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六一〇年三月十二东莱郡都尉府
时值暮春,夜黑风高,东莱都尉杨平前堂中闭目养神,却毫无睡意。
“大人,南阳将军到了。”
“请。”
来者一袭黑衣,背负长剑,双目寒光扫过前厅,不怒而威。
“南阳将军此行如此匆忙,有何急事?”杨平自然是认得眼前这位阴冷的身影。
“月末之时,会有一个人从东莱入沧海,望都尉备置舟楫,守卫不得阻拦声张。”
“舟楫规制如何?”
“载一人足矣。”
话罢,他便没了过多停留的意思,转身欲走。
“可告知在下,所图为何?”杨平很奇怪能有什么事需要南阳千野亲自跑一趟。
南阳恍若未闻,消失在黑夜里,杨平的耳边隐约传来声音,飘渺不定,“主上亲令,沧海寻物。”
“大人,这人好大的威风。”副将盯着门外,不满来者的无礼。
“他有这种资格。”
“哦,此人来头很大?”
“南阳千野,帝上直属裁决军主将,不在三省六部之内,官衔低微,却有生杀之权。”
“那他这次的目的难道只是让我们给人备条小船?”
“帝上也和千古帝王一样,欲得永生吧?”杨平宛若自言自语,“刚刚一统的天下,又要乱了吗?”
“帝上此举高明啊,若造大船,莫不是又成就了一个徐福?”
杨平只是看着夜色,摇了摇头,“徐福倒是不足为惧,怕的是又一个荆轲。”
“大人何意?”听到荆轲,副将一惊,拱手而问。
“罢了罢了,这浑水我们不趟,你按南阳将军的吩咐去做,切记,今日之事,不得遗漏一毫。”
“属下遵命。”
2
公元六一〇年三月十二荥阳郡
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一如年少的人,充斥着生命气息。
“昭儿,送你个东西好吗?”古柳下,两道身影并肩而坐。
“好啊好啊,哥哥要送昭儿什么呢?”
女孩正值豆蔻,是荥阳郡守李渊的三女儿李昭,而她喊得哥哥,却不是家里的几个兄长。
这个俊逸的男子,牧羽,刚满二十岁,是中原一带有名的大盗。
牧羽取下脖子上的挂链,李昭会心的低头,看着慢慢挂到自己项间的玉坠。
“昭儿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昭儿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送我这么珍贵的东西?”
“平常之物,不珍贵。”
“哥哥佩戴了二十年的东西,还有什么比他更珍贵呢?”
“算是赔罪了。”牧羽的笑意被提及的事情冲散,他盯着前方,不敢去看身边的小姑娘。
“为什么?”
“我要离开荥阳一段时间了。”
“多长时间?”
“少则一年,多则……”牧羽没说下去。
“那我等你回来,一年后就在这。”李昭虽小,却心思缜密,她懂得牧羽的意思,也不想给他再填包袱。
“嗯。”
“那我走了哦。”小李昭站起来,回头看着牧羽,“老规矩,看着我消失后才许离开哦。”
“嗯。”
小跑着转身而去,李昭的眼里含着泪,不敢让牧羽看到,直到认为他看不清楚后,才猛然回头,用尽力气喊着,“哥哥,不许失信,一年后古柳下昭儿等你回来。”
牧羽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跑出视线的李昭,一语不语。
“走吧。”他侧身向着远处的树林冷声一句。
安静的树林闪出几道人影,一袭黑衣,背负长剑,气息隐匿。
“是。”
连带牧羽,一行四人,消失在树林里。
3
公元六一〇年三月二十八东莱郡
“大人,南阳将军所说之人已经到了。”东莱都尉府,传令官向正踱在正厅中的杨平报告。
“哦,此人现在何处?”
“回大人,在东莱码头。”
“备马,我即刻前往。”
春末的码头正是风急浪高之时,东莱郡东临沧海,是古来方士出海寻仙的必经之路。
“先生,在下东莱都尉杨平。”
“幸会,杨家一统天下,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功传万世。”
“先生不如先去都尉府歇息一日,择日出海?”杨平苦笑一声,倒是直截了当。
“不用劳烦将军了,我即刻出海。”
“此间风大浪大,先生多加小心。”杨平拱手寒暄,帝上亲令的事情,他自然不敢贸然拖延。
牧羽登舟,一人一船,如浮萍漂洋过海,湮没在视线之中。
望着惊涛骇浪的碧海,杨平询问身旁的副将,“可有此人的消息?”
“此人名为牧羽,是荥阳郡人,中原有名的大盗。”
“哦,还是个盗贼,帝上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人?”
“牧羽轻功了得,据民间传闻,此人得到春秋盗跖一脉的传承,人称踏水不沉。”
“果真是个人物。”
“还有,其虽为盗,却只盗奸商恶贾,所盗而得又分文不留,尽数散财于民。因而也被荥阳百姓称为平阳侠盗,他却是从不如此认为,自称盗农,意思是说自己只是继承了盗术的农民。”
“还真是个有趣的人。”杨平望着沉浮的大海,心里越发的担心。
4
公元六一〇年三月二十八夜东莱郡
“南阳将军,请帮忙转告帝上一句话。”杨平站在南阳千野面前,挺直身子,“安能只防徐福,不顾荆轲?”
“阁下何意?”
“帝上继位,一统天下,大败胡野,开挖运河,无一不似古秦。刚极则易折,望帝上留意。”
“阁下切不可再说此话,我也当全然不知,前一句我帮都尉转达了,告辞。”
“唉。”空荡的前厅只剩下杨平一个人和深深地叹息。
公元六一〇年四月五日洛阳
“进来吧。”
南阳千野俯身在地,“主上,牧羽上月二十八已出海。”
“好。”
“杨平将军让属下代为进言一事。”
“哦。说吧。”
“不能只留意徐福,而忘了荆轲。”
“哈哈哈哈,这个杨平还真以为寡人没有想到吗?有前车之鉴,朕岂能再付前尘。”
“那主上许诺牧羽的那三千担粮食,可还作数?”
“先等他呈上长生不老药再来寡人这里求粮,若是没寻到,杀了就是了。”
“遵命。”
5
公元六一〇年腊月初五洛阳
“主上,牧羽回来了,称带回了仙药。”南阳千野俯身,额头的黑发垂在地上。
“哦,才半年就寻到了仙药,宣他觐见。”隋帝的脸上也掩抑不住惊喜,挥手吩咐侍卫宣见。
牧羽双手捧着木盒低头走到殿上,并未跪拜。
“牧羽,此物可是仙药?”
“正是海外仙药。”牧羽和半年前相比多了一丝沧桑,气息厚重。
“呈上来。”
南宫千野亲自取下牧羽手中的木盒,呈送到隋帝面前。
“国师,你来看看此物可是仙药?”隋帝招来一旁的老翁,示意南宫千野把盒子给他。
老翁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仔细的看了又看,“回禀帝上,此物确是仙药。”
“哈哈哈哈。”捧过盒子,隋帝仰天大笑,“秦帝做不到的事情,寡人做到了,哈哈哈哈。”
隋帝完全不再理会殿中的牧羽,自顾自的欣赏着他的仙药。
“帝上,那三千担粮食我能带走了吗?”牧羽的声音打断隋帝的大笑。
“哦。”隋帝冷笑一声,“你可知道有人说你想要刺杀寡人,这样危机寡人的叛逆,怎么能给你粮食兴风作浪。”
“帝上,我从未有他想,一心只想求粮赈灾。”
“那寡人也不能留下此等威胁,否则寝食难安啊。”
“帝上怎样才能相信我?”
似乎正是等着牧羽来问,隋帝捧着仙药盒子轻挑着牧羽,“听说你的功夫都在腿上,这样吧,你自费一腿,叛逆一事寡人便不予追究。”
“好。”
牧羽右掌化为手刀,砍向左腿,狠狠地抽搐一下,他跌倒在大殿上。
“好了好了,朕相信你的忠心了,回去养伤吧。”隋帝摆摆手,起身离开大殿。
“那粮食……”
隋帝消失在大殿中,无人再理会牧羽。
6
公元六一一年三月十二荥阳郡
李昭独自一人坐在柳树下,今天,是一年之约了。
她一直在等,从日出等到日中,手里紧紧地握着项间的玉坠,期待着那道身影的出现。
有脚步声,李昭脸上瞬间挂满了笑意,心里想着,“是哥哥回来了吗?看我不骂她害我从早上等到这。”
她起身,转身想喊声哥哥,却发现来得不是那个熟悉的男子。
“你是谁?”李昭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她对这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抱有不小的敌意。
“在下受牧羽先生委托而来。”
“那哥哥呢?”
“姑娘请见谅,先生一年前委托我今天来见你,从那至此,我也再为见他。”
李昭退后了一步,轻轻抽噎了一声,并没哭,“那哥哥麻烦阁下找我做什么?”
“先生知道姑娘有很多疑问,让我帮他代为解答。”
“听父亲说,哥哥是去帮隋帝寻找仙药,到底找没找到?”
“先生说,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长生不老药,也没有人有资格长生不老;他找到的仙药,只是家里传下来的珍珠罢了。”
“那他为什么会帮隋帝?他最痛恨达官显贵了。”
“为了三千担粮食,荥阳三十万无家可归的难民没有粮食吃,先生想要隋帝开仓赈灾。”
李昭的抽噎越来越重。
“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活没活着?”
“先生若在,一定会自己来。”
李昭已经哭出声来,蹲在地上把头埋在怀里。
三里外
“先生,你为什么不去见见她?”
“我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会让她更伤心的,还不如让她觉得,我已经死在了隋帝的刀下。”牧羽盯着自己的残肢,半年前隋帝没有杀他,把他像小丑一样丢到了洛阳城外的树林里。
“先生豪情大义,请受在下一拜。”
“只是太天真。”牧羽自嘲苦笑,自言自语,“在做一件未必对的事情时却努力想要得到好的结果,真是可笑。”
7
公元六一七年,李渊起兵,李昭变卖产业,赈济灾民,招收义军,揭竿而起。
公元六一八年,李渊称帝,封李昭为平阳公主。
公元六二三年三月,李昭战死,李渊以军礼葬公主,谥“昭”。这一天,距离昭公主很近的一个角落里,从未哭过的牧羽挂了两行泪痕,拖着残腿,这个世界上自那天再也没有平阳侠盗的传奇。
*谨以此文,献给巾帼英雄昭公主和为了普天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