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旧物资回收利用小组位于厂区西北的一排平房里,平房有五间,还有一个大仓库,仓库对面盖了一排雨棚,雨棚和仓库中间是一片很大的场地。
这块地方形成现在这个规模,还是在“文革”后期。“文革”前,“春风”厂的产品质量很好,废品率很低,材料损耗也不高,虽然有一个废物利用小组,人员却只有几个。当时那五间平房就在,仓库和大棚却还没有盖起来,由于废品不多,房子足够用了。
“文革”开始以后,厂里成了重灾区,全厂人虽不多,但各种造反组织却不少。造反组织之间互相勾心斗角,甚至发展到大动干戈,生产基本上瘫痪了。后期虽然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下恢复了生产,但是产品的质量却直线下降,不但废品率居高不下,材料的消耗也大大高于“文革”前。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厂里的“革委会”扩大了废品回收利用小组的规模,场地也扩大了,形成了现在的这个状况。
废品回收小组最近一段时间沉寂了,厂里的生产停顿,废品自然也就没了来源。但是,这两天回收组的人又忙碌了起来。
大约在三年前,“春风”厂的产品还能卖得出去,工人们的收入还可以。那时候老厂长退休了,郑留柱以副厂长身份主持工作。他听了一些人的建议,想干出些成绩来,同时也隐隐感到了厂里产品太单一,想做些改变。他们联系了一些单位,最后觉得低压电器柜的技术门槛似乎不高,以厂里的技术力量,完全可以胜任。更重要的是当时局里同意内部一些厂家,在技术改造时所需的一批低压柜,可以由他们厂装配并提供。
郑留柱当时心太急,仓促地和其它单位签了合同,派人到有关单位去实习了半个月,回到厂里就开始生产低压配电柜。那时候厂里的资金情况良好,底子还厚,他们一下子就进了不少零部件,还定制了一大批柜体。
他们很快就生产出了第一批产品,这批配电柜从外观和接线布局上看,都中规中矩没什么毛病。但是接下来在质量检测中,电气间隙和爬电距离检测,还有断路器过电流脱扣试验都没有通过。
这件事开始的时候局里曾表态支持,当时周孔阳就亲口同意郑留柱可以进行。没有事的时候,谁都不反对,一旦质量检测没有过关,事情就来了。首先是有人翻出了“春风”厂没有低压电器设备生产资质的帐,接着上面要追究私自动用资金造成浪费的责任,到这个时候,原先同意的或默许的领导们纷纷改口,忙不迭地撇清自己和这件事的关系。周孔阳当时明明曾经表态支持这件事上马,此时也矢口否认曾说过同意的话——虽说最后没有处理郑留柱,只让他写份检查完事,但郑留柱因此对周孔阳很有看法,认定此人素质有问题。
这件事后来轻描淡写地过去了,除了郑留柱的代理厂长被撤销以外,别人倒也并没被追究责任。原先定了合同的单位取消了合同,厂里为此采购的一大批材料,那些没有用过的,包装完整的,大部分都退掉了;有些低压电器开了封,就放到了厂里的材料仓库。还有一些半成品,就此被堆到回收组的仓库里,任其生锈腐蚀,到现在已经真正成了一堆废品。
前些日子王为民为了让许邴良替他诬陷夏天雨,答应将这批生了锈的柜子,连同上面没有拆除的电器元件,都作为废物,由他的回收小组处理。
这个回收小组,以前只管回收废品,收回来的废品由厂里供销科的有关人员负责处理,这个小组并没有和外界打交道的权力。但是自从许邴良当上这个组长,王卫民又升任厂长以后,厂里就将这些废旧物资出售的权力交给了许邴良。
虽然许邴良并没有直接和外人结账的权力,收买废品的人付钱还是要付到厂财务科。但许邴良有了和外人接触的机会,监管上的漏洞就出来了。他以少算数量或者降低单价的办法,从收购者的手中收取回扣,而且胆子越来越大。
他的小组里有十几个工人,也曾有人看不过去,向厂里汇报过。但是在王为民的包庇之下,这些对他的揭发最后都不了了之。他还逐渐将小组里的工人替换了一大半,现在小组里的成员,要么是他的小兄弟,要么胆小怕事慑服于他的淫威,没人再敢找他的茬。
这批柜子大多都已经安装了部分元器件,有些已经安装完毕。这几年堆在有点漏雨的仓库里,安装的元器件差不多都报废了,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收购废品的人是许邴良找来的,他们在看过这些柜子以后,提出按柜子的个数,商定一个平均价,然后一次性运走,一次性付款。
许邴良却没有答应这么做,坚持要将柜子拆解,然后按照不同的材料计算不同的价钱,而且是每天下午来运一次,按照各种材料过磅的数量一日一结算。
收购的人和他交谈以后,对他为什么要这么自寻麻烦心照不宣——既然大家有好处,还可以省掉拆解的麻烦,那又何乐而不为?
柜子里的电器元件拆下来以后,都已经没有用了,就算砸开线圈弄出铜丝也不是很多,卖不了几个钱。但这些柜子里还有大量的铜排,以及各种规格的电线电缆,少量的铝排,那是很可以卖点钱的。更何况仓库里还堆着不少没装上去的铜排、铝排、角钢、槽钢、汇线槽、桥架,以及一些电线电缆等等。这些东西这两年一直堆在这个废品仓库,谁都不关心,也没人能说出这些东西到底有多少。
回收小组的人忙碌着,将柜子拆解,然后按照拆下来的材料分门别类堆放。每天下午三四点钟,都会有一辆卡车进厂,将这一天拆解好的废品称量装车,然后开好支票交到财务科。拆解后的材料堆放得很凌乱,过秤的事也由许邴良一个人负责。他看秤很马虎,随口报一个数字,一边他的一个小兄弟就按他报的数记下来。不过他也另外在自己的一个小本上记下数字,这个数字才是真实的数字,他是不会给别人看的。
来收购的人自己带着装卸工,装车的时候会顺手将一些还没过秤的材料也丢上车,许邴良和那个记账的小兄弟都视而不见。
现在这种卖废品的方式,每天运出一车,而且拆解成了各种材料,只要卡车一开出厂,那就谁都说不清废品的真实数量和品种了。
今天又是如此,卡车上的装卸工将废品装上车,其中有一部分是堆在仓库里的,他们在装车的时候,顺手将一边那些整根没有剪切过的铜排和角钢、扁钢等都拖了出去。许邴良背着身子不去看那些装卸工,仓库里其他的工人也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装车完毕,许邴良接过小兄弟记的账,然后和收购单位的头目一起走到卡车边。他扳着车厢板,探头朝车厢里看了看,然后下来,和那个头目一起朝仓库旁边的休息室走去。两人进休息室的时间很短,很快就出来了,又一起去了财务科——在那里,财务科的会计会按照许邴良记下的数字,算好总的金额,然后那个收购单位的头目就会当场填写好支票,交给财务,这笔生意就算完成了,每天如此。
许邴良一走,这一天的活也就算是干完了,累了一天的工人们纷纷离开了仓库,有上厕所的,有活动手脚的,也有回到休息室抽烟喝茶的。他们都等着下班,也在等着许邴良回来——他有时候会叫上几个人,下班以后出去找个小饭店嘬上一顿;而没被叫上的人,也都会拿到他分发的一包或两包烟。
左根林和大家一起回了休息室,由于他走在后面,等他进去的时候,提起水瓶想倒点水喝,却发现水瓶里面已经没水了。他拿着杯子走到了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那是许邴良休息的地方,也算是他的“办公室”。他拿起写字桌上的水瓶给杯子倒满水,无意中发现桌子的抽屉没关好,他随手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报告纸和一个本子,在报告纸上面,躺着一个信封,里面好像塞的不是信纸,挺厚的,信封的口都被撑得张了开来。他好奇地用手摸了摸,凭他打麻将练出的手感,立即明白里面装的是钱,而且有一两千块之多。
他不用细想,就明白这是刚才收购废品的人私下给许邴良的回扣——这已经不是秘密,只是大家都不说出来罢了。
平时许邴良从没有这么大意过,今天或许是一时疏忽,也可能是信封太厚,装在口袋里有点显眼,所以就被他随手放在了抽屉里。许邴良的过去大家都知道,在厂里他也横行霸道,一般人都不敢惹他,即便是有人见到了这钱,也不大敢去动它。
左根林这几天打麻将手气不好,已经连着输了好几场,身上的本钱都快输光了。他飞快地转了转脑子,觉得这种钱就算许邴良知道少了,也不敢大张旗鼓追查的。于是,他飞快地从信封里抽出了几张钞票,凭他的手感知道是五张一百的。他没有细看,迅速将钱装入口袋,又将信封照原样摆好,关上抽屉,端着茶杯没事人一般回到了隔壁的休息室,和大家聊起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