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惊恐得目瞪口呆,委屈得有口难言,以前他也有过几次自食其言,纠缠不放,但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这一次,近乎疯狂的他五官都扭歪了,你吓得心里评评直跳。
其实,你内心何尝不在时时经历理智与感情的冲突,灵魂与肉体的较量?每一次他送你回小阁楼,你都舍不得放他走,而又不能不下逐客令,因为你怕自己,怕他,怕四目相视时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你是那么想听,又怕听他的声音,那样想看,又怕看他的眼睛。他充满磁力的浑厚嗓音,总是能够震撼你的心灵,他充满爱意的目光,总是让你读懂本能的渴望。关于原始的本能欲望之释放,虽然你还没有过经验,但你自少女时代就看了那么多描写爱情的书,会背那么多抒情诗,对于男女之爱有过那么多绚丽的想象,绝非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但是,你以一个老姑娘的固执,守着自己的贞操,“我等了这么多年,一直想等个堂堂正正的婚礼,求你帮我做到。”
他以悲悯的眼神辩白:“你还不了解男人,如果他爱你,而又不想……那他的爱就是假的!我知道你也很难克制,这是何苦来呢?”
你苦笑道没法子,我克服不掉犯罪感……”
他简直要大声疾呼了:“现在都到了什么年代了,想不到你还把贞洁看得这么重!”
你解释道:“贞洁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从初潮来临的年岁就觉得自己不贞洁……深重的犯罪感一直追着我到今天。求求你,我再不敢犯新的罪孽了……”
他吃惊地问:“你怎么会有这种病态心理?”
你不敢再说下去了,把脸埋在双手里低下了头。他却仍然耐心地开导:“在我和你认识之前,早就和她没有感情了,你不是什么插足者,不必有什么犯罪感,真正的爱情是神圣的!”
你哀哀地申辩:“我并不是封建保守,而是觉得……期待,其实是最幸福的,我有耐心等到你离婚。”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摊开双手忿懑地质问:“那你说,咱们既然真诚相爱,为什么要被她拖着走?你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为什么也屈服于世俗偏见,在乎一张薄纸的名分?”你深觉自己的无辜,为他这翻来覆去的质问着实生气了,斩钉截铁地表示:“我不是被谁拖着走,也不怕世俗议论,是为了自己做人的信念。”
“要是她一辈子不同意离婚呢?”
“那我就等你一辈子!”
他厚厚的嘴唇撇出男人的自尊:“但愿此话不被你言中!她要是再拖我几年,受罪的是你自己!”
你第一次领略到男人的傲慢,昂起头倔强地反抗:“难道只有我受罪?你就不受罪?”
他胸有成竹地冷笑道:“我是为了成全你才受这份罪!要不是爱护你,尊重你的意愿,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你,只要有了第一次,你就离不开我了。从咖啡店你抬头望见我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已经是我的俘虏了,小羊羔儿!”
你的性格本来就不是弱女子,屈辱感使你暴跳如雷:“那你是什么?大灰狼?男人,莫明其妙!没有你,我也活了三十多年!我走,从此一刀两断!”
你拿起提包冲出门去。
他气极败坏追出来,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你拽回屋,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倚在门上拦住了你的去路。你狂怒地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完连自己都吓呆了。
他粗暴地用老虎钳子一般的双手死死地抓住你瘦削的肩膀,轻轻一转身就把你抵在了墙上,威严地命令:“抬起眼睛,望着我!”
你不得不迎受他的注视,野性的肆无忌惮的注视。开始,你俩都虎着脸沉默地对视着,你暗自告诫自己不能示弱,但不知怎么渐渐地就败下阵去了,想起在谁家里见过书法横幅上写着三个大字:默如雷。
两双眸子离得这样近,从他乌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战战兢兢的面容,阴森森的黑洞中的你是那么渺小,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他的眼睛闪着挑逗的光,发出空前厉害的穿透力,你又产生了那种奇妙的反应,浑身像被抽了筋似地瘫软无力,从四肢往胴体传导着簌簌的电流。他铁钳般的双手抓着你的肩膀开始往上提,因为你已经站立不住身子往下坠落……
你迷离的目光抚摸着他额头眼角的每一道皱纹,对他脸上一切细微之处都充满了爱意。他的黑发蓬乱怒竖,令人想到雄狮威风凛凛的鬣毛。他的嘴角坚毅地抿着,方方的下巴倔强地翘起,又大又厚的嘴唇与你颤抖的双唇只有方寸距离,眼看就要凑了过来……你失去了抗拒能力,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既然人皆如此,哪怕是犯罪也偿还了这笔孽债罢,既然相爱必须献身,那就听天由命罢……
然而,你可怜巴巴等了又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除了两个肩膀被越抓越疼,他一丝一毫没有触你。他好比花猫捉住老鼠并不急着吃掉,用利爪翻来覆去地玩弄;雄鹰抓起小兔在空中盘旋,久久地炫耀宽大的翅膀;刽子手往囚犯的脖子上套了绞索,却不忙踢掉脚下的木発。你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浑身抖抖瑟瑟像一棵秋风里的小树……
你睁开了眼睛,仍然挣不脱他浓黑的睫毛布下的铁丝网。只要你的眼神躲开这种直言不讳表达欲念的专横凝视的控制,他的大手就把你的双肩狠狠一抖,你就又望见渺小的自己掉进阴森森的瞳孔。你慌乱的目光在他脸上奔逃,怎么也逃不出铁蒺藜一般的浓发和络腮胡茬围成的强大磁场。他细密的唇纹微微蠕动撒下了天罗地网,又一次凑近了你哆嗦的双唇。
这时你已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甚至暗自生出幽怨与渴求,难耐这次生命洗礼之漫长。你感觉浑身膨胀扩张压得毫无空隙,筋骨发酸发软酥塌得毫无支撑,灵魂早已被挤出了酸胀的躯壳,只剩下隐秘的生命之泉汩汩流淌。等着,等着,仍无动静,你陷入了巨大的失望。除了感觉到他粗重的鼻息,他仍然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对你秋毫无犯……
当你再度睁开不解的眼睛时,吓得险些惊叫起来。他汗津津的脸紫红紫红的,眉头紧皱,眉梢高挑,额角青筋暴露,从两腮领骨的滚动可以看出他在咬紧牙关与你对抗,最可怕的还是微微张开的充血的厚唇,油亮的津液沾满双唇,使得细密的唇纹格外清晰地颤栗着。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张激荡着暴风雨的脸上,却有两片绝对静止的死海。
双阴森森深不见底的眸子仍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你,甚至连睫毛都不曾眨一下!该有多么坚强的毅力,才能让最易流露感情的心灵之窗如此镇定冷酷,把锥子般尖利的目光始终钉在你的心房。
你迷醉地望着这双亮闪闪的眼睛,眩晕中看到了朝阳透过云层投向大地的万丈霞伞,光芒四射,灿烂辉煌。一道道迸溅着火星的光剑灼目地向你射来你忽然痛苦而欢乐地体验到了被击穿的破碎感觉,忍不住惨叫了一声。天旋地转中你觉得自己破碎成片片云絮腾空而起,在云端上起伏飘飞着。朝霞的道道光剑挥舞着,一刀一刀把你斩成了碎片,随着一阵大风把云彩吹得无影无踪,你便觉得自己不复存在。苍穹空空只剩下无际无垠的淡蓝,秋天寂寞的高空一阵鸽哨呼啸而过……
当你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仍是一片淡蓝--那是你送给浩宇的羊绒衫,你发觉自己和衣躺在浩宇的床上,身上盖着他的被子。他和衣坐在紧靠床头的小沙发里,头歪在沙发背上睡着了,显得十分疲惫的样子,瞅着他身上的这片淡蓝,你努力回忆刚才的幻象,却怎么也捕捉不着那种欲仙欲死的奇妙快感了……你只好轻轻抚摸身边这片真实的淡蓝,它记录着你们的初恋。浩宇这雄狮鬣毛般的黑发更加蓬乱,面色苍白而沉静,睫毛低垂的样子像个可爱的大男孩,与刚才的粗野冷酷判若两人。你感觉到被窝的温暖,贪婪地朝被子嗅了唤,成年以后头一次闻到男人的被子的气味,竟有了一种令人伤怀的归宿感,回想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孤程苦旅,蜷在被子里哀哀地哭了起来。
浩宇被哭声惊醒了,绽开了笑脸亲切地凑到你面前,温柔地安慰好了吗?别怕,我并没有……违背你的意愿。”
你听了这话羞恼万分把脸藏进了被子里,事情实在太荒诞了!闹不清自己是痛苦还是幸福,是庆幸还是失望,是获得满足还是茫然若失,是原来的自己还是经历了生命的涅檠。似梦非梦,懵懵懂懂,百感交集,无以表达,只有号啕大哭。
他慌忙跪在了床前,掀开被角扳过你的脸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我真不该这样欺负你,你是无辜的。我心里烦,不该拿你来撒气。好在我太爱你了……不忍强暴你。我太混账了,欺负你这样无辜的小姑娘……”
你的心地平和了,竟然一点都不生他的气了,这么快地就原谅他,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经历了刚才那场灵与肉的拼搏,你更加痛切地知道了自己是多么爱浩宇,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了。
你正这样沉思默想,他又一次令人震惊地表现出两人的灵魂相通,热烈地表示:“虽然我没有得到你的身子,仍然觉得非常幸福。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是多么地爱我,你是用生命在爱,超出了我的估计和想像。猜一猜,刚才看你昏睡在床上的时候,我想了些什么?”
你只是伸出仍然无力的手温柔地抚弄他的乱发,并不想猜什么。他自问自答笑道:“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贾宝玉那句傻话:男人是泥做的,是浊物,女儿是水做的。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浑浊,浑浊得甚至不大理解你的冰清玉洁。”
不知为什么你从内心里表示抗议了,你想说你并不愿意永远冰清玉洁下去,现在想和他浑浊在一起合成一团泥巴,你已经真正地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已经不满足与他作灵魂和鸣了。然而,这些想法羞于说出口,只能脸儿讪讪地把他的双手拉向自己胸前,示意他解开自己的衣扣……
他弄懂了你的意思,非常高兴,神采飞扬,却又不好意思地摇头笑了,重新为你掖好被角窘迫地说:“看来你还不了解男人,刚才我已为你耗尽了精力……等着吧,我一定给你一个真正的婚礼。”
他又说:“时间太晚了,你不能回学校了,住下吧,我到小屋去睡。”
他俯身吻了吻你的额头,但这已不是人间情欲之吻,充满了天堂的光辉。他抱着毛毯转身走了,你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
他拉开门时,回过头来灿烂地一笑,露出洁白闪光的牙齿,却扔出一套把人气昏的话来:“我的女神,你胜利了!从社会文明的角度,或者干脆用报刊爱用的词儿--道德法庭的角度来看,你没有犯罪。但是,刚才你已经在性想像中正视了自己原始的本能的欲望。如果这就叫做‘原罪’,咱们都无法逃避这个‘原罪’。其实,我并不是存心欺负你,是想叫你摆脱你那莫明其妙的犯罪感。”
他轻轻地掩上门走了,你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原罪,原罪……又想到了妈妈之死,但是这一次眼前没有浮现那堵倾压下来的大墙,也没有浮现妈妈悬在空中晃动的黑影……
后来发生的事情,把你推向了绝境。想不到,你和浩宇如此苦苦地保持下来的纯洁关系,仍然为世俗所不理解。不久以后,你遭到了他妻子的当众辱骂疯狂毒打。
你在一个朋友家里见到过一幅隶书横幅,上面写着刚劲的大字:默如雷。看着这三个字你感到五雷轰顶,因为你太有切身体会了。两年来,你就是沉默地在无垠无际的心灵云空中挟持着情感的雷电驰骋,沉湎于精神的炼狱。如果说有一种人以玩味痛苦作为享受,这还能够找到一定的心理依据。但是,若要说一个人竟然以自我虐待为乐,甚至在遭受他人的当众辱骂殴打时能够从中觅得宣泄与快感,那简直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大概只有你经历过那种奇特的事情……
浩宇的离婚官司长期拖延着,使你俩陷入难以解脱的痛苦境地。他找法院多次申诉:事实上夫妻分居已超过了两年,足以说明夫妻感情确已破裂,再维持一纸婚约毫无意义。我愿意把住房和属于我的这一份财产全都奉送女方,请求法院终止调解,判决离婚。”
法官是个好心人,找到女方耐心开导,劝她为自己着想,趁着年岁还不太大另觅佳偶,不必把终生幸福葬送在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上。不料女方一口咬定:“谁说我们两口子感情破裂了?我们是贫贱夫妻,患难夫妻。当年温浩宇倒霉的时候,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便宜了他!我父母看不上这个穷小子,我瞎了眼非跟他,现在我人老珠黄了,他又想起来挑剔我没文化了?嘛玩意儿?离婚?美得他!不怕你笑话,我外面也有人儿,不短他!还留着他每月交钱孝敬老娘呢!他外面有第三者插足,破坏我们家庭,等我找着那个浪货打的!你们法院要是敢向着姓温的判离婚,我就半夜吊死在法院大门上,留下遗书说是你逼的!”
法官看她言语粗俗脾气暴戾,未敢贸然判决,以免自己脱不了干系,官司又这么拖下来了。
浩宇只好又找熟人出面斡旋,这位中间人名叫王丽霞,她建议花些钱缓和一下僵局,浩宇也表示愿意用钱赎身。他找朋友借了两万多元,你拿出了全部存款,凑了五万元钱交给中间人,按当时协议离婚的行情,这笔钱算是很高的了。不料,王丽霞回来说女方同意做金钱交易,但她狮子大张口开价三十万!多年来她把浩宇的工资盘剥一净,明知他拿不出这笔钱。中国大陆的普通工薪阶层,一辈子也存不下这些钱,实际上她这是故意刁难。
浩宇气得简直要疯狂了,但一分钱难倒男子汉,何况是洋洋三十万巨款。在咖啡店见面时,他变得沉默了,只顾闷闷地喝酒抽烟。
过了些日子,浩宇说:“我想去深圳闯荡闯荡,南方城市开放得早,挣钱容易。以我在计算机方面的专长,不愁找不到好工作。”
你表示同意,说:“这样也好,你先去安排一下,在那边落下脚,我就去找你,找份工作做,当教员,当秘书,或者打工干粗活,做什么都行,只要跟你在一起,奋斗三年五载,不信咱俩挣不来三十万给她。”
他听了很受感动,内疚地说:“我真是个无用的男人,害得你也要背井离乡跟我去受罪……”
你笑道:“反正咱俩都是清爽爽无牵挂的人,谈不上背井离乡,四海为家,见见世面也好!”
于是,你们商量了他尽快起程的事宜,又一次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这一天晚上,你来到咖啡店等待,谢老板说有你的电话,是浩宇打来的,他说:“今晚请一位深圳朋友吃饭,要多应酬一会儿,拜托他帮忙去深圳找工作。你多等我一会儿,我大约九点钟赶到。”
你叮嘱他不用着急赶来,你会等他到半夜。放下电话回到座位上,点了一杯茶怡然自得地听音乐。
这时,有一位胖胖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来到柜台,向老板打听什么,老板朝你这边指了指。浓妆艳抹的女人走到你跟前,堆下笑脸问:“你认识温浩宇吗?”
你见她笑容可掬的样子,忙站起来让座:“认识,他一会儿就来,您请坐。”
她并不想落座,仍然粉面含春笑问:“你是肖晶吗?
你点了点头,客气地问:“您贵姓?”
她怪怪地笑道:“我就是谭翠娥,听说过吧?”
你茫然地摇摇头:“对不起,请问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