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率领的仪电局谈判小组,和陶建章之间的谈判终于有了初步的成果。ASCON公司将征用位于市郊的那家厂,并且投入一大笔资金,和仪电局合资成立一个新的公司。这个公司中方占股51%,以那家厂的地皮和厂房等折合成投资;ASCON一方占股49%,以资金和技术的方式投入。
这个新的公司前期将先建成一两条组装线,由ASCON公司提供散件进行组装;并且逐步将组装过渡到就地生产,组装流水线也将由生产流水线取代。新公司将引进目前最先进的数字式智能仪表,特别是ASCON公司所擅长的热控仪表,以填补大陆原先普遍使用的模拟式仪表被淘汰后留下的巨大空间。
陶建章还答应了仪电局提出的要求,就是帮助消化一部分原“春风”厂的工人。其实他和ASCON公司上层都很清楚,这批“春风”厂的工人,只要经过简单的培训,就可以上流水线操作,吸收这批工人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
陶建章爽快地答应了仪电局的要求,说到底还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和“友谊”无关。商人就是商人,更何况他还是一个沉浮于国际商海的成功商人。陶建章在答应消化“春风”厂工人的时候,提出了他的附加条件——
第一,“春风”厂的工人,在进入合资公司的时候,都要先经过ASCON公司有关人员的考查筛选,可用的人方能进入下一步的培训。凡是不能通过筛选和培训这两道关的人,将不能进入合资公司就职。
第二,合资公司除了吸收和消化市郊这家厂固有的职工以外,又要额外的帮助解决一大批“春风”厂的员工——ASCON公司一方承诺,凡是经考查符合条件者,都进入培训流程;凡培训合格者,都会被留下,即便暂时这些人的工作量还不会饱满,也不会将这些人辞退。
如此一来,ASCON公司方面将会在前期多付出一笔成本,仪电局方面必须考虑给予补偿。他要求的补偿,就是要仪电局另外提供给合资公司一个合适的办公和营销场所,其地理环境必须和原“春风”厂的相当。当然,要是所提供的场所标准比较高,ASCON公司可以另行追加一部分资金。
陶建章大概是考虑到附加的条件如果达成,他们一方占了便宜,所以另外又放宽了尺度,原“春风”厂的职工,即便是已经和“广发”方面签了约的,只要通过上面说的两关,也可以进入新的合资公司就业。这一点不能不说是一个商人的狡猾——“春风”厂凡能通过两关的工人,正是合资公司长期发展所必须的合格人力资源,而目前则点中了仪电局的命门,缓解了当下仪电局最头痛的“春风”厂工人的诉求,就这一点,也会让仪电局尽力帮他寻找满意的营销场所。
合资企业的意向书很快就签定了,陶建章开始准备下一步的工作。仪电局方面也开始后续工作的运筹,严明等人运作的是市郊那家厂的有关事项,夏天雨他们由谈判组的一个副组长带领,回到了“春风”厂。
这次夏天雨他们回厂,是为了摸清“春风”厂需要重新安排的人员情况,其中也包括已经签约到了“广发”公司,现在又有意回来的那部分工人。
厂里员工的情况,他作为工会主席,自然是了然于胸的,他原以为这次回厂所做的工作并不复杂。他没有想到,在他回厂不久,工人们就知道了他这次回来的目的,于是找他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那些原本就和他关系不错的人,寻到他套起了热乎;而那些曾经被王为民、许邴良等人利用,对他下过绊的人,现在也千方百计地接近他,替自己辩解着,以求得他的谅解。
夏天雨被这些人扰得不胜其烦,但他遵循一个原则——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将来大家或许从此成了陌路人,也或许在新的地方有一个新的开始,一切都不再,所以一切都按照合资公司用人的条件掌握,绝不掺杂个人恩怨。
他的想法是不错,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天真了。他在筛选工人的时候,一是按照原则,二是绝不徇私,同时只是将初选名单提供给ASCON方面,他不发表倾向性意见,也不对外透露。但是他选定的名单保密得再好,工人们不知道凭着什么,总能够窥到些蛛丝马迹。这么一来,那些条件不合格,自认为已经被淘汰的工人,就会不依不挠地和他纠缠,用东北话说叫做“磨叽”。
除了这些人以外,另外还有少量的人,他们的条件介于可上可下之间。这些人原先对“广发”公司并无多大兴趣,所以采取的也是观望徘徊,犹豫彷徨的态度,无论是“广发”公司最终能否给他们一个工作岗位,他们都是无可无不可。
现在,他们知道了夏天雨受命筛选员工,被选中的人都将进入合资公司,那和“广发”这样的私企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们开始紧紧盯住夏天雨,找出千万种理由,想要让他把自己选进培训名单。
夏天雨不想放宽尺度,他一直以来做人又比较直,不知圆滑变通。一些人的条件实在达不到合资公司的要求,他就直来直去婉言相拒了。这么一来,那些被婉拒的人,或者是自我感觉选不上的人,就开始向他发难。这些人中有几个曾经说过他坏话的人,就想当然地将落选的原因归结于夏天雨借机报复。
这些人又使出了惯用的手段,一时间,各种早已被调查组否定的谣言重又沉渣泛起。现在虽说大部分人都已经看清真相,有部分人则为了现实的利益,不会再去冒得罪夏天雨的风险。可是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他们的种种干扰,还是让夏天雨心里很不痛快。
这些人的手段,让他不禁又想起自己以前受到过的不公平待遇——不光是在“春风”厂,还有以前在农场的事。他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作为,可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能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自私,根本没有原则,一切从个人私利出发,而罔顾甚至肆意地践踏着别人的利益。最最不能让他理解和释怀的,是这些人中的某些人,他们的行为常常并不是“损人利己”,而是损人不利己,甚至是损人又损己。可是这些人似乎只要能够损人,看着别人难受,他们就高兴,就会乐此不疲。
他开始考虑自己的去向。原先他想过留在合资企业,这一点顺理成章,谢思宗也曾明确表示过这个意思。还有一个去向就是程建升有可能会替他在局里某个单位,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这也是严明和赵安国都暗示过的。
他以前并不想到局里去,觉得那样的话,人们会说他是程建升的亲信,他会不习惯,程书记也会被人说闲话。他还是愿意在合资企业做个员工,哪怕是要从基层干起也行。
现在厂里一些人的表现,让他萌生了不再愿意和这些人同事的念头,有了重新考虑出路的想法。
这几天厂里的事又有点不愉快,但也有好消息——王为民终于被刑事拘留,司法部门介入了对他的调查。据说他的被拘,他老婆李聪,情人薛小敏,还有狐朋狗友王金山、沈建国、许邴良都起了不小的作用。而那个他为之出过力的“广发”公司老板张广才,据说也对他落井下石,向警方交出了他收受好处,出卖厂方利益的证据。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夏天雨有多么的高兴,但总还是让他心中舒坦了一些。他这天一早心情轻松地到了厂里,哪知道还没有坐定,一个电话就追了过来。打电话的是他父亲,告诉他说乡下来电话,他奶奶今天凌晨去世了。父亲说他和夏天雨的母亲马上就赶回滨湖乡下,问他去不去?
夏天雨从小就不曾和奶奶一起生活过,见面也只有极少的几次,连奶奶长得什么样都很模糊,感情不深。这时候正好有工人来找他,于是他回答父亲,说他再考虑一下,安排一下工作,看能不能抽时间回去。
父亲挂断了电话,什么都不再说,夏天雨能感觉到父亲对他这种回答的不满。他也明白,作为夏家的长孙,他是必须到场的。他匆匆和那个来找他的工人说了几句,就去找了付亚杰,安排他继续他们的工作,他要请假回乡下老家奔丧。
他正在安排着,做着准备,还没有等他去向副组长请假,又一个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这个电话是妹妹打来的,说她打电话到家里没人接,只好打到他厂里。妹妹告诉他,他们的外婆今天夜里去世了,早上发现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咽的气,要他赶紧回去一趟。
夏天雨不禁感慨老天真会作弄人——他的奶奶梁寒烟和外婆柴春梅,两人不单是同一个地方出生,而且还是同岁,同样是属狗的。这两个女人恩恩怨怨纠缠暗斗了一辈子,连死都是在同一天,真是造化弄人——不知道她们到了另一个世界,会不会在那边再上演一幕说不清、理还乱的恩怨情仇?
现在父母都去了夏家,外婆那边只好自己去了。再说他从小就由外婆带大,两人的感情极深,也可以说外婆影响了他一辈子,他是非去不可的。他连忙请了假,急忙赶往外婆的家,至于奶奶那边,只有到了滨湖再通知他们了。
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回到外婆家了,在他参加工作之前,他每到寒暑假,都会迫不及待地回到这里,外婆也会准备好吃的,盼着自己疼爱的外孙到来。
他赶到的时候,外婆已经收敛齐整,几个舅舅阿姨都已到场。外婆早已过了九十,还有三年就是百岁,按照旧时的说法,已可算是人瑞。舅舅阿姨们本身年事已高,对生死都看得比较开了,所以家里的气氛并无悲痛欲绝之感。
夏天雨和妹妹月兰,从小就是外婆一手带大,只是后来他在读三年级的时候,迁移到了江海母亲身边。他们兄妹两人,在所有的亲戚们中间是最伤心的。
第二天,外婆的遗体就送去火化了。从火葬场回来,吃过豆腐羹饭,一多半的亲戚告辞回了各自的家。外婆家一下子变得清净了下来。夏天雨连忙赶去奶奶家。
从外婆家到戎巷坐车,要走四五里的小路。他沿着山脚走着,看着路边的张石山——青山依旧昔日的容颜,脚下的小路也和儿时没有大的变化,只是这几年封山育林,小山不再像他儿时那么热闹,山上缺少了嬉戏的孩童,也少了樵采的农人。
他看着这熟悉的山林和田畴,不禁感慨世事沧桑,人生苦短——再过几十年,当自己都已不在的时候,这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唯一不变的,只有这座青山了,其余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他好像突然有所感悟,对现在厂里的是是非非,一下子看得轻了,看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