇道鼠道上的朋友,兴许就顺着哪条渠沟掏弄来一些信息呢……

想到这里,于水丰将治保主任扯了扯,拉到一边去,附耳低问:

“朱景发这一早没蹦达?”

治保主任心领神会,也低声答:“他根本没露面。我已暗中了解过,昨儿会一散,他就叫人找去打麻将了,到现在没回来。”

“去哪儿打麻将了?”

治保主任摇头:“这可说不清楚。这小子玩的大,为赶赌局,有时跑出好几十里。”

“他要是回来,你特别注意他都说些啥,做些啥,跟哪些人打连连。这事你我心里要有数。”

“是,我明白。”

于水丰又叮嘱于旺田两口子:“这事出在你们家门口,又白纸黑字的写着旺田叔的名字,有些人可能要跑来问,甚至有人要拉着旺田叔出去闹事,这可了不得,弄不好要犯法的,吃不了得兜着走。所以我跟你们说,这事不管谁来,不管说什么,你们都要稳住神,千万不能往里瞎掺和,听明白了吧?”

一听要犯法,于旺田脸上有些变色,颤着声地说:“不掺和,我不掺和。我把大门一关,躲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还不行吗?”

治保主任说:“对,把门关死,任谁不见,任啥不说,神仙怪不得。”

苏凤荣却说:“你说关门不见人就不见人啦?那大门还抗得住谁肩膀头子一撞啦?这窗户还经得住破砖头子一砸啦?急眼的人啥事做不出来?于旺田真要一句话不说,人家还以为咱真白得了九千元便宜呢,要不为啥连站出来跟大家说句实情话都不敢?说不定谁火上来,把家里的房子都给你点了呢。”

这个分析虽说血呼哧啦的有点极端,却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于旺田硬是闭口不说话,反倒让人们认作有鬼,更可能把事情激大。于水丰说:

“那你们就另找个地方,躲过这一天半晌的,等满天云彩散开再回家。”

苏凤荣说:“可往哪儿躲?在这屯里,谁家躲得住两个大活人?又不是两只耗子。”

于水丰说:“到你娘家哥那儿去怎么样?”

苏凤荣坚决地摇头:“不去。我宁可到漫荒野地里站着冻着,也不去!”

于水丰想了想,说:“那你们随我到村委会去,谁要问,就说我找你们了解核实情况。”又转向治保主任:“你再辛苦辛苦,在屯里各处多走走看看,发现什么情况抓紧向我报告。我就在村委会守电话。记着,说出大天来,也不能让人们把事情闹出屯外去!”

治保主任应声去了。于水丰让于旺田锁好家门,和苏凤荣一起随他到了村委会。村里人见了,便远远随着,张望着,于水丰也不说什么。村委会的会计已带人在屋门口摆好了一张收款的桌子,见于水丰进屋,小心地问:

“特产税……今儿还收不收?”

于水丰故意放大声音说:“收!为什么不收?按时收!”那声音足以让站在院门外听声观景的人都听到。

会计又说:“就怕……”

于水丰打断他:“怕什么怕?共产党的天下,国法最大,我不信谁还敢抗税不成!”

于水丰进了屋子,桌上的电话就叫起来。是邻村的一个村支书打来的,先是试探地问,听说你们于家台出了点儿什么事?

于水丰说,是吗?我没听说呀。

邻村支书说,说是你们村里有人的特产税已经给免了。

于水丰故意打马虎眼,说免谁了?谁这么大本事?我怎么不知道?

邻村支书说,你我都是只干事不入品的虮子官,你就别跟我装气迷了,免税的叫于旺田是不是?他给县里的吕书记打工养蟹,这没假吧?

于水丰心里沉了沉,情知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从自己口里得到证实,惹出事来,自己就得承担责任,便继续信誓旦旦地说,你千万别道听途说,反正这事我是不知道,一点儿不知道。

邻村支书又问,我们满屯都哄嚷圆了,我还什么道听途说。你就跟我说句实话,你们于家台的特产税是不是还照样收?

于水丰说,昨儿开的会,今早开始收,一切照计划来,雷打不动的事,还能变?

对方刚把电话撂下,铃声又响起来,是另一个村子的,也是村支书,问的话基本是一个意思。只是让于水丰大惊的是,那个村支书说,他们村有些人已奔于家台来,要当面问问于旺田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数十人已出屯直奔县里去了,说只要免了于旺田的税,他们就都要求免,一条河不能结两样的冰。于水丰心里骂:坏了,坏了,事情真就因于家台而起,闹起来了,即使自己能摩挲住于家台的风波,还能摩挲到别的村里去吗?是不是应该马上向乡里报告情况呢?

于水丰正犹豫间,就听院门外汽车响,一辆桑塔纳一辆面包车已停在院门外,桑塔纳里走下乡党委书记和孙副乡长,面包车里跳下乡派出所林所长和几个警察。乡党委书记下车就吩咐林所长,马上派人堵住于家台的各个路口,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许出村,有问题在村里解决。外屯的人也不许进于家台搞串连。这个指示,必须坚决彻底地执行!林所长和警察们响亮地答了声“是”,立刻跑步分头去了。

于水丰长吐了口气。也好,乡里的大头头亲自来坐镇,事情愿怎么闹就怎么闹,想闹多大就多大吧。孩子哭了来奶妈,没自己什么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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