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认领了十岁女孩青凤,九岁女孩大菊,九岁男孩雨生,成了五个孩子的妈妈。做过多年政工科长的田淑贤,沿袭以往的思维方式把她定为“依靠对象”。再说她是个离婚女人,田淑贤觉得和她交往容易一些,可以毫无避讳地说些女人之间的私房话,不像和那些老姑娘接触得处处小心,在女人和老姑娘之间总是有一道无形的冰墙。
现在,田淑贤感觉到了谷幽兰也并不和她一条心。失望情绪使她几次想发作,但谷幽兰陪着笑脸殷勤让茶,竟像个没事人儿似的3对这个温文尔雅的离婚女子,她不好像训斥肖晶那样对待她。吞下怒火压进了肚里,不知怎么一经发酵,再冒上来的竟是一把辛酸的眼泪,她委委屈屈哭了起来。
幽兰见田院长这么伤心,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去拿毛巾递给田院长。田淑贤一边擦泪一边说:“我心里就是素净的么?这大大小小七八十口,全得我来管。石院长是个菩萨心肠老好人,没个镇得住立规矩的人行么?我只好当那个得罪人的了!上头把这么多孩子交给咱,操心受累都不怕,最怕出些伤风败俗的丑闻。那样一来,人家不说当今的孩子思想复杂,落个咱把孩子带坏了。普爱山庄的名声是最要紧的!”
现在是幽兰陪着田院长落泪了,但幽兰却有以柔克刚的蔫主意,不管她怎么说,自己决不兜揽逼立春交出字条这种伤害母子感情的事情。
幽兰心里一直怀疑肖晶散布她离婚和堕胎的隐私,虽无落井下石之心,也暗中揣着推卸责任之急,便说:“您问六姐了吗?她闺女写的条子,她们母女俩还好谈些,不像我是个半大小子”
“快别提那一位,我还没说什么呢,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顶撞我。她那点事儿你也听说了,怕的就是上梁不正底梁歪啊!”田淑贤说着起身告辞,宽宏大量地表示:“得啦,我来处理罢!挨骂的角儿,全都由我一个人当得了!”
谷幽兰送走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肖晶挨了一顿羞辱回来,正坐在屋里生闷气,忽然从窗口看见田淑贤从七号楼出来,谷幽兰抱着亮亮亲亲热热送她老远。肖晶不由得气怔了,同样一件事情,一个叫去训斥,一个登门拜访,亲疏远近待遇分明。
从此,她怀疑是谷幽兰告了梦虹的状,越发对谷幽兰心存芥蒂。
第二天下午,学生们放学回来,田淑贤把立春叫到了办公室。
立春垂首而立,暗自琢磨着自己有什么过失,却没有想到昨天早晨的事这么快就暴露了。
田淑贤照例讲了一些“你是大哥哥,要做出好榜样”之类的道理,见立春只是呆呆地听着,便不想再兜圈子了,抹鸯着眼皮问:“说说,你和梦虹是怎么回事?”
立春的脸登时涨红了,嗫嚅地说没,没什么……”
田淑贤平心静气地诱导:“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我既然把你找来,就是掌握了情况的。你这么大了,等我说出来就不好意思了,你还是主动跟姥姥说了好。”
立春的心评评直跳,但还是硬着头皮抵挡:“真的没什么啊……”
田淑贤仍然和颜悦色地说:“别不好意思,跟姥姥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立春心里有些反感,见田院长那副慈祥的笑容又不好顶撞,只能嘟哝着:“我不知道您要我说什么……”
“那好,我问你!”田淑贤摆出了摊牌的口气:“昨天早晨,梦虹递给你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什么?”
立春吃了一惊,纳罕只有他和梦虹知道的事怎么会传到田院长耳朵里,他决定以沉默来抵抗。
田淑贤说:“怎么样?没话说了吧?拿出来给姥姥瞧瞧就还给你。”
立春搪塞说我……已经撕了。”
“撕了?这么说你自己也知道写的不是好话了?”田淑贤追问不舍,幼稚单纯的立春哑口无言。田淑贤宽宏大量地表示:“撕了也好,你只要告诉我写的什么内容,姥姥不批评你。”
立春辩解道真的没什么,是一句很平常的话……”
田淑贤乘胜追问:“如果是一句平常话,整天生活在一起,何必不当面说呢?又何必背着人偷偷地塞给你呢?你又何必撕掉呢?”
立春脸色煞白,暗暗寻思:既然连细节田院长都知道了,想必是瞒不住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也许她也找了梦虹,梦虹已经承认了?不管怎么样,梦虹对我这么好,我不能出卖梦虹……于是,他努力招架着:“真是一句很平常很平常的话,您为什么要问这么清楚呢?”
田淑贤说:“因为我代表院部组织呀!组织上是关心你们对你们负责呀!既然是一句好话,就该对组织忠诚坦白。我知道了,也不告诉别人,只是想帮你出出主意,看看今后怎样处理好男女同学的关系。”
她说话的语气亲切诚恳,娓娓动听,立春不免有些犹豫了。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梦虹提出的问题,今天在学校里一直躲避梦虹的目光。是啊,今后该怎样处理好男女同学的关系呢?怎样回答梦虹,才能做到既不伤害她,又不惹恼田院长、妈妈和老师呢?这些大人们对我们怎么什么事情都要管呢……如果他是个西方少年,他会毫不含糊地保护自己的隐私权,理直气壮地回绝成年人的干涉。可是,他是个在东方古国的农村长大的孩子,自古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伦理观念从来没有给予过儿童地位,在他身上还没有来得及树立独立民主的自我意识,在田淑贤软硬兼施的攻势下,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田院长知道时机成熟了,忽然变得声色俱厉:“你们明明知道,学校和山庄都有规定,不允许过早地谈恋爱。你们要是不听话,就把你们退回农村去!本来你是优等生。日后上高中上大学,有远大前程。要是回到你远房婢子那里去,她能供你上大学吗?离开了普爱山庄,哪儿能收留你们?连打短工你们都不够年龄,国家禁止使用童工。你只要听话,告诉我字条的内容,今后改了就是了。我保证不处分你们,也不告诉别人。”立春忽闪着大眼睛问您真的不告诉别人吗?”
田淑贤把手心捂在胸口立誓我保证谁也不告诉。”
立春还是不放心,又哀哀央求连我妈妈也别告诉。”
田淑贤满口答应我保证连你妈妈也不告诉。”
立春想到了梦虹,追问:“那……您还找梦虹吗?”
田淑贤安慰他说:“只要你把字条内容写下来,我看看没什么犯忌的话,就不找梦虹了,你自己注意和她保持正常的同学关系就行了。这回放心了吧?那就快写吧!”
眼看水到渠成,她把纸和笔推到立春面前,立春老老实实写出了那句问话。
田淑贤看了这行字,有些失望,追问:“就这么一句话?”
立春郑重地回答:“就这么一句话。”
田淑贤相信他的诚实,笑道好了,回去吧,没事了。”立春给她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田淑贤把纸上这句简短的问话读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
立春心事重重低着头走在回家的路上,冷不防有人伸出双手拦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是唤弟。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唤弟笑道我在等你呀!”
“等我有事吗?”
唤弟从衣兜里拿出一块裹着漂亮的包装纸的巧克力糖,塞给立春说:“这是外国人来参观时送给我们家的,我特意给你留的。说这是德国的,名叫巧……巧克力,可好吃呢!到嘴里就化,不粘牙,你尝尝!”
立春心里正烦,把糖塞回她衣兜里说:“德国阿姨也给我们家了,我尝过了,是挺好吃的。你留着自己吃吧!”
立春扭头就走,唤弟追上他问:“我看见你从办公楼里出来,是不是田姥姥批评你了?”
立春觉得很奇怪,停住脚步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唤弟有些张口结舌,支吾道:“看你脸色不好,猜的。”
立春是个厚道孩子,未及多想,只顾闷头走路。
唤弟心里有鬼,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立春,又亲热地劝道:“其实田姥姥那个人挺好的,她问你什么话,你只要照实告诉她,就没事了!”
“我知道!”立春有些不耐烦,转身又要走。
唤弟一把拉住他问:“立春哥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没有哇!”立春诚恳地表白:“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唤弟听了十分惊喜,跳起来一拍巴掌:“你知道我对你很好?”
立春也笑了:“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唤弟不放心地表白:“立春哥哥,不管别人跟你说我什么坏话,你都不会相信吧?都相信我对你很好,对吗?”
“当然了!”立春被她缠得有些莫名其妙,解释说:“可是并没有人跟我说你的坏话呀!”
“那好!”唤弟举起巧克力糖笑道:“你要是真相信我,就吃了这块糖!”
“吃就吃!”立春接过糖只打开一半包装纸,掰下一块糖递人唤弟口中,又掰下很小的一块自己尝尝,赞叹着:“啊,真好吃!妈妈给我的那块,我给小亮亮了。亮亮他们老家特别穷,孩子们从来没尝过糖果的甜味。妈妈说去村里接他时,只给了他几块糖吃,他就扑到妈妈怀里,跟着妈妈来咱这儿了。亮亮一沾巧克力就馋得没够,这一半我给他留着。”唤弟劈手夺过糖来说:“他吃多了糖会长虫子牙的!这是我给你留的!”
说着,她掰下一大块糖塞进立春嘴里,剩下的一小块自己吃了。
立春临走时表示:“谢谢!以后我有好吃的也给你留着!”唤弟望着立春的背影快乐地笑了,含在嘴里的糖真甜呀,一直甜到心里去……
这天晚上,田院长召集所有的妈妈到院部开会。幽兰让立春哄亮亮睡觉,又嘱咐青凤大菊雨生看电视别太贪晚,十点钟准时熄灯。孩子们都答应着,她才走出家门。
立春耐心地给亮亮洗了澡,把他抱到小床上哄他睡觉。妈妈每天晚上都得给亮亮讲故事,他才肯睡觉,他缠着哥哥讲故事。立春挖空心思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小家伙总算睡着了。
立春来到客厅和青凤他们一起看电视,忽听窗外狂风大作,满山的树叶发出海涛般的巨响。他忙去楼上妈妈的卧室关窗户,以免冷风把人睡的亮亮吹病了。功夫不大,瓢泼大雨倾泻下来,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雨生的父母是被雷劈死的,一到雷雨之夜就吓得睡不着觉,此时在楼下客厅里尖叫:“哥哥,快来呀!”
妈妈不在家,立春俨然是个小家长了,来到客厅安慰弟弟,又劝青凤大菊:“打雷打闪时在山上看电视有危险,还是早些睡吧!”
两个女孩正看得人迷,执意不肯,雨生也请求等雷雨过后再睡觉,立春只得作罢。他怕妈妈散会回来淋着,找了两把雨伞去接妈妈。
他走出楼门,看见梦虹也打着伞出来了,便在雨中大声招呼她:“梦虹,你也去接妈妈呀?”
梦虹用雨伞挡着雨线看见立春,高兴地说:“是呀!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去给妈妈送雨伞。”
“那咱们一块走吧!”立春说着,拉着梦虹的胳臂,两人互相扶持着沿着山路往下走。
他们来到办公楼门外,看见一层楼会议室灯火通明,田院长正在讲话,风雨声中也听不太清楚。梦虹说:“还没散会呢,进去告诉妈妈一声,把雨伞放在走廊吧!”
他俩进了门,来到寂静的走廊上,这里阻隔了风声雨声,田院长讲话的声音在空空的长廊上回荡着:
“……关于抓紧孩子功课,迎接期末考试的工作,就讲到这里。下面,还有一个新遇到的问题需要提醒各位妈妈注意:咱们有些十三四岁的大孩子,这些孩子在老家时大都寄养在亲戚家中,没有受到良好教育。孤儿的身世又使他们早熟,男孩女孩住在一座大院里,在一所学校上学,接触机会多,要严防出现早恋现象……”
她讲到这里,传来妈妈们的笑声和议论:
“这我们倒没想过,才多大的孩子呀!”
“我们家大小子就知道傻玩儿,压根儿不和女孩接近!”“我们大闺女别看个子高,完全还是个孩子……”
走廊上的立春梦虹听了田院长一番话非常敏感,这时他们已经接近了会议室,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把伞立在了墙根。
花玻璃门里清晰地传来田院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