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你的眼神
站在公司大门前，我忽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几次三番说服自己后，再度抬头仰视那招牌，却被墙面玻璃反射的阳光耀花了眼睛，于是心中愈发忐忑不安，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它和万里之外的太空联系起来。
迪比亚，一家普普通通的本土民营企业，和其他所有同类组织一样，都属于那类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诞生的再常见不过的自发性商业团体，天性以盈利为目的，政治立场很不稳定，有时甚至会挑衅性地游走在合法与非法的交界地带。眼前这家企业，从创业到现在才不过十几年，可今天，国家的决策层却试图让它承担起与自身底蕴绝不相配的历史使命。
“让一个民营企业参与太空资源开发”——我苦笑着摇摇头，这方案一想起来就让人觉得脑细胞失重，宇航事业一向以前期投资大、运转周期长、技术门槛和风险超高著称，岂是民间力量所能胜任的？
我止步不前，在同行人员疑惑的目光中，我踌躇着，犹豫着是否要跨进去。
——但我知道，上头的指令是必须执行的。
公司大楼深色的墙面玻璃光芒耀眼，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一大片太阳能电池板——我知道，这是我潜意识层面的“脑补”行为所产生的错觉。
它，真的行吗？
算了，无所谓了，我叹了口气，行不行那是决策层考虑的问题，我只是个传声筒，任务只是把决策层定下的方案传达给需要知道它的人，至于后者是如何反应，那就不在我的考虑中了。这么多年过来，形形色色的奇葩我见得多了，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个充满奇迹的时代，也是一个无比荒诞的时代。
在行政大楼那宽大的办公室里，我和同伴们见到了该公司的老总，王福，一个满面油光身形发福的中年人。
“啊呀！领导们一路远来，真是辛苦了！未能远迎，实在失礼！”他满脸绽放笑容，热情地拥了上来，跟我们每一个人握手，忙不迭地招呼我们一一落座，接下来客气两句，貌似无意地翻起手腕，看了下手表，以惊讶的语气说，“哦，时间不早了——领导们行程匆忙，不知中午有安排吗？”
“我们来时刚吃过便饭。”我知道他想安排酒局，便推辞了，“现在不饿。”
“哎呀，领导们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尝一下南国的特产怎么行呢，”他脸上显出非常歉意的表情，“这下吧，入乡随俗，我给安排一下好了，粤湘酒店刚进来一批海味——”
“王总不必客套！”我挥挥手打断了王福的话——这是个典型的商人，不光名字俗气，说话办事更是处处透着钱的味道，让人厌烦——我省去了寒暄，直奔主题，“您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同意公司安排盛大的欢迎仪式，也不赞同你们公开报道这件事，而是要求在公司办公室里单独接见吗？”
“知道，知道。”他满脸堆笑，绽放得像一朵花，“领导们处世低调，不跟我们这些喜欢排场炫耀的俗人们一般见识——”
“不，”我再度打断了他，这很不礼貌，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要知道，对这些已经油滑到骨子里的商人，亮出真家伙是唯一有效的交流手段，没有一阵见血的表白，他们是不会现出原形的，“我们秘密行动，是因为这次的任务跟美国的特斯拉公司有关，在新能源交通工具和太阳能光伏这两大领域，它都是你们的直接竞争对手，鉴于目前这种对抗仍处于商业竞争阶段，我们官方介入时必须保持低调，以免引起民间和市场的过分联想。”
“特斯拉？”他神情一滞，随即恢复正常，继续微笑，“愿闻其详。”
“王总，您了解那个公司的老板吗？”我在明知故问，我想看看，这个王福会继续装礼貌到什么时候。
“嗯，多少知道一些。”他点点头，脸上表情终于严肃起来。
“那就好办了。”我也点点头，相信了他。出于商人的本性，这个王福不可能不了解他的竞争对手。
特斯拉的那个老板，美国传奇富豪艾伦·穆思科，此刻正同时经营着三家高科技企业：生产电动汽车的tesla(特斯拉)，经营太阳能产业的solarcity，还有主攻可重复使用式航天运载火箭的spaceX，堪称现实版的“钢铁侠”，这样的超级牛人任何时刻都不会被人忽略，更何况还是一个在两大领域都存在竞争的强劲对手。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几年的竞争下来，王福对艾伦·穆思科不仅非常了解，更在这个对手身上投入了非常强烈的私人感情，那是一种将自卑与嫉恨混合在一起的复杂产物，一种俗称“羡慕嫉妒恨”的东西。对手是IT技术精英，是未来世界的设计师，是现实版的钢铁侠，但他王福显然不是，尽管他的财富总值曾经在母国的富豪榜上名列榜首，但他依旧比“钢铁侠”差了太多，因为这个国家好像从来没出产过“钢铁侠”这种东西。
看到王福的表情，我确认此次会见已经跳过客套程序，进入了实质性阶段，便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这是我的真实职务：国安委干事员，我叫李作古，当然，这只是化名。”
王福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是惊讶，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这……这跟国家安全有关系吗？穆思科不过是一个外国商人，他的产品进入中国是合法的……我的公司和他只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并没有任何非法往来……”到最后，他说的话已经带上了颤音。
“王总不必紧张。”我说，“正因为你们两家是竞争对手，所以有些本属于国家战略层面的事情才必须向贵公司透露一下，必要时我们可能还需要寻求贵公司的支持，这也是我等此行的目的。”
“你们需要我的公司干什么？”他不安地摩挲着手掌，谨慎地问道。
“您应该问‘国家需要我的公司干什么’。”我纠正他。
“是，是，国家需要我们干什么？”他知趣地改了口，而且换上了“我们”一词，显然是有拉人下水、抱团求全的小算盘。
不过说实话，他应该很清楚，政府确实没必要把他这个民营企业当回事，哪怕他们员工人数再多，在真正的执政者眼中恐怕也只是个数字而已。
我微微一笑，大声喊道：“打败穆思科！如果做不到，那就至少要能够制衡他那三家公司，或者把它们缠住。”我顿了顿，强调道，“我要说的是，三家公司，都在里面！”
王福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沉吟片刻后，向前倾了倾身子，问：“还有什么？”
“没了。”我如实回答。
静默许久。
“就这个？”他脸上爬满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的，就这些。”我说。
王福愣了片刻，忽然笑了，双手放在了沙发扶手上，一脸豪气：“如果只是这个任务的话，根本劳不着你们国安委的大驾，凭我的商人本能便足以和他较量到底了。”
“不，王福先生，您又错了。”我摇摇头，很不礼貌地指出，“我的意思是说，您太自作多情了，您也许是一直把他当成竞争对手，但他很可能从来没想过要把您当对手，他的野心和理想可能并不在商业上，您还不是他的对手。”
王福的脸色顿时有些难堪：“这话我听不太懂。”
“抱歉，王总，我的话可能有些直。”我说，“我无意冒犯，这只是观察角度的不同，您是商人，所以一直是以商业的眼光来看待穆思科，把他看成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但我和我的这些同事们不一样，我们就职于整个国家的预警中枢，所以，看事看人的角度自然就跟您有区别，相应的，得出的结论自然也不太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穆思科，所谋者大？”王福脸色稍缓，但语气却更谨慎了，我能看出来，他在胆怯。
“恐怕是的。”我说，“我们情报机关的跟踪分析系统最近得出结论，这家伙的商业活动不仅是商战，更是在为其所在国家抢占未来的战略制高点。”
“这是所有的高科技公司的共性。”王福忍不住插嘴道。
“确实如此！”我说，“但是，这个穆思科的做法比较特殊，其后果，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已经对我国的国家安全构成了较为严重的威胁。”
“还有这回事？”
“您忘了吗，我刚才强调了，您需要打败他那三个公司，三个！”我提示道，“您不觉得，他那三个公司之间有某种耐人寻味的联系吗？”
“联系？”王福脱口而出，“solarcity太阳能供电、tesla电动车和spaceX搞空间运载火箭，其中，solarcity是用来给tesla充电的，这个好理解，我的公司也在搞，就是剩下那个spaceX距离有点儿远，暂时还看不到什么联系。”
“这是您的看法，也是大多数民众的看法。”我语气一转，“但是，您这个排序可能有误，这三家公司的排序也许是这样的：tesla、spaceX，然后才是solarcity，也就是说，搞太阳能供电的solarcity不是起点，而是最终目的。”
王福疑惑地默念了一遍我给出的排序。
“还有这个spaceX，它貌似是个与其余两者不相干的东西，”我缓缓地说，“但奇怪的是，它也是获得美国政府官方资助最多的。其原因是，这东西貌似独立，实际上却起着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您知道solarcity为什么要排到这个spaceX后面吗？”
“不知道。”王福摇了摇头。
我不禁叹了口气：“您觉得，那个solarcity肯定是建在地球上的？”
“啊！”王福一声惊叹，眼睛一亮，“难道说，它有可能建设到太空中？”
“我们的情报分析显示，这很有可能！众所周知，太空中的太阳能密度远比地面要高，也更容易实现超大规模的开采，否则穆思科也不会那么执着地要降低太空运载成本了。”我不禁有些感慨，“这家伙，真是个疯子，他试图建立外太空太阳能电场，以此垄断未来的清洁能源供应！如果真让他得逞，我们就完了……你现在明白了吧，他很可能根本就没把你当对手，因为你还不够资格，他眼中的对手是全世界，是全世界所有的传统能源垄断巨头！这些对手中有全世界各大国的政府，甚至包括资助他的美国政府在内！”
王福直摇头：“太疯狂了，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科幻小说……”
“所有的未来都是从科幻开始的。”我正色道，“国家战略预警同样如此，它需要的是迫害型妄想症般的敏感度和科幻小说般的想象力，王先生，我这次来就是来告知您这些，同时代表官方向您和您的公司发出邀请，邀请你们以‘民间生力军’的形式参与到国家的战略发展规划中来。”
听到要参与国家战略发展规划，加入“正规军”，民企出身的王福顿时眼睛一亮，本能地兴奋起来：“什么规划？具体是要干什么？我的企业能有什么优惠政策？”
“对不起，这些我无权回答。”我绷起了脸，他的眼光让我很不舒服，我已看过了许多城府极深的家伙的眼神，那种眼神里隐藏着危险，以我这行的职业眼光来看是极富美感的，而王福这眼神却很直白，传出的信息只有金钱和商机，让人感觉很庸俗，“您如果同意参与该规划的话，就请随我一同去北京，那里正在召开一个专门的工作会议，在会上您会得到一切答案的，现在，您需要回答我，您和您的公司，愿意参与该计划吗？”
“让我想想！”王福站了起来，搓着双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低着头，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什么，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欣喜，时而又显得相当纠结。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得他就像一头困兽。
我们一行人在旁看着这一切，静静等待。
“好吧，我同意！”不知过了多久，王福终于抬起了头，作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决定，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他非常兴奋，以至于眼里都放出光来。
那光芒，刺痛了我整个后半生，它让我明白，许多时候，最简单最直白的，往往也是最可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