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松林儿童审判会”的事情传到了田淑贤的耳朵里。她知道唤弟在山庄里已经陷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孤立境地,既然已经弄清那些怪事都是唤弟一人所为,也就抓不住肖晶的把柄了。清醒的政治头脑使她立刻意识到这个女孩留在自己身边已经没有意义了,当机立断设法摆脱她的拖累。可是,哪一位妈妈都不肯收留她,把她安置到哪里去呢?看来,只好退回到她原先的寄养人那里去了……想到这种后果,多年来养成的政治素质又使她意识到必须采取一个重要步骤:不能由自己手里把这孩子退回去,得先把她塞回肖晶那里,由她嘴里说把孩子退回去,以免自己落下恶名声……这般盘算以后,她买了一些水果来到六号楼探望病号了。
肖晶已经能够下地活动了,头晕目眩喉咙疼的症状有所减轻,但仍然失声说不出话来,和人交流只能靠写字。好在有杨大妮帮助做家务活,姐妹们又常来劝慰开导,她心里这才觉得平静多了。
今天上午,她正在学习室检查孩子们的作业,田淑贤提着水果进来了,含笑问候:“怎么样,好多了吧?”
肖晶对于副院长的探望,感到意外和尴尬,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让到客厅里落座,诚惶诚恐地在茶几上的专用便条本上写道:
我已经好了,只剩下发音的毛病了,谢谢!
田淑贤看了纸条,先是笑着点点头,忽又眼圈一红,长叹一声说:“唉--做女人也真不容易!我这人爱得罪人,管着这么个特殊的大家庭,有时不得不唱黑脸,立规矩。其实,我心里何尝不知道你们的难处……”
肖晶心里很感动,前嫌顿释,不住地点头表示理解。
田淑贤趁机说:“这几天唤弟跟着我住,我已经掰开揉碎地批评了她,她也知道错了,求你原谅她。如果你肯让她回来,我叫她当着众人给你赔礼道歉。”
肖晶听了这话脸色一沉,不假思索地在便条上写道:
此事没商量,我决不要唤弟了。她伤我伤得太重了,骂出那样难听的话,我怎么能再当她的妈妈?
田淑贤看了看,仍然和颜悦色地劝导:“小孩子家年幼无知,一时气话何必认真?你们母女俩相处快一年了,也是缘分,真格的下狠心把孩子轰走了?”
肖晶又写道:
不是我狠心,是她对可意太狠心了。留下她,今后可意再出危险,我担不起责任。
田淑贤仍然苦口婆心规劝:“说起可意,他俩毕竟是一奶同胞,咱也不能生生拆散了人家姐弟……”
肖晶一听这话,倔脾气又上来了,在纸上急速写出潦草的大字:
她差一点把她弟弟撞死,还用得着我来拆散他们?请别再说了,我决不认崔唤弟为女儿了,请院领导另行安排她的寄养一事。
肖晶
8月22日
她决绝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把笔一扔,站起身来朝着落地窗走去了。表示自己已经不愿意再进行这场谈话了。
田淑贤却一点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起了肖晶写的三张纸条,站起来告辞说:“好,你一时想不通,我也不逼你,把你的意见带回去,和石院长再商量商量。”
她在回办公搂的路上,心里一阵轻松:拿到了肖晶写的文字凭据,自己就可以摆脱退回唤弟的恶名。唤弟回到原先的寄养人那里出了任何事情,都追查不到自己的责任了。肖晶啊肖晶,别看你这么傲气,在处事上你可太嫩,太嫩了!”
石黑玺看了田淑贤交给他的三张纸条,一个劲地摇头叹息。田淑贤说:“该劝的话我都说了,磨破嘴皮子,她也不同意。事已至此,我看也只好让唤弟先回去住些日子,等肖晶消消气再做商议。孩子们也和唤弟这么仇视,双方谁伤了谁也很危险,何况还有可意的安危,肖晶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石黑玺想了又想,最后无可奈何地表示了同意:“只好先把唤弟送回去,双方隔离一段时间,我再做做肖晶的工作。跟那寄养人说好,唤弟的生活费用山庄按月寄去。肖晶和唤弟的母女关系经过了法律公证,说到哪儿唤弟也是普爱山庄的孩子。”
田淑贤要找唤弟谈话,把院部的决定告诉她。但是,她怎么也找不到唤弟。她感到奇怪,这几天唤弟一直躲在我的宿舍里不愿意见人,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呢?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这么一想,她心里很紧张,跑出办公楼大呼小叫地召唤唤弟--唤弟--”
“田姥姥--您是叫我吗--”
田淑贤听见了唤弟的回答,东找西找不见她的身影,只好又喊:“唤弟--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田淑贤顺着声音寻去,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唤弟正像一只猴子似的从高高的大杨树上下来。
田淑贤气急败坏地跑到树下仰首训斥:“谁让你上树来着?你上树干什么去?摔着怎么办?”
唤弟顺着树干滑下来,蹦到地上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说:“摔不着。”
田淑贤生气地质问:“万一摔下来谁的责任?别忘了,现在你暂时跟着我!”
唤弟不以为然地嘟哝:“在老家时我从小就爬树,从来没摔下来过。”
“好!好!反正我也……”田淑贤不愿再和她多说什么,干脆利索地把院部的决定通知她。唤弟听了“哇”的一声哭了,
踩着脚说:我不回大相扑那儿去!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山庄呆着……”
田淑贤嗔怪道:“你这个孩子忒不懂事,既然喜欢在山庄生活,又得罪这么多人,惹祸惹出了格儿,我有什么法子呢?”
唤弟毕竟是个孩子,一改往日的骄横,可怜巴巴哭着求饶我错了,我愿意找妈妈承认错误,以后不骂她了……”
田淑贤说:“我替你找她说好话了,但说什么她也不要你了,我又求了所有的姨,人家都不敢收你。你忒厉害了,现在自己吃亏了吧?”
唤弟仍然孩子气地存在着幻想,央求:“田姥姥,那我就跟着您,我改,我给您干活……”
田淑贤尽力掩饰着不耐烦,劝道:“戏工作这么忙,要管全院的事情,日子长了也顾不上你。好孩子,听话,先回去住一段时间,让你妈妈消消气,等我们劝她回心转意,再把你接回来。”
唤弟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到大相扑家里去,说:“我要回老家!”
田淑贤反问:“你老家已经没有近亲了,回去谁照顾你呢?”
“我不用人照顾,我已经大了,可以自己干活儿。”唤弟坚决表示:“宁可回老家我也不回大相扑那儿去!我去我姥姥家!”
田淑贤只好给她讲道理你姥姥也瘫痪在床上了。你舅舅舅妈恨你还恨不完呢,肯收留你?”
唤弟一时无言答对,低头不语。
田淑贤只好哄劝她:“再说,你们老家民政局已经和我们办了收养你的法律手续。你暂时先回原先的寄养人家里住些日子,生活费还是由山庄支付。过一段时间,我再帮你想想法子。”
唤弟知道再哀求也无济于事了,恢复了平时的神情,眼睛里冒出冷光说:“我知道,你们都不要我了,都嫌弃了,那好,我走!”
田淑贤头也不回地走了。
唤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哭泣,又嗖嗖地上了树。她坐在树杈上哀哀低泣。起初她咬紧牙关决不哭出声来,以免让梦虹晚珠她们听了去看笑话。呜呜咽咽哽哽咽咽,渐渐地她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地号啕起来:“妈妈--妈妈呀!我不恨您了,我想您呀亲妈妈……您和爸爸都走了,在这个世界上谁疼我?谁爱我?谁管我呀……”
她的泪水打湿了杨树的眼睛,一棵棵白杨树睁着一只只大眼睛同情而又无奈地干瞅着这个得不到爱,也不懂得爱别人的孤独女孩。
起风了,墨绿的杨树叶子发出巨大的喧响,遮住了她的哭声。远远近近的山林,传递着飒飒叶语。松、柳、枫、榆、桑、槐、杉、榛……全都叹息着,爱莫能助地摇着头。
暮色中的妈妈山显得幽暗沉郁,高高在上不动声色地静观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妈妈山啊妈妈山,你不是保佑孩子们的圣灵么?你的乳汁不是慷慨地哺育所有的孩子么?
最后一抹晚霞先还有些暖色,这会儿褪为朦胧黯淡的灰紫色了,勉强地衬托出妈妈山的轮廓,显得她很远很远。林中的鸟儿都无声地在巢中安歇了,只有一群迟归的寒鸦在空中低鸣。它们用嘶哑的喉音召唤着同伴:天黑了,回家吧!该回家啦……
除了普爱山庄,哪里还有唤弟的家呢?
唤弟离开山庄的这一天,肖晶拿出一个准备好了的提箱交给杨大妮,哑着嗓子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去医务室拿药,就不和唤弟道别了,一会儿你替我送送她吧!这是她四季的衣服和用品,都送给她了。”
杨大妮接过箱子,神色凄然。肖晶又拿出一个小钱包交给她:“这里是二百块钱,让唤弟自己收着,别乱花,以备个急需……我们总算是母女一场,这是我的一点儿……”
她说不下去了,眼圈一红走出了楼门。
杨大妮接过了钱包,自己又往里面添了一百元,擤了一把鼻涕朝楼上喊:“一会儿唤弟来拿东西,你们不下来送送吗?”
楼上悄无声息,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其实,晚珠、梦虹、剩儿、石头、可意都躲在楼上听动静,却没有一个人下楼来。
田淑贤陪着唤弟来了,唤弟走到门外扭着身子不肯进来。杨大妮提着箱子迎了出去,一见唤弟止不住又要伤心,连忙拉住她的手笑道:“你妈妈身体不好,看病去了,四姨送送你吧!”
唤弟冷冷地抽回了手,头也不回就走,田淑贤和杨大妮紧紧追赶她。
跑过七号楼时,立春从家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簇荔枝和一盒草莓,说:“这是我留着给你路上吃的。”
唤弟一脸傲气,推开水果:“谢谢,我不要。”
立春陪她走了几步那我送你上汽车。”
唤弟止住脚步,一挥手恶狠狠地说不用。”
立春只好站住了,田淑贤和杨大妮跟上来时,他默默地把两样水果交给了田姥姥。田淑贤也给唤弟买了食品,把荔枝和草莓装进了食品袋里。
立春站在小路上,呆呆地望着唤弟的背影。
唤弟在下山的甬道上一溜小跑,眼睛直视前方,路过一幢幢小楼,每座小楼都静悄悄的,大院里连一个孩子也没有。唤弟知道,所有的小楼窗子后面都站满了人,一双双眼睛都在瞅着她,她挺着胸脯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楼间穿过,甚至还蹦蹦跳跳着跑走了。
当她跑到小广场的喷泉旁边时,突然被一阵尖利的叫喊震得一激灵,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姐姐--”
可意哭喊着冲出家门,追着姐姐跑来了,梦虹怕他吃亏,也跟在后面追了出来。
“姐姐--”
唤弟回首看了看他,似乎有片刻犹豫,但很快地一扭头朝着办公楼走去。小杜叔叔把汽车停在了那里,老远地就朝她招手了。她来到汽车旁边,拉开车门就钻进了汽车,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小杜看见杨大妮提着箱子,忙跑过去接过来。三个成年人都回头望着跑过来的可意,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
可意看到姐姐理也不理他就钻进了汽车,失望地止住了脚步,远远地朝这边望着。
田淑贤,杨大妮和小杜来到汽车旁,小杜拉开车门说:“你弟弟来送你了,快下车,姐弟俩说说话儿!”
唤弟端坐在车里说不用了,快走吧!”
杨大妮劝道:“好孩子,去和弟弟说句话,怎么说你们也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骨肉!”
唤弟气急败坏地叫嚷起来:“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他不是我弟弟!”
田淑贤朝杨大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车。小杜已经把手提箱放在后车厢里,杨大妮叹了口气,只好上了汽车。
汽车缓缓地驶出了山庄,田淑贤送了几步,转身走进了办公楼。
可意从山坡上跑了下来,追到了大门外,望着朝山下驶去的汽车背影大喊:“姐姐--”
梦虹和立春追了上来,眼看着汽车拐下盘山路不见了。可意扑到梦虹怀里,双手搂着她的后腰大哭‘姐姐……”
梦虹不知道他是喊唤弟,还是喊自己,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将下来……
汽车在盘山路上绕行,唤弟从车窗里又一次看到普爱山庄时,山庄的小楼已经隐没在树丛中。只有一棵棵高大的杨树还伸着脖子朝她招手,一只只大眼睛还在依依不舍地目送她……
幽兰和彭程的破镜重圆好梦不长,两人之间很快地又出现了新的磨擦。尤其是幽兰这方面,新的痛苦使她陷人进退维谷的境地。
不知为何,这一对自幼相伴的情人婚后的共同生活总是遇到难以化解的冲突。当初,他俩实现了多年梦想,建立起舒适的小家庭,双方在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方面趣味一致,并无龃龉,不料却在肉体上难以达到美满结合。性爱的和皆,是夫妻之间不可或缺的感情要素,他俩却是一个粗暴,一个纤弱,一个沉缅于肉欲刺激,一个注重心理上的爱悦美感,相悖相离,差之千里。如今,他俩不约而同地走出封闭、无知的误区,享受到了性爱的巨大欢乐。彭程郑重地提出复婚,幽兰愉快地答应了。然而,他俩在商量如何重建小家庭的时候,却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他俩这才意识到肉体的满足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矛盾的焦点是亮亮。为了小亮亮,他俩在山庄与市区之间来来去去十几次了,仍然未能就孩子问题取得一致意见。
起初,幽兰为如何安排今后的生活做了周密的打算。她早就听说石院长想为山庄孩子们聘请一位体育教师,彭程已经三十多岁了,运动队毕竟是个吃青春饭的地方,不如来山庄工作。她还听说桃李镇中学篮球队很有名,校方为了提高篮球队在市里参赛的名次,也在物色一名有经验的教练。如果彭程不愿意来山庄当课外辅导教师,可以去桃李镇中学当正式的体育教师。那样也可以跟山庄孩子们一起坐班车,上下班很方便。她先找了石院长商量,石院长不仅表示欢迎彭程来山庄工作,还热心地帮忙和桃李镇中学接洽,校长也表示了欢迎的姿态。
幽兰和彭程的事,只有石院长和展晴知道。因为复婚的事不可草率,双方有许多事需要商议,幽兰请求石院长和展晴为她保密。两位知情人果然做到了守口如瓶,他俩不仅出于对幽兰的尊重,也考虑到山庄妈妈们都是独身女人,对这类事情敏感。最近彭程经常来山庄,幽兰请假进城的次数也增多了,替补妈妈杨大妮住进七号楼临时照料孩子,这么大动静,姐妹们不可能不知道。石院长帮助统一了口径,说彭程是幽兰的亲戚,最近家里有一位高龄老人去世了,涉及遗产分配方面的纠纷,需要亲戚们共同商量云云。这样的掩护,还真的瞒过了大家。
另外,还有一个人知道实情,那就是立春。幽兰觉得自己不应该瞒着大儿子,对他讲了自己与彭程的感情曲折。她对立春说话的口气完全像是对一个成年男人,充满了尊重和信任。早熟的少年听懂了,妈妈爱彭叔叔。虽然他担心失去这位好妈妈,但他还是愿意帮助妈妈。
周末下午,彭程又来了,立春懂事地抱走了小亮亮,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玩了。
幽兰迫不及待地把可以调动工作的好消息告诉彭程,不料,他听了一愣:“你想叫我来当孩子王?”
幽兰奇怪地反问:“你在运动队不也是训练少年队员吗?”
“那不一样啊!那是搞专业啊!”彭程耐心地解释:“少年队到省里、全国比赛,拿了成绩是我们当教练的业务成绩。我喜欢走南闯北打比赛,憋在这个小地方我可受不了。再说,工资待遇、出国机会等实际问题,咱也不能不考虑。”
幽兰沉吟良久,心里有些失望,却又不好勉强,他正当中年,舍不得自己的专业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她退让一步问:“体委有可能再分配给你一套房子吗?”
彭程一看有商量,高兴地说有哇!我正在申请。在咱有自己房子之前,爸爸妈妈欢迎咱回家去住。”
说着,他把她拥在自己怀里,吻着她的额头央求:“跟我回家吗!我一天都不能等了!爸爸妈妈说,他们住小屋,把朝阳的大屋让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