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石院长发现了一桩怪事--好几位妈妈都来买学生作业本,说是她们的孩子把作业本丢了。因刚开学不久,每个学龄孩子都有好几册崭新的作业本,所以供应部没有购进这种文具。小杜刚从镇上买菜回来,只好又开车去买本子,以免耽误学生做作业。石院长好生奇怪:怎么这么多孩子都丢了本子呢……
他一家一家走访问个明白,当他听说丢本子的大多是十二三岁的大孩子时,心里更犯开了猜忖。肖晶和谷幽兰告诉他,连立春梦虹这样的好学生也丢了本子,这愈加使他感到情况异常了。
下午,学生们放学回来以后他让各个小楼的妈妈找孩子谈话,把事情问清楚。妈妈们找一个个孩子都问遍了,所有的孩子都一口咬定说本子丢在学校操场上了,回去找时不见了。
石院长要随社会福利考察团出国访问,学习外国慈善机构的管理经验,半个月以后才能回来。出访之前,考察团成员要去北京集合做些准备,今天下午就要进城上火车了。他临走前把此事交给了田淑贤,叮嘱她先问清事实,不要草率作出处理,田院长满口答应。
石院长一走,田院长自有她的“破案”招数。她把唤弟叫到了办公室,唤弟是她的小心腹,经常偷偷地找她汇报情况。田院长问了丢本子的事,唤弟却说不知道。
田淑贤启发道:“再好好想想,昨天有什么不对头的情况没有?”
唤弟想了又想,说:“昨天放学回来的路上,梦虹、晚珠、玉莲、小锁、牛牛、雁来、克难,还有……立春,他们几个在汽车里躲到后头嘀嘀咕咕的,到家以后他们悄没声地去了后山,没有叫我。回来时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似的。”
“眼睛红红的?哭过……”田淑贤当机立断:“走,到后山瞧瞧去!”
她俩来到后山,发现一块空地上有个新挖的小坑,坑里堆满了纸灰。田淑贤蹲下用木棍拨了拨纸灰,从下面找出几片未烧尽的白色纸钱,残片上还能看出作业纸上印出的横格。她对发生的事情作出了判断,从衣袋里掏出手帕兜了一些纸钱残片,就往回走。
唤弟卖乖地说:“准是他们来这儿把作业本烧了!可是,为啥要烧作业本呢?”
田淑贤已经胸有成竹:“他们几个人的亲人都是死于唐山大地震吧?”
“除了克难,都是。”唤弟不解地反问,“这和大地震有什么关系?”
田淑贤说:“唐山大地震发生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昨天正是七月二十八日,是他们的亲人十三周年忌日。他们用作业本当纸钱,烧纸是搞封建迷信!”
唤弟见田姥姥脸色不好看,知道梦虹立春他们惹了大祸,心里又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梦虹一向以学习好傲里傲气的,这回可要挨批评了,担忧的是这件事把立春哥哥也扯了进去。她怕立春哥哥知道了是她告密生她的气,乖巧地表示田姥姥,我先走啦!我怕……”
田淑贤明白了她的意思,挥了挥手,唤弟小兔子一般跑走了。
田淑贤认为在山庄里蔓延封建迷信活动是很严重的问题,早把石院长“勿作草率处理”的叮嘱抛在脑后了。她以雷厉风行的一贯作风,当天晚上就把几个地震孤儿叫到了办公室,把包着纸灰的手帕往桌上一摊,厉声问话:“说,作业本哪里去了?”
立春、梦虹、晚珠、小锁、牛牛、雁来、玉莲、克难几个大孩子一字排开垂首肃立,一言不发。
克难是大姨端仪的大儿子,虽然他的父母不是在大地震时去世的,但他听说了立春他们要去后山祭奠亲人,也要和大家一起去,于是也成了“同案犯”。
田淑贤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生气地质问:“老师怎么教给你们来着?石院长和我怎么教给你们来着?妈妈怎么教给你们来着?全都当成了耳旁风?都忘了?你们是大哥哥大姐姐,要给弟弟妹妹们作出榜样,你们可倒好,带头搞封建迷信!好好的作业本,剪成纸钱烧掉了,可惜不可惜?还编瞎话骗妈妈,说本子丢了?”
她这样长篇大套地训斥着,没有一个孩子应声。她越说越生气,逼视着孩子们追问:“说,谁出主意把作业本剪成纸钱?烧纸时你们都说了什么啦?”
孩子们还是不应声,她大发雷霆:“你们不说明白了,谁也别想回去!你们的妈妈都在外面等着呢,不查清了大家都甭想睡觉!别看今天是周末,我也不回家了,奉陪各位到底!照你们这样起坏的带头作用,把你们退回老家去!我看你们是没有享福的命!怎么都不说话啊?说,谁挑的头儿?”
立春老老实实举手承认:“是我出的主意,要处分就处分我吧!”
田淑贤痛心地说:“立春啊立春,你是班上的好学生,全院孩子的大哥哥,你怎么也这么不顾及影响呢?”
立春无法掩饰自己的抵触情绪,嘟哝着申辩:“毁坏本子是不对的,但是,我们……在老家时,年年这一天都纪念纪念的。今年,不能在爸爸妈妈坟前磕头了,烧烧纸钱祭一祭亲人……村里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做的……”
梦虹怕立春吃亏,也站出来承认:“不是他,是我挑的头儿。我从家里拿的剪子剪的纸钱。要退回老家,就退我一个人好了,我还想家呢……”
晚珠也站出来说我也从家里拿剪子,剪纸钱了!”玉莲说还有我,我也剪了!”
田淑贤冷笑道:“啧啧,还挺有风格呀!看电影看的吧?争着承认自己是八路军?把我当成日本鬼子了?”
男孩子们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她更加恼怒了:“还有脸笑?谁也跑不了,都给我写检査!检查不深刻不许回家!”
调皮鬼小锁作了个鬼脸,故意问道:“田姥姥,检查写什么?”
田淑贤两手一摊呵斥:讲了半天,对问题还没有认识?当然是检查封建迷信思想!人死了没有灵魂,死了就是死了,懂不懂?你们在这烧纸磕头的,亡人根本不知道,看不见,毫无意义,懂不懂?”
晚珠也上来了犟脾气,反驳道:“我姥姥就说人死魂儿不死!谁说亡人什么都不知道?我爸爸妈妈不会忘了我!昨天是他们的忌日,前天夜里他们就给我托了梦!是我告诉他们我梦见了爸爸妈妈,大家才商量去烧纸的,处分我一个人好了!”
田淑贤见她胆敢顶撞自己,继续宣扬迷信,冷笑道:“晚珠,你才十三岁,地震那年你还不到一周岁,根本记不得你妈妈的模样!却说梦见了你妈妈?太唯心主义了吧?”
晚珠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当年的全家福合影,理直气壮地说:“我有爸爸妈妈的照片,我梦见的爸爸妈妈就是这个样子!”晚珠一拿照片勾起了梦虹的伤心事,她又想起了自己连一张亲人的照片都没有。在后山祭奠亲人时,大家都拿出了父母的照片,立春还把从老家带来的门锁摆在了面前,惟独自己什么都没有,永远不知道爸爸妈妈的模样……越想越委屈,她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她这一哭,孩子们都想念故土和亲人,一齐嚎啕起来。立春不好意思哭出声,低着头吧嗒吧嗒掉眼泪。
晚珠哽哽咽咽地掏出几元钱放到桌上:“妈妈给我的零用钱我都没花,赔你们作业本!”
几个孩子都仿效她,一个个把钱放到了桌上。
田淑贤有些下不来台了,一把推开了门,招呼等候在外面的妈妈们进来快听听你们的好孩子!他们倒逮住理啦!”
妈妈们走进来,陪着笑脸劝田淑贤,又黑虎下脸来识斥孩子。克难的妈妈端仪,在山庄妈妈中排行大姐,稳重文雅,说话办事有板有眼,连田淑贤都敬她三分。她见事情越闹越僵,适时地为田院长解围,搭了收场的台阶:“都怪我们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回家我们好好说说他们!天不早了,最后一班车快来了,您一个礼拜没回家了’家里人都等着您呢!还是回家看看吧!明天,各家的妈妈帮助各家的孩子写好检查,星期一交给您,您看行吗?”
田淑贤挥了挥手:“看在妈妈们的面子上,就这么办吧!把钱都收回去!”
星期一早晨,八个妈妈,一一来到院长办公室,替自己的孩子交了思想检查。田淑贤随手翻阅了一下,小孩子工整稚嫩的字体,用词却都是在这块国土上成年人们惯用的政治词汇,显然是妈妈们拟稿叫孩子们抄写的。田淑贤也不作追究,只要能够起到惩戒作用就行了。
石院长在离开中国之前不放心山庄的事情,打长途电话给田淑贤询问情况。田淑贤表示家里一切正常,讲了“烧纸钱事件”的调査经过,和妈妈们督促孩子们写检查的事。
石黑玺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在电话里不好多讲什么,只好又叮嘱一番,无非是“咱们的工作是一项新尝试,对待孤儿要有爱心、耐心和细心”等等,田淑贤又满口答应着。
石院长放下电话心情很沉重,如果他留在院里决不会这样处理问题。对于反对封建迷信,他不能说同事田淑贤不对,可是,孤苦伶仃的孩子在父母的忌日以民间习俗祭奠亲人,也是人之常情啊……他居住的这座海滨城市离唐山不远,大地震后的第二十一天,他曾随民政局慰问团去唐山地区赈灾。那个日子他记得非常清楚,是因为那是民间丧习祭奠亡灵的“三七”,到处是新坟,到处是幸存者的哭声,烧纸钱的火焰和飞烟弥漫不散。一个最令人哀痛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在小坟前痛哭,烧掉一件一件小衣服……他坐着飞机冲向蓝天时,从舷窗口俯视这块古老的国土,又一次陷人了沉思:我们成年人历经各种政治运动,多年来形成了这个国家所特有的思维定式和办事习惯,可是孤儿院毕竟是个特殊的地方,我们面对的是一大群没爹没娘的孩子啊!普爱山庄的建院宗旨是追求人伦亲情,家庭温馨,要让孤儿们逐渐地从感情深处把这里当成家,真正意义上的家。那么,该如何估计这件事给孩子们造成的心理影响?如果他们由此而产生对立情绪,只会加剧他们的无家无亲人的孤独的心理……
老院长苦思冥想,希望找到一条和孩子们心灵沟通的途径。
事实证明,石院长的忧虑不是多余的。
田淑贤让立春梦虹等八个孩子交出“思想检查”,也就不作追究。在她看来这种处理方法很正常,甚至还很宽宏大量。这块国土曾经盛产“政治运动”,成年人几乎都有过写一份检查应付交差的经历,对这类小小的感情伤害他们已经司空见惯麻木不仁。田淑贤也正是考虑到当今不是“搞阶级斗争”的时代了,犯错误的又是些孩子,才只是吓唬一番以示惩戒就罢休了,以她的思维模式无法理解这样做给孤儿造成的心理阴影。
来自四面八方的孤儿们刚刚适应普爱山庄的大家庭生活,院长、老师和妈妈多次告诉他们,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也努力使自己从感情上承认这座新家园,承认一个陌生女人是自己的妈妈。做到这一点,低幼龄孩子还容易一些,但要想叫十岁以上的孩子在短期内摆脱“故园情结”,弥补家波人亡造成的心灵创伤,还需要一段漫长艰难的心路历程。
立春梦虹这么大的孩子,正值心灵敏感,情绪波动,容易产生过激反应的年龄,不幸的遭遇使他们小小年纪已尝够了寄人篱下的苦涩,尤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在这个新环境稍受冷遇,他们就会哀伤自己失去亲人的孤苦身世。他们因在“七二八”地震纪念日祭奠亲人就受到训斥还得写检查这件事,在他们看来田院长公开漠视他们失去亲人的伤痛,还有什么亲切可言呢?普爱山庄还算个什么家园呢?充其量这里只是一座寄宿学校或收容院罢了!成年人们整天高唱什么“家”呀“爱”呀的美妙词句,孩子们却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加倍地感受到自己的弱小无助的生存困境。于是,他们彼此之间的认同感,有意无意地结成了“抵抗运动阵线”,两代人之间的沟通变得更加困难了。
肖晶谷幽兰这些没有真正地当过母亲的女人,也低估了少年男女的逆反心理。他们已经摸透了田院长的脾气,只要顺着她的要求应付一下检查,此事就算过去了。当他们发现立春梦虹一直闷闷不乐时,竟有些摸不着头绪了。
梦虹这几天常常暗自垂泪,肖晶见她眼睛红红的,问她她不说。每到残阳斜照的黄昏,她又独自一人坐到喷泉台阶上望着石像妈妈发呆了。肖晶很无奈,好容易哄着这忧郁的小姑娘欢快些了,现在又故态重萌了。她以为她的情绪和月经初潮有关系,可能有些周期性,也就没有当回事。
月经初潮吟来临,确实使梦虹惶惶然,朦胧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了,更叫她不知如何独自面对这世界。然而这不是惟一的原因,更使她受刺激的还是“写检查”这件事使她感到受了莫大的委屈。大地震纪念日,是他们这些地震孤儿生命中的大事,却遭到别人的漠视甚至蔑视,这是她无法理解更无法原谅的。小小孤女的脆弱心灵,敏感到这座山庄并不安全,为此郁结于心难以释怀。今天天不亮,她就从恶梦中惊醒了。唤弟还在酣睡,她起来凭窗独坐,闷闷不乐想着心事:田院长大权在握,随时可以处置我们这些孩子,与其在这里受气,还不如回老家守着姥爷留下的小屋独自生活……想到这里,她分外思念姥爷活着的时候,她不觉得这么孤单。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和姥爷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每到亲人们忌日这一天,姥爷都领着我去扫墓,摆上两碟供果,烧烧纸钱。姥爷总是在坟前长叹:“唉!两大家子人家,就剩下了俺和这棵小独苗苗儿……等俺死了,谁管这孩子呢……”
姥爷每年都祈祷:“老老少少的亲人啊,你们地下有灵,都来保佑咱这孤苦孩儿,没灾没病,时来运转,日后找个好男人,生儿育女,才又是一大家子人家啊……”
姥爷病重了,知道自己不行了,拉着我的手念叨:“村长找了县民政局,县里答应了,等俺咽了气,送你到孤儿院去……听说那里可好呢,离城里近,转成城市户口,俺就放心了……闺女啊,你长大了要留心寻个好男人,只要有个好男人作伴,小时候这段孤苦命就算过去了……姥爷没别的心思,就盼着日后有个好后生疼你,稀罕你……
姥爷的这些祈祷,使梦虹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寻个好男人”上,这也是她比一般女孩早熟的缘由。自从遇上了立春,她心中早已期待的“好男人”的形象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立春哥哥哪样都好哇……心中藏了这份情愫,她愈力口多愁善感起来:立春对我好,对唤弟也不错,在我们两个中间,他到底更喜欢谁呢……
她正这样想着,只见立春比往常要早地走出了家门,朝着向日葵花畦去了。她急忙悄悄地溜到盥洗室去梳洗,又悄悄回到卧室挑选衣服。想了想,她穿上一件黄色的连衣裙,在两条辫梢配上黄色的蝴蝶结,立春说过她穿这件衣服艮漂亮。
立春这几天心里也非常烦恼,夜里睡得惊醒。同屋的雨生爱尿床,妈妈嘱咐他叫弟弟撒尿。天快亮时他叫醒雨生撒了尿,自己却睡不着了。躺在床上憋闷得慌,他蹑手蹑脚溜出了楼门,来到花畦旁浇花。
他自幼跟随远房堂叔生活,寄人篱下懂得约束自己,表面上是个低眉顺眼的听话孩子,人们都以为他很老实,谁也没有注意到,对苦难的隐忍同时也造就了他内在的倔强。在他的故乡,每逢清明节、大地震纪念日、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和人冬时节“烧(捎)寒衣”,村里家家户户都要上坟烧纸。在他这个农村孩子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常情,只是为了幽兰妈妈不挨批评,他才同意把妈妈拟的“检査”稿抄写了一遍,并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名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想到自己孤苦无依才违心地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