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礼拜天,一大清早,夏文翰就到了美瑛住的弄堂口。由于天还没有完全放亮,他考虑到不给美瑛添麻烦,没有进去找她,而是在弄堂口等着,这也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清晨的空气凉凉的,有点雾,天空也灰蒙蒙一片,看样子今天是个阴天。弄堂口的点心摊子,摊主正在点火生炉子,再过一会儿人就会多起来,就会有生意了。
夏文翰还没吃早饭,他没有想到早饭的事。他看看四周,几个卖早点的摊位,还有附近几家小点心铺,都还没有东西可卖。他不知道美瑛会不会吃好早饭才出来,要是也没有准备,那只好在路上看看有没有机会买点吃的了。
他正想着,美瑛从弄堂里出来了。她走到他身边,第一件事就是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拿出了一条毛巾包着的东西。打开毛巾,里面是两个热的馒头,这是她昨天就准备好的,早上起来后又蒸了一下,所以还冒着热气。
他们一人一个吃着馒头,走到了车站,却又发现了问题。平时这个时候,头班电车差不多到了,但他们忘了今天是礼拜天,头班车要比平时晚一个多钟头才会有。从这里到可以兑换的银行很远,走着去显然不行,等到电车来,到那边又怕太晚。夏文翰叫了一辆三轮车,朝银行方向而去。
当他们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他们来得并不早。美瑛只觉得人很多,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夏文翰在军队里待过,粗粗一打量,就知道这里聚集的人群,至少也有两三千人了。
他们知道昨天这里也曾聚集了大量的人,但没想到这么早就已经达到了这个数。他们原来还以为人多点没什么,只要排队,哪怕时间再长,也只不过是累一点而已。现在落入他们眼中的,却是混乱的、毫无秩序的人群,大多都挤在银行的门口。由于银行开始营业的时间还早,门口那宽大的台阶上,人们大多都是挤着坐在那儿。
夏文翰朝两边看看,还有不少人在过来,来去路过的人不多,一大半的人到这儿以后,都和他们一样,显然也是准备加入等候的人群的。他看到这个景象,知道今天这里一定会人满为患,秩序也肯定不会好。到银行开门的时候,如果有警察来维持秩序还好点,要不然一定会是一片混乱。
他担心到时候场面失控,那美瑛就会有危险,于是拉住了想朝前挤的美瑛:“我们走吧,别挤了。你看这种场面,到时候你挤不过别人的。我们先回去,等过两天说不定人就会少点,那时候我们再来。”
美瑛说:“来都来了,我不回去。现在物价天天涨,‘金圆券’越来越不值钱,还是早点兑换成银元放心。过几天来兑换,说不定要少换不少银元呢。”
夏文翰又劝说了几句,见劝不动美瑛,只好随她朝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得离门口近了几步,招来了一片谴责声。他们看再也挤不上去,就在那里站定,焦急地等待着银行开门的时刻来临。
九点钟,到了银行开门的时间,外面坐着的人都已经站起来,在门口挤成一堆,有人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大门,有人高声怒骂着。夏文翰和美瑛被挤在人群中,人与人之间贴得紧紧的,连身都转不了。夏文翰估计这里的人群已经超过了一万,这时候他们就是想抽身退出,也已经毫无办法了。
银行的大门刚有一点动静,打开的幅度连一条缝都说不上,外面急不可待的人群朝前一涌而上,大门被撞开了。不过大门里边好象有什么东西顶着,门没有全开,只开了半扇。那半扇门也并没开足,顶多能容两三个人同时进去。
门外的人进去了百把个,后面的人就被里面堵住了,偶尔可以看到里面闪过警察的帽子和警棍。
开始的时候还算好,里面的警察过一会儿就放十几二十个人进去,外面的人虽然拥挤,总算没有出什么事。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人们的情绪明显开始焦躁起来。
将近中午的时候,银行里面有人高声叫着:“外面的人听好了。现在开始放号,拿到号的人就在外面等着,没有拿到号的人今天就不要排队了,明天再来吧。”
不一会儿,果然从里面开始向外传递号牌。说是号牌,其实也就是一小张写着号码的小纸片而已。靠近门口的人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轮到,所以心态平和些,接过里面递出来的号牌,自己取一张以后,把剩下的朝后面传去。可是很快传递的范围扩大,秩序就乱了。后面的人生怕自己拿不到号,拼命朝前挤着,只要看到谁手里接到传出来的号牌,就迫不及待动手抢夺。有人开了头,自然大家都学样,外面的人开始争抢打骂,乱作一团,本来就混乱的秩序很快就变成了骚乱。
美瑛好不容易拿到两张号码纸,就被旁边的人一把夺了过去。她愤怒地想去抢回来,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被挤倒了。倒地的人还没站起来,又有人被他绊倒,压在了他的身上。顿时,最初倒地的人周围,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许多人站不稳,在地上堆成了一个人堆。
美瑛也被挤倒在地,还好她不是在人堆的中心,夏文翰使出吃奶的劲道,好不容易将她扶了起来。这时候的美瑛两手空空,别说是号牌没能夺回来,原来提在手里的小包也不知掉在哪里了。小包里装着准备兑换的“金圆券”,她着急地朝地上人腿的缝隙中看着,还想找回来。这时候她周围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又差点把她挤倒。夏文翰连忙护着她,不顾一切朝人群外挤去。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挤到了人群外面。美瑛这时候的样子实在是狼狈至极——头发挤乱了不说,小包也丢了,脚上只剩下一只鞋,白袜也成了花袜;裤腿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被踩被踢的脏痕,一只脚的白袜上还渗出了血迹。
夏文翰顾不上别的,招了一辆三轮车,搀扶着美瑛上了车,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夏文翰连忙脱下美瑛的袜子,只见脚背上被踩掉了一大块皮,血已经凝固,脱袜子的时候,那里又被扯破,渗出了点点细小的血珠。
夏文翰看看破掉的地方,还好,不是很严重。他问了一下,知道家里没有消炎止血的药品。
美瑛说:“不要紧的,破了点皮,过几天就好了。”
他说:“那不行,保险一点,还是要消消毒,感染化脓就不好了。”
美瑛不以为意地说:“我在家的时候,弄的伤口比这深,出的血多得多,也没什么事。要不你去弄点盐水,擦一擦,也是消毒。”
夏文翰说:“盐水擦上去很痛的。你等一下,我到外面去看看,附近应该有药房,我去买瓶碘酒或者红药水来。”
美瑛说:“要买红药水,弄堂口那家烟纸店里就有。”
夏文翰出去了,美瑛趁这工夫把弄脏了的衣裤都换了下来。她正想去洗衣服,夏文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小瓶红药水,还有一小卷纱布。
他让美瑛坐着别动,到龙头上打了点水,提了提热水瓶,里面有水,就倒了一点。他伸手试了试,觉得水温还可以,就拿起毛巾,细心地帮美瑛擦着脚。看看擦干净了,然后涂上红药水,用纱布包好伤处。
他做这些显得很细心,涂抹红药水和包扎,都显得很老练,很规范。美瑛低头看着专心致志摆弄自己脚板的这个男人,心里忽然觉得很感动,平时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浮现在了眼前。
夏文翰包扎好以后,看了看,说:“好了,过几天就好了,保证不会留下疤痕。”
美瑛听他这么说,不觉笑了,说道:“脚板上留不留疤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脸上。”
夏文翰也笑了:“对,只要不在脸上就好。不过脚板上真的留下疤痕,也是煞风景的事,就好像是一件好好的艺术品,什么地方磨损一点,看上去也会不完美的。”
美瑛随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嗔道:“去你的,谁是艺术品了。”
夏文翰笑着说道:“那当然是你了,总不见得像我这么皮糙肉厚的东西是艺术品吧?”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美瑛开始弄饭。吃过饭,夏文翰让美瑛睡一会儿。美瑛经一上午的折腾,也确实累了,就听话的躺下,很快她就睡着了。
夏文翰等到美瑛睡着,看看晚上没什么菜,就出去买了点熟菜。美瑛一觉直睡到天快黑才醒,睁眼看到夏文翰正坐在房门口看书。听到动静,夏文翰走过来,问她饿不饿?美瑛一看桌上,菜都准备好了,心头不禁又是一热。
晚饭以后,美瑛又倚到了床上,夏文翰坐在她身边,陪她说着话。美瑛看着夏文翰,想着这一天他对自己的照顾,又见他脸上也带着一丝倦意。她看到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无意识地朝床里面挪了挪,让出了半边空位。
这一夜,夏文翰没离开。美瑛也在疼痛、羞涩和愉悦交织之中,跨过了“毛丫头”和“女人”之间的那道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