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文在晕倒半小时后就凭借惊人的意志力醒了过来。
他之前被比蒙一尾扫中,将他从平原上轰进了城中的民居,将七栋连在一起的民房撞了个稀巴烂,所幸市民们都在地下室里躲避箭雨,没有造成伤亡。而德莱文也不亏是沙场老将,在比蒙尾巴碰到自己胸前的千钧一发之际以斗气覆盖全身,减轻了直接伤害。饶是如此,他全身的骨头也断了个七七八八,恐怕半年之内都无法再上战场。
他睁开双眼,感觉到身体各处传来令人发狂的疼痛。但对他来说,身体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心灵所受的折磨。这次保卫战又战死了许多同袍,他的梦中又要多出许多张脸孔,可他还是没有死去。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是个无情的人,就如同他脸上所表现的那样——严肃、冷酷、一丝不苟。属下们敬他畏他,将他当做信仰的化身、正义的化身、胜利的化身,他就是天界为热砂城守军所立下的一块丰碑。
丰碑可以流血,不能流泪。
可他的心在流泪,真实的他不严肃更不冷酷,他深爱着那个被恶魔钉死在倒十字架上的女人。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堕落为魔鬼,只要能换回妻子的生命。但是不能,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他与魔鬼交易也换不回他的妻子。因此他只能正义,否则还能怎么样呢?正义与信仰让他坚持活着,更让他受尽折磨,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德莱文稳住心神,想起了热砂城如今的危机,他提醒自己不能将一己私情凌驾于大局之上。作为一个千人长,作为一个军人,他没有资格拥有自己的感情。
他努力撑起身子靠在枕头上,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焦距,准备向属下发布接下来的命令,却惊讶的发现守在自己身边的是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梳着黑色长发的瘦削青年正满脸漠然的盯着他,淡褐色的双眸仿佛一把凿子,能把他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肉体全部凿穿。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路西法才缓缓开口:“你为何不去死?”
这句话极其不礼貌,换做另一个人大概就拔刀砍他了,但德莱文一来忌惮路西法的身份,二来也确实知道路西法所说为何。
“家仇未报,国恨难平,不敢死。”
“家仇你报不了,国恨不归你平,死去一了百了,有何不好?”
“你怎么能知道我想死?”
“在比蒙脸上的时候,你本可以把自己荡进它的嘴里,却选择了垂直下落到比蒙的嘴唇上。只要你脚下一滑,就会粉身碎骨。难道你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你不想死,也不想生,欲生欲死难自由,我鄙视你。”
德莱文没有说话,他和利迪亚初见路西法时一样,心里暗惊:他怎能从这点细枝末节推断出一个人的想法来?利迪亚只是感慨于路西法的天才,德莱文却多了一层怀疑。推断基于经验与知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凭什么有经验去推断?
沉吟半晌,德莱文说道:“军人没有自由,只有责任。”
“死了以后,责任又与你何干?”
“……我想死,但我想的是安心去死,而不是心怀愧疚而死。”
“这个理由倒是不错。”
“为什么是你在这里?利迪亚与拉罗彻呢?”
“热砂城守军五千余人,你只问他们二人,是因为他们的命比别人值钱吗?还是你们同为低等动物而感到惺惺相惜?”
“回答我的问题。”德莱文被勾起了火气,他总觉得这路西法句句如刀刺在心头,让他好不舒服。没错,拉罗彻与利迪亚的命就是比别人值钱,他们是有希望成为大剑师的人,而热砂城需要一个新的大剑师!但这种诛心之言能说出来吗?这世界上有些真话是不能说的,哪怕所有人都明白,也不能说。
“因为你晕倒前说要和我单独谈谈,他们就乖乖去站岗了。”这次路西法没有挖苦德莱文,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我说过吗?”
德莱文呻吟着用尚能移动的左手揉了揉眉心——他的整条右臂都因中招时挡在胸口而粉碎性骨折。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飞入热砂城之后的事情了,但他倒是的确有可能做出这个指示。如今他身受重伤,地狱军团尚有一万余众,哪怕比蒙巨兽不再出战,守军们也撑不了一时三刻。
想守住热砂城只有两个办法:一,也是最靠谱的办法,就是点燃烽火台,向后方的两支万人团求援,堵死城门,然后期待着援军能在热砂城守军与市民被杀光前赶来。二,不那么靠谱的办法,就是寄希望于路西法这个身份不明的怪人,按照利迪亚的说法,路西法是个能通过智慧来创造奇迹的人。
难道自己真的将希望寄托在了路西法身上?德莱文心中一动,想起了自己曾怀疑路西法是天使下凡,莫非……
“你没说,我骗他们的。不愧是低等动物,立刻就相信了。”
不,这绝对不是天使。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德莱文脸上也爆出青筋,恨不得把路西法给捏死在床边。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对路西法的怒气反而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啼笑皆非。
德莱文长吐了两口气,收敛了一下心神,开口说道:“路西菲尔,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是什么人?”
“东部遗民,来自龙脊大峡谷。”
“你骗得了利迪亚,可你骗不了我。你年纪轻轻,却已经掌握了力量的本质,这绝不是远离人类社会的遗民所能做到的。这十年我在热砂城守军送走过几百个遗民,他们逃到前线靠的是幸运,而不是力量。他们回到人类社会中后还整日担惊受怕,仿佛有恶魔在影子里抓着他们的脚,可你呢?你似乎无所畏惧,这绝不是一个日夜逃亡的人所能拥有的心态。”
“哦?你知道什么是力量的本质?”路西法被勾起了兴趣,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他还真没想到人类中也会有人提到“本质”二字,这可是神明才能理解的领域。
“我认为力量的本质就是‘量’与‘控制’。比方说你和拉罗彻的决斗,他速度比你快,力气比你大,却赢不了你,就是因为他不懂得如何控制力量,只知道去使用力量。普通人能积累足够的‘量’就足以成为优秀的军人,可想要更进一步,就要学会如何去控制‘量’,灵活应对复杂的情况。”
“你的想法有点意思,可惜不对。”
“哪里不对?”德莱文老脸抽动了一下,六十几岁的老人被二十岁的年轻人批评,还是个荣耀加身、战功彪炳的老人,实在难堪又不服。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路西法无比诧异,用看婴儿的眼神看着德莱文,差点没把德莱文气出一口老血,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你……你难道不想说服我?”
“说服你会让我变强吗?我没看出说服你有什么好处。”
“会让我减轻对你的怀疑,利迪亚再怎么看重你,我一声令下之后你还是要被守军绑上城头斩首,和沟渠里的羊蹄怪作伴。”德莱文隐隐露出威胁之意,赤金色的斗气逸散在房间中,向路西法证明着他哪怕不动一根手指也能杀人于须臾之间。
“以理服人不如以力服人,德莱文阁下,你的威胁让我刮目相看,我本以为你是一只迂腐又愚蠢的秃鹫,没想到你不迂腐,只是有点愚蠢。”
“说!”
“力量的本质,在于世界之理。”路西法轻笑一声便开了口,看起来刚才他只是在耍德莱文玩。他的眼神愈发犀利,仿佛想要通过德莱文的表情看穿他的心。
德莱文听到“世界之理”四个字时微微张开了嘴巴,这是个被人类所遗忘的词!四十几年前,德莱文刚刚参军的时候,还偶尔能听到这个词。这个词一般都出现在顶尖强者的口中,有多顶尖有多强?以现在德莱文的实力甚至接不下那些强者一击,他可是能一夫当关杀死数千头羊蹄怪的男人!
而这些人的强大,似乎就来源于“世界之理”。德莱文走上巅峰的时间太晚了,人类强者均已凋零,而“世界之理”太过复杂全靠口口相传,导致他修炼成赤金色印记后还是对此不甚了解。据说神佑之城修灵学院的学者们试图复兴这一学问,建立了一种名叫“物理”的学科,但成果还远远比不上“世界之理”。
“世界之理就是构成世界的道理,也许你察觉不到,可凡是生物都懂得利用世界之理。比如你的晨砂剑,就是将斗气转化为砂砾状,用腐蚀性去侵害敌人,仿佛水滴石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便是以量胜质,能打败防御坚强的敌人。再比如拉罗彻善用的双手大剑,速度加重量便等于力量,一剑劈下常人难以抵挡。可你的晨砂剑碰到以攻为守的敌人如何是好?拉罗彻近不了敌人的身如何是好?一种力量可以用另一种力量去克制,懂得以己之强,攻敌之弱,便是世界之理。”
“我不赞同。以你的说法,想要使用世界之理去战斗就需要样样精通,那岂不是成了万金油?人一辈子能练就一手绝学已是不易,怎能分心去学习其他的技艺?”
“既然你有此想法,就不要奢望能行非常之事。人类先贤杀恶魔如屠狗,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你年过六十,守城有余,进取不足,就是因为你不自由,少了一颗无拘的心。靠如今的你是守不住热砂城的。”
“看来我们终于进入正题了,你单独留下究竟想说什么?”德莱文嗅到了路西法话中另一层意思——你不行,我来。
“你想不想守住热砂城?你的办法已经试过了,接下来交给我如何?只要你答应我不干涉我的行为,让守军服从我的指挥,一天之内我就能打退地狱军团。”
“口气不小……希望利迪亚没有看错人。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必须把真实身份告诉我。”德莱文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路西法在信口开河,他还是想要看看这个狂妄的年轻人能否展现神迹——在他看来,如果路西法真能凭一己之力击退地狱大军,只能称之为神迹。
路西法沉默,再沉默,故意吊起德莱文的胃口,接着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开口说道:“我是劫末之龙·沙罗曼达的后人。”
德莱文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没被吓得掉下床去。劫末之龙的后人?这路西菲尔的来头也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