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背后传来亮亮柔嫩清脆的童声:“妈妈--不走,彭叔叔不走”
她转身一看,这才发现五个孩子一直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俩。立春怀里抱着亮亮,亮亮伸出一双胖胖的小手在召唤着她。金色的夕阳依山而尽,西半天黯淡下去的霞光,仍然清晰地衬托出五个高矮不齐的身影。
她回首凝望,潸然泪下。
盘山道上驶来一辆旅行轿车,车窗里放送着音量很大的歌曲,歌声在寂静的山谷里久久地回荡:
倘若你在街上遇见我,不要停下,继续走你的路。当你道一声再见,
我脸上挂着泪珠串串。
生离死别,天经地义,
继续走你的路。
倘若再相逢,
生活也不能重新再来。泪珠串串道声再见,继续走你的路。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又是一盏孤灯映衬着伏案而写的孤影,又是阳间与阴界母女之间的通灵倾诉。伴随着沙沙的写字声,肖晶的手指感受到纤细而富有弹性的蘸水笔尖的微微悸动,心灵又在随之颤栗。忽浓忽淡时深时浅的字迹犹如起伏的心潮,又在寻找着寄托的沙岸……
亲爱的妈妈:
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因为今天我才知道,您早已宽恕了我,您从来就没有记恨过我,您还是那样深深地疼爱我!今天,爸爸又来山庄了,他听说了唤弟的事情。他出差了两个月,回来后打电话邀请孩子们去城里过礼拜天,梦虹带着弟弟们高高兴兴地去了。姥爷发现少了唤弟,关心地追问唤弟是不是生病了,孩子们只好如实相告。今天上午,爸爸就急冲冲地赶来了。
爸爸劝我去把唤弟接回来,我坚决不答应,一五一十把唤弟的所作所为对他讲述了一遍,他还是力劝我接回唤弟,悲天悯人地叹道:“唉,唤弟这孩子的性格也真够怪的!不过,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普爱山庄既然收养了她,你们的母女关系既然经过了法律公证,咱们对她就要负责到底……”我打断爸爸的话申辩:“她对可意伤害太重了,对我的辱骂也太难听了,这事已经不可挽回了!”
爸爸仍然耐心规劝:“在有些事情上,唤弟表现出超常的早熟,甚至有些变态人格,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听说她临走前已经认错了,当家长的要原谅孩子。”
我的倔脾气上来了,固执地表示:“她犯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爸爸的神色变得严厉了,说:“看来你还没有学会当妈妈,你要是她的亲妈妈,就会宽恕她,母亲是不会和自己的孩子记仇的!”
这句话刺痛了我内心深处的伤疤,我尖刻地反驳:“我妈妈就没有宽恕我,我在唤弟这么大年纪时送了她的命,她一直在报复我,使我心里永远得不到安宁!”
爸爸听了这番话非常激动,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颤抖着双手解开外衣纽扣,从贴胸的内衣衣袋里拿出一个用透明塑料袋包着的信封,郑重地抽出发黄的旧信封递给了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自己看,他自己掏出手帕来默默地擦眼泪。
我满腹狐疑地打开了信,一看这熟悉的字体立刻热泪盈眶了,妈妈,这是您留下的遗书啊!
鹤寿:我的亲人!
非常对不起,我不能不去了。丢下你和晶晶,我知道不应该,也实在舍不得……但是,一个女人失去了尊严和名誉,实在无法屈辱地活在世上了……我苟且地活着,你们父女俩会跟着我蒙受耻辱。我只好像旧时代的弱女子那样,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尤其向晶晶证明,她的妈妈是纯洁的,清白的,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为了我原谅晶晶吧!她还小,不懂事,她是咱们爱情的结晶!我感谢女儿来到世上陪了我十三年!对于咱们的生活来说,她永远是一首美丽的诗!你一定要把她拉扯大,尽力让她过得好,将来帮她找一个像你爱我那样爱她的好男人,使她成为一个好母亲。
我的时间不多了,天已经蒙蒙亮了,天亮以后,造反派又要拉着我去游街示众了。匆匆写下这最后的家书,一位好心的看守会偷偷地把信转给你。我要在造反派到来之前实现我的庄严的选择。
这封信你先保存着,先不要给晶晶看。她还小,看不懂,就让她恨我看不起我和我划清界限罢!或许那样这个社会还能够宽容她一些。盼望有朝一日沉冤昭雪,那时她才会懂得她母亲的辞世是为了保持人的尊严。
这一点请你务必做到,一定要等到晶晶做了母亲时,再把我的信交给她。有了孩子,她会有另一种深切的人生体验。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早说了也没有用。到那时候她才会理解,妈妈是多么爱自己的孩子!母爱是伟大的无私的无条件的付出,不图回报,不计荣辱,为了保护孩子甚至不惜牺牲生命。
晶晶,我的心肝宝贝,妈妈不怪你,这事一点儿也不怪你,只怪这疯狂的世道。妈妈一直到死也没有恨过你,连一丝一毫的埋怨也没有。妈妈临走最后的牵挂就是你和你爸爸,妈妈在告别生命的最后一刻喊着:晶晶,我爱你!鹤寿,我爱你,对不起你们了……泪水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把信捂在胸口,撕心扯肺地哭喊着妈妈号啕起来。
爸爸把我揽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我的头,沉痛地说:“我对不起你妈妈,没有完成你妈妈的嘱托,这么多年来对你关心不够……其实,当爹的怎么能不关心自己的亲闺女?我没有一天不惦记你,只是……只是你妈妈蒙受那样的耻辱,死得太惨了……你到边疆当知识青年,一走又多少年无音讯……我的心冷了,硬了,狠了,封闭了,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体会不到别人给予的温暖,也不会给别人温暖了……”
我哭着表示:“都怪我总是躲着您……其实我是逃避自己……从十三岁以后我就没有体验过少年时代的乐趣,没有享受过人生的幸福,心也冷了,硬了,狠了,封闭了……”
“我想,这就是人生的悲剧。人类原本应该是富有爱心心软如水的,可是,前些年的政治运动、阶级斗争,近几年的物质欲望、金钱诱惑,所有这些社会的外在因素,使人性变恶了。人们之间,哪怕是亲人们之间,不得不在以恶交恶,以恶防恶,以恶治恶中,狼一样警觉而残忍地活着!”爸爸是在大学里教社会学的,长年以书为伴,看来对人生世事作了深思熟虑的思考。他话锋一转说:“你不是说唤弟像一只小狼吗?连女孩子的心都变得这么狠,这么硬,这么冷酷,这真是叫人更加感到痛心的事情。孩子们应该有着美好的未来,不应该重复咱们老一代人的悲剧啊……我一听说你来到普爱山庄,抚养这么多的孤儿,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孩子们一声声叫你妈妈,叫我姥爷,心里就像……在温泉里泡过了似的,泡软了,焐热了唤弟的性情如此古怪,也一定有她的家庭因素和特殊经历,只要弄清楚了,根治她的心病,她这么小的年纪可塑性还是很大的……”
听了爸爸苦口婆心的诱导,我擦干眼泪真诚地表示:“我明白了,妈妈对我这么慈爱和宽恕,我也应该以慈母之心宽恕我的孩子,我这就去了解清楚唤弟的家庭情况,然后把她接回来。”
爸爸欣慰地点点头,叫我把您的遗书收好。我留爸爸在山庄吃午饭,要给他包饺子吃。他说:“下午还要赶回城里去讲课,随便做点儿吃吧!等你把唤弟接回来,咱们全家再吃一顿团圆饺子。”
妈妈,谢谢您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好母亲。
我送爸爸走了以后,立刻找石院长说了我的打算。石院长非常高兴,派展晴陪我出差去了解唤弟的家庭情况,派杨大妮来照顾孩子们。我们做通了晚珠和梦虹的工作,她俩也很欢迎唤弟回来。一切安排就绪以后,明天我和展晴就要出发了。
晚上回到卧室,我照料可意躺下之后,坐在他的床边问:“可意,我去把唤弟姐姐接回来,你愿意吗?”
可意的大眼睛一亮,欢叫一声:“愿意!”
他一轱辘蹿出被窝,光着脚丫子蹦到地上,从自己的小书桌上拿来那个小像框,把镶在里面的照片取出来,交给我说:“妈妈,把这张照片给姐姐,说我……想她,她回来以后就是再打我,我也愿意她回来……”
这张照片是唤弟和立春过生日时在“生日快乐”餐厅拍的那张合影,当时唤弟拒绝和可意一起照相,推开了他,但展晴抢拍的这张照片上,在唤弟身后留下了暗影里可意怯生生的模样。我把照片送给唤弟,她不要,可意却珍爱地保存至今。
我正在端详着这张不和谐的姐弟合影,冷不防可意搂住我的脖子重重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颊,我禁不住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肖晶和展晴来到唤弟父亲崔守根生前所在的建筑公司,想找到他的同乡陶二冬了解崔家的事情,不巧陶二冬随建筑工程队去外地施工了。她俩不辞劳苦追到江西,陶二冬听说了她俩的来意之后,摇头叹道:“唉,我的这个老乡守根呀,只因为心眼儿太窄,生性多疑,害得老婆寻了短见不说,自己心里别扭得了癌症,又害得两个孩子骨肉成仇。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临死时给唤弟留下那些恶言,当时我守在病床旁,他说:‘你要永远记住,我是让你娘和那个野汉子气死的!可意不是我的骨血,是个野杂种!’你们说说,有什么必要对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讲这些话呢?不管怎么说,唤弟和可意也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一奶同胞,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世上作个伴儿也好哇……”
展晴性急地追问:“这么说,您也认为唤弟和可意不是一个父亲的了?可是,他俩长得非常像,我们没有见过他们的父母,依您看,他们像母亲,还是像父亲呢?”
陶二冬想了想支吾着:“嗯……好像……好像更像守根一些。”
肖晶又问:“唤弟的母亲在老家是不是另有男人?老崔猜疑他妻子跟别人有了可意,这些事有没有真凭实据?”
陶二冬作了详细介绍:“在村里我和守根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们俩打年轻就一块出来当建筑工人,后来一块儿回乡娶媳妇,我老婆的娘家和他老婆的娘家又是一个村的,上中学时我们都是同班同学。他老婆叫郭俊仙,模样俊俏远近闻名。班上有个叫郑改福的男同学和俊仙相好,只因改福父母双亡,家里穷得只有半间土坯老屋,俊仙的父母死活也不同意那门亲事。守根出来上班多年,存了些钱,俊仙她父母认为给闺女寻了个好人家。成亲以后,俊仙倒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只是丈夫长年不在家,我们那里又是贫穷的山区,一个女人拉扯着唤弟也实在不容易,挑水、砍柴、种地,这些重活,比别人家就更艰难一些。那个改福后来给附近的林场守林子,常常来帮着俊仙干活,一来二去的,村里就有些传言。你们城里人也听说过,农村,特别是山里人是很封建保守的,容不得这种事。守根回家探亲,就有本家老娘们往他耳朵里透些闲言碎语。守根那人是死要面子,心眼儿小,脾气暴,认死理儿。回家就把俊仙毒打了一顿。夫妻吵吵闹闹过了一个月,他别别扭扭回了建筑队。两口子打架不该把孩子扯进来,可是守根临走时交给唤弟一个任务,叫她监视她娘。唤弟那年才七八岁,懂得什么?她爹告诉她:“村里人都对咱指指戳戳,败坏了咱的门风,叫我没法做人!爹走了,你替我看好这个家,那个野汉子来了,你就踢他,咬他,把他撵出去!”唤弟还真就听她爹的话,从些就恨上了她娘……”
展晴诧异地感叹:“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父亲!这对孩子的心理影响太不好了!”
肖晶回味起什么,恍然大悟:“怪不得温浩宇来找我的时候,唤弟总是鬼鬼祟祟监视我们,原来她对亲娘也是这样的!”
展晴还是追问陶二冬:“那么,可意到底是……”
陶二冬神秘地回答:“谁的骨血?这谁能说得清楚?俊仙临死又没留下话儿!守根那次探亲走了日子不长,俊仙就怀了孩子。他写信要俊仙把孩子打掉,俊仙说盼个小子不同意打胎。守根心里就更别扭了,总跟我叨叨说他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人要是种下心病,别人怎么劝也没用。俊仙临产前,一连来了几封信催他回去。他都不想回去,后来俊仙写信求我,我这才同时给我们俩请了探亲假,把他拽了回去。俊仙生了个儿子,守根一点也不高兴,说那孩子的眉眼怎么看怎么像改福。”
展晴不以为然地说:“新生儿的五官几乎都是肉团团的,根本看不出来像谁。”
陶二冬附和道:“是啊,他这个人就是疑心重啊!他盘问唤弟她娘和改福还有没有来往,唤弟说:“我娘带着我回姥姥家住了好几个月,那个野汉子常到我姥姥家来帮着干活,我踢他咬他,舅舅拦着,他俩是朋友……”守根一听就火冒三丈,闯到月子房不顾俊仙产后虚弱解下皮带就抽她,俊仙又哭又骂,我们两口子听到吵闹声忙过去劝架。守根打红了眼了,疯了似地不认人,连我的胳膊都被他抽出好几道血棱子,俊仙一个产妇如何经得住!连气恼带受凉得了产后风,我老婆只好替她带着可意。守根毒打俊仙一顿以后,不管不顾离开了家。这件事闹得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了,俊仙她娘家人觉得没脸见人,也不来伺候月子,俊仙的病越来越厉害了,一天夜里上吊寻了短见……可怜两个没娘的孩子,他们崔郭两家的远亲近亲没有一个管的。守根活着的时候,托我老婆照看,守根死了以后,两个孩子成了孤儿,我们公司只好把他们接来,寄养在大相扑家。他们能去普爱山庄安家落户,我们都替孩子高兴。不知为什么,你们又把唤弟送了回来。大相扑那个胖娘们,人品不好,可不能让唤弟跟她学坏呀!”
肖晶脸儿红了红,说我们这就要把她接回去了。”临别时,陶二冬再三表示:“我替两个孩子死去的爹妈谢谢你们了!”
肖晶和展晴坐上火车南下,下了火车,改乘县民政局派来的吉普车又走了一百多里山路,才来到唤弟可意的家乡。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只有几十户人家,陶二冬的妻子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提起俊仙和两个孤儿的不幸遭遇,又陪了不少眼泪。
再往深山里走连通车的公路都没有了,陶妻领着两位城里女人爬了一座山又一座山。在林场守林人的小屋里,她们找到了郑改福。改福还不到四十岁,就已经苍老得像个老翁了。他至今未娶,终年在山林中餐风饮露,以防火防伐防偷猎为职业,混口饭吃,只有一条大黑狗和一支猎枪陪伴着他。山区本来就缺少女人,再加上他孑然一身穷得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看来只得打一辈子光棍了。陶妻介绍两位女客是来自北方唤弟可意寄养的孤儿院时,改福木讷的脸上浮现一丝迷茫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