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忽然有所醒悟,松开了胳臂,双手捧起了她的脸颊,凑过双唇吻着她的双唇,哦,何等温柔细腻的吻呀!蜻蜓点水一般轻巧,甚至小心翼翼到若即若离若有若无了。她反而有些难以承受这若有若无之轻,竟然送上微启的朱唇寻找着他了。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的变化,全身冲起一股惊喜的悸动。他又一次忍住了抱紧她的欲望,甚至连捧着她脸颊的双手也垂下了,仍然只是努起双唇,小心翼翼若即若离地轻触着她。现在他俩的身躯只有双唇衔接了,她瘫软的胴体无以附着愈加衔紧惟一的依托。此时她想起了那一对表演空中飞人”的杂技演员,双方仅靠口唇咬住一朵花就在空中荡来荡去,她便也觉得自己处在失重状态,被他轻轻一衔就飘飞到云端了……
谷幽兰此时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性,心底深处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抗争:你是那样狠心地伤害过我,你为了一个骚女人完全不念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把我推向了痛苦的深渊……我不能跟你重归于好,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破镜是不能重圆的,说不定日后你还会抛弃我……
然而,肉体的原始本能吹响了胜利的号角,把理性踩在了脚下……
她浮在空中有些眩晕,身子一点一点坠落下去,只有张大嘴巴叼牢那一线依托了。幸好,他伸出了有力的舌尖来援救她了,她欢叫一声迎了上去,他便带着她飞回到大地上。不料,他们陷在稀软的泥沼中了。她想抓住岸沿拔身出去,但是周围一切都泥泞泞软塌塌什么也抓不住,奇怪的是,随着这柔软的搅拌,她的皮肤血肉筋骨经络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涌动起来,一股蕴藏很久的地底岩浆奔突着,翻腾着,找不到喷泻的山口,她的胸脯也便剧烈地起伏着,奔突着,想喘出一大口气。但是,她的口唇早已被他的口唇堵得严严实实,可怜的躯壳就像闷了火的炉子,再也找不到烈焰迸发的出路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那么,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罢……
隐隐约约,茫茫天外传来一个撕哑的喉音:“卧室在哪里?”
她不愿意回答,然而,幽幽地送上了微弱的回应:“楼上他伸出手来只轻轻一提就把她平平抱起,如同托着飘渺渺一片云,如同托着湿软软一团泥,出了客厅,穿过走廊,迈上楼梯……
午后佣怠的斜阳倚着窗棂懒懒地铺下几道耀眼的光束,好似一张闪光的软床,令人直想躺上去。房间里怎么这么亮啊,这还是头一次在大白天里……谢天谢地,他拉上了窗帘。天蓝色的窗帷虽然厚重,仍然未能完全遮住天光,总算好多了,室内光线幽暗下来,总算能够遮羞了……
弥漫着的蓝色的雾霭,如暮色,又如晨曦;如云空,又如大海。海边的沙岸上,倒扣着一条小船,小船离开大海已经很久了,搁置在沙滩上无人理睬。风刀霜剑,烈日炎炎,它的舷板已经干枯坼裂了。不远的岸边,多情的潮一波又一波地涌来,永不止歇地召唤着它,却怎么也够不着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地化为一段朽木……
终于有一天,久违了的渔人回来了。渔人把船儿翻了过来,给它装上了舵与桨,一步一步把它拖回到海里。啊!它全身沉浸在温暖的海水中了,湿润的舷板膨胀着苏醒了,重新燃起了远航的勇气。
渔人轻轻地划起了桨,船儿便在平滑如镜的海面上箭也似地向前冲去,舵尾留下一道长长的雪浪花,风平浪寂,万籁无声,天水一色,寥寥茫茫。从未见过如此静谧的大海呀!7K面细密的微波,犹如闪闪发光的蓝色縠绉,只有随着桨儿的耕涛播浪才能荡起阵阵涟漪。船儿沉醉了,尽情地伸展着躯体,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仰泳着、仰泳着……
起风了,海平线那边卷起一团团镶着银边的灰云。大海躁动起来,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渔人稳操船舵,任暗涌回流旋涡凶险勇往直前。
飓风呼晡着扑来,眨眼间天空乌云翻卷,闪电密集,大群大群的海鸟腾空而起鸣叫着。鸟儿们的合唱充满了激情与欢乐,它们似乎并不害怕暴风雨的来临,可是船儿已经快被冲天大浪撕碎了。渔人奋力划桨,已经无法把握航向,只能在波谷浪峰中竭力保持船儿的平衡。
滂沱大雨倾泻下来了,犹如无数天兵射出的响箭。船儿已经是万矢穿心,怎堪这又一番的冲撞撕扯?渔人和船儿都浑身湿透,分不清雨水海水汗水还是泪水。空中,风雷雨电海鸟撕鸣难分难解;海里,水花狂卷明涛暗涌搅作一团。渔人和船儿紧抱着,一忽儿抛向云端,一忽儿坠人海底,狂颠着,颤抖着,倾斜着,最后陷人一个巨大的旋涡陀螺一般急速旋转着被大海吞没了灿烂的瞬间,他和她都觉得自己不复存在了,完完全全给了对方。奇怪的是在这失却自我的时刻,心灵重负却得到了最大的释放。
灿烂的瞬间,他和她都体验到自己的知觉全部隐退了,只有对方的生命在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中悸动,跳跃,恣肆汪洋。
灿烂的瞬间,他和她已经分不出彼此,分不清临界点,找不到结合部,变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亦是我我亦是你浑然一体一团泥巴了。
蔚蓝的大海恢复了沉寂,风平浪静,万籁无声,天水一色,寥寥茫茫……
幽兰舒展地躺在床上,肢体一动也不动。彭程在她身旁香甜地睡着了,她却很警醒,思绪飘得很远,很远。经历了欲仙欲死的生命激情,她不仅体验到了失而复得的欢乐,并获得了一种重新发现自己的惊喜。对于未来的日子,她不仅抱有幸福的憧憬,也做了具体的安排。听石院长说,山庄里缺少一位体育教师,如果彭程能够来任教,我们共同哺育这几个可爱的孩子,那该有多好哇!
小屋里弥漫着的蓝色雾霭,越来越幽暗了。两情缱绻,如胶似漆’忘却了时间与空间,现在暮色真的降临了。
窗外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这是学生们放学的班车回来了,司机小杜鸣笛,周大爷打开山庄大门。幽兰一下子着慌了,坐起来催促彭程起床:“快!孩子们放学了!还没去接亮亮呢!”
彭程有些舍不得离开幽兰,却也无可奈何地穿上衣服。说到孩子,幽兰觉察到他那惊愕与厌烦的神色。她这才想起来,自从他登门,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到孩子们。
大院里响起了孩子们的喧哗,幽兰的心倏地缩紧了。
谷幽兰的前夫来普爱山庄看望她,除了展晴知道这件事以外,没有人知道底细。谷幽兰对人说来访的是她的老邻居老同学,女人了也就没有多加猜疑。
有一个魁伟潇洒的白发男人来找肖晶的消息,却轰动了普爱山庄。那天孩子们正在小广场上玩耍,传达室周大爷朝唤弟喊叫你妈妈来,有人找!”
唤弟不愿意去叫妈妈,支使可意去。可意跑回家叫出妈妈时,唤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肖晶在半山腰远远地看见大门口的白发男人,就停止了脚步站住了,白发男人也久久地朝她望着。肖晶来到大门口时,两人见了面也不说话,仍然“傻傻地你瞅着我我瞅着你”。这话是事后唤弟对姨妈们说的,这是在谷幽兰家里,在场的还有田淑贤、大姨端仪、三姨尚美凤和五姨谢圣莲。女人们对这种事情总是特感兴趣。
尚美凤性急地问:“你妈妈见了客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唤弟想了想说:“打了,我妈问:‘才一年多不见,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那个人说……说什么来着……噢,对了,说有个姓武的也白了头。”
大家听了一时全都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大姨满腹经纶,抿嘴笑道:“他回答的是‘伍子胥一夜愁白了头、”田淑贤若有所思:“呦,愁成了这样!”
尚美凤催促唤弟:“接着说,后来呢?”
唤弟从她们急切的目光中得到鼓励,更加来了精神。她六七岁时爸爸在城里当工人,回老家探亲临走时,总是暗地交给她一个任务:“替我盯住你妈,不许她和那个野男人来往。”所以,她从小就对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十分敏感,替爸爸当了几年小特务,妈妈上吊自杀以后,她和弟弟被送到城里“大相扑”那里寄养,“大相扑”也是三句话不离男女之事。来到山庄以后她打探男女“情报”的才能受了压抑,现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绘声绘色地说:“到我们家客厅里以后,我妈沏了一杯茶端给他,然后两个人就脸对脸坐着,傻傻地你瞅着我,我瞅着你,一句话也不说。”
“真的一句话也不说?”尚美凤有些失望,用右拳头打着左手心思忖:“这么大老远的奔了来,一句话也不说,这就奇怪了……”
还是田淑贤老练,她问了一些有待深究的细节:“他俩坐中间的大沙发上?”
唤弟回答:“不,一个坐这头小沙发,一个坐那头小沙发。”
田淑贤追问:“你看了多久?”
唤弟得意地表功:“一直到白头发离开山庄。”
谷幽兰遇到有关肖晶的事情总注意回避,这会儿也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了,笑问:“照你这么说,他俩总不能真成了傻子,坐到后来怎样了呢?”
“坐到后来……”唤弟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妈把头歪在了沙发背儿上,睡着了一样。”
大家越听越糊涂了,互相交流眼神,都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田淑贤不大相信孩子话了,诱导地询问:“白头发在你们家呆了多长时间?”
“好久好久。”唤弟翻白着眼睛回答。这个刁钻精灵的小姑娘已经意识到田姥姥和姨妈们都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可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又想,仍然想不出有价值的情报,只好从实叙述供成年人们挑选了:“后来……白头发问:‘有什么活儿?我来帮你做。’我妈说:‘电视机图像不清楚,有双影儿,声音也不好。’白头发就捣鼓起电视机来了。”
尚美凤一听这话风风火火地说:“他会修电视机?我们家的电视机也不清楚,下回他再来让他帮我调一调。
田淑贤瞪了她一眼:“别打岔!唤弟,他修电视机时你妈做什么?”
“我妈去厨房做饭了,做完饭她留白头发吃饭,他说不了,就走了。”
田淑贤仍然不甘心,追问:“是不是你妈叫梦虹和你照顾弟弟妹妹吃饭,她送客去了?”
“是呀!”唤弟很钦佩田姥姥的料事如神,又卖乖地显示,“别看我没有跟出去,端着饭碗跑到客厅大窗子跟前,一眼能看到大门口!我妈送那人出了大门,两人又站着傻傻地你瞅着我我瞅着你,后来我妈又送他下山,一直送到汽车站。回来以后也没吃饭就上楼了。我假装送饭去她屋里,见她正在抹眼泪……”
“嗯……”田淑贤意味深长地向众人使了一个眼风,转而吩咐唤弟:“以后那个人再来,有什么事情你再告诉我。不要对别人乱讲,好孩子,没什么别的意思,咱们只是关心你妈妈,懂吗?”
“懂--”唤弟乖巧地回答,领了圣旨一般兴冲冲跑走了。
四个女人面面相觑,都在揣测这默默相会后面的故事。
肖晶仍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日记本上自己对自己倾诉心声。她仍然使用那枝老式的蘸水笔。她喜欢看一行行字迹的颜色忽浓忽淡,很像自己起伏不平的心潮。不时地往墨水瓶中蘸一蘸,一次一次看着饱蘸墨水的笔尖写到枯竭,再重新吸满感情的笔墨。这使她觉得是在饱蘸自己的心血在写,永远有写下去的激情……
浩宇啊浩宇,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第一眼见到你,我真是吓了一跳,才一年多没见,你满头乌亮浓密的黑发竟然变得雪白雪白的了!
我俩坐在客厅里默默相视,既没有久别重逢时的热烈拥抱,也找不到足以表达思恋之情的话语。未见面时梦萦魂绕,见了面反倒言不及义。两个人除了各自咀嚼着心井的苦楚,都找不到适当的话语安慰对方,反而有了几分相敬如宾的客气,爱到痛切爱到极致爱到刻骨铭心,示爱就变得多余了。
你的满头白发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刺得我泪眼模糊浑身颤栗,但我连抚摩一下那蓬乱的银丝的勇气都没有,我早就觉察落地窗外面有两个孩子在窥视着我们。山庄是女人和孩子的世界,来任何一位陌生的男客都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刚才传达室周大爷打来电话,我到大门口迎接客人时,孩子们刚刚放学回来。一定是咱俩见面时的神态使鬼精灵唤弟产生了猜疑,她就和剩儿挤眉弄眼,尾随着咱俩回了家却不进门,在窗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令人好气又好笑。
你平静地说我来看看家里有什么要男人干的活儿。”你说着就去干活了,好像这里真的是你的家,好像你是这个家里出远门回来的男人。电视机是我让你修理的,除此以外的活儿都是你自己找的。你闷声不响地检查检查这儿,搬弄搬弄那儿,清洗了天然气灶上沾满油污的部件,修好了窗户插销。孩子们总爱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把木头扶手摇得有些活动了。你怕出危险,又熟练地干起了木匠活,用木板和木柱把楼梯外侧牢牢地加固以后,还油上了油漆……
不管女人多么要强能干,没有男人的家也不是完整的家啊!我明白,你已经把对我的超世俗的爱转化为“世俗”的体贴与帮助了。你知道我一个人带着一群孩子过日子不容易,特意来尽这家“男人”的义务。
我默默地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任泪水顺着指缝流淌。
我留你吃晚饭,你说不了,怕赶不上回城的这班公共汽车。其实离最后一班车时间还早,我想我们两人都怕自己克制不住感情的迸发,也就没有执意挽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