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那天上午，吕慧带领教育局的鼓乐队到元宵节经贸洽谈会现场助威。她遇到了正陪同俄罗斯文化代表团的杜斌。元宵节经贸洽谈会的主会场设在“昌海大厦”，俞敏作为“昌海大厦”的主人，出尽了风头。许多人看着这个穿着时髦、身材惹火的女人满面春风地往来穿梭，都眼热。
参观完“昌海市经济成就展”，杜斌随着人流往外走，在门口他和吕慧遇上了。
吕慧的神情有些忧郁，而她那远山含黛似的双眉更平添了些雾锁一般的愁怨。杜斌和吕慧走到旁边，闲聊了几句后，吕慧看着正和刘玉林并肩走过去的俞敏，悄声说：“听说，俞敏与他的关系不一般。”
“别瞎说？”杜斌不相信，他训斥道。
“看把你吓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吕慧低声笑了笑，暧昧地冲杜斌闪了闪眼睛。杜斌和吕慧向前走去，吕慧盯了一眼前面的俞敏和刘玉林，说：“不过，无风不起浪啊！”杜斌看了一眼前面的俞敏和刘玉林，没说话。
“听说，她从俄罗斯往国内走私海参呢。”吕慧抬起下巴，朝俞敏点了点，说完，看着有些呆愣在原地的杜斌，没再说什么，转身悄悄走进人群。
吕慧接连传递给杜斌的两个信息，把杜斌吓了一跳，他实在不能相信这会是事实，但对于吕慧的话，他也不会怀疑。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前边有说有笑的刘玉林和俞敏，陷入了沉思。
新学期到来了。在杜斌的一再催促下，昌海市教育系统吃财政空饷的问题，总算水落石出了。
费纳新把清查材料放在杜斌的办公桌上，当他看完清查结果的时候，差点被那些数字吓了个倒仰：自七年前，昌海市教育系统就开始吃财政空饷，那时是一百二十三人在吃，而到了现在竟然有三百零六人吃空饷，平均每年吃掉财政资金三百四十五万元，短短的七年时间竟然从财政套取了二千零十五万元，相当于昌海市每年社会救济资金的百分之二十二。
送走费纳新，杜斌坐回到椅子上，望着桌子上厚厚的各单位清查报表，杜斌的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因为，他的内心已无法用愤怒和惊讶来形容了。他想得更远，更深……过了一会儿，杜斌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他喝了一大口茶水，深吸了一大口气，又深呼了一大口气，抓起桌子上的电话，给俞思卿打了过去，请他马上过来，一起去向刘玉林汇报。
陈鹏主管财政和审计，刘玉林就让秘书通知陈鹏，请他来，也一起听汇报。
刘玉林看着看着，脸色就变黄了，一直在肚皮上轻轻拍打的右手，不知不觉间也抓住了材料。虽然时值冬末，室内气温很低，他的秃脑袋上还是鼓起了一层冷汗。
刘玉林越看越气愤，最后，“啪”的一声，他将报告摔在桌子上，冲俞思卿瞪起了眼睛，“这些，都是你们教育局干的好事？”
“这，这……”俞思卿见刘玉林发怒了，结结巴巴说。
“这什么？你！”刘玉林的眼珠子瞪得快赶上牛眼珠子了，“这什么？
你多大胆子啊，竟然吃掉这么多财政资金！当初杜斌同志向我汇报时，我以为充其量也就十个八个人吃空饷，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刘玉林大概喊累了，喝了口茶水，将嘴里的茶叶吐在烟灰缸里，说：
“当初，我还不想让杜斌清查呢，为什么？不就是相信你这个老同志吗？
可你们竟这么大胆子，敢如此糊弄我？”
陈鹏合上笔帽，在本子上敲着，见风使舵地说：“教育局的问题，的确很严重，作为主要领导，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接着，陈鹏话锋一转，说：“不过，刘市长，我想这也不能全怪思卿，吃财政空饷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也不是思卿特意这么做，而是他的前任遗留下来的，思卿只是被动地延续下来。”
杜斌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他瞅着刘玉林劈头盖脸地训俞思卿。因为他不知道刘玉林是真发火，还是和俞思卿在演双簧。有了陈鹏的话垫底，俞思卿不像刚才挨刘玉林批评时那么萎靡了，他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低声说：“陈市长说得对，这也不能全怪我呀。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延续下来的。而且，而且全市各个系统都有这种现象……”
“你还嘴硬？我现在说的是教育系统，你少往别人身上扯！像个疯狗似的，你乱咬什么？你看看你们多能编，有个学校，竟他妈的给那个学生食堂拉磨磨豆浆的驴，起了个张驴的名字，竟然每个月也给开一千多块钱的工资！你们教书育人，是文化人，脑子好使，就是不一样，可真能编呀！”刘玉林站了起来，双手叉腰瞪着俞思卿。
陈鹏喝了口茶水，对刘玉林说：“这件事，也不能都怨思卿，作为预算监管的财政部门也有责任。我过去分管教育这摊，没有发现并制止，现在又是分管财政的副市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请您批评我。”
陈鹏这么说了，刘玉林的火气逐渐小了。他转向杜斌，说：“这件事，多亏你发现得及时，多亏你当初坚持原则一查到底，才让我们发现了教育系统财务管理上的漏洞，减少了不必要的财政浪费！你立了一大功啊！”
“您言重了，玉林市长。”杜斌客气地欠了欠身说，“这次清查，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进行，还不是您背后支持的结果吗？”
刘玉林在椅子上坐下，语气比刚才和缓了许多，“我的支持是有限的，主要工作还是你做的。唉，出现这么大的管理漏洞，我这个市长也有责任啊。陈鹏说得对，也不能全怪老俞。”
刘玉林瞥了眼没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的俞思卿，说，“当然，看问题要客观，要一分为二。思卿当教育局长以前，这些问题就存在。另外，财政局也有责任，最起码，他们应该负财政管理不到位、拨款后跟踪问效不力的责任！”
杜斌想，刚才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不，刘玉林开始为俞思卿推卸责任了。因为对于这种规则，杜斌是再熟悉不过了，如果犯错误的，是自己圈子内的人，或者是自己想要保护，并帮其推卸责任的人，一般领导首先要当着别人对犯错误的这个人进行疾风暴雨式的批评，批评得越猛烈越好，越残忍越能为下一步起到铺垫和缓冲的作用，这样，其他人就不好再火上浇油了。这时，被批评的人都要表现出承认错误，并虚心接受批评，承诺一定痛改前非，如果被批评得不够狠，让那些想要追究自己责任的人觉得还不解气，那犯错误的人就要痛哭流涕、声泪俱下才好。这时，最好有第三者在场，而且，这个第三者要有一定地位，能说上话，这个第三者由于不忍目睹这个犯错误的人被批评得这么惨，就找一些借口、理由，为其开脱一些责任，或者承揽一些责任，这样批评犯错误者的领导，才好借坡下驴，缓和语气、气氛，再自己承揽些没管理好、没监督到位等不好追究的责任。这样，犯错误者的责任就有了大家来承担的意思了，错误的性质就变了，被追究的责任也小了。然后，批评他的领导再表示说，他刚才也深刻地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也表示了要痛改前非，那么好了，就建议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这样，别人即使想追究犯错误者的责任，也不好再坚持自己的观点，或者即使坚持非要给犯错误者以处分，也会大大减轻对他的处罚。
杜斌知道，刘玉林的法宝有三个：一是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作为市政府的一把手，没人能把他怎么的，顶多向市委书记赵法瑶做个口头检讨。
二是把责任推到俞思卿的前任身上，这样，俞思卿作为继任者顶多算顺水推舟，继续延续了错误，他就不会背负始作俑者的责任了。三就是再往陈鹏和财政局身上推一些责任。如此推卸下来，大家都有责任。所谓法不责众。羊随大流不挨打，人随大流不挨罚。
“我该负的责任，我会单独向法瑶请求处分。”刘玉林说，“至于教育局和财政局应负什么责任，等市委常委会讨论后，再做处理。杜斌，这个事是你直接负责的，就麻烦你把清查结果，向法瑶汇报一下。”
杜斌这才领教到刘玉林的高明了。他说是杜斌主张和负责清查吃空饷的，那么无疑就向教育局和财政局的领导告知，不是我刘玉林要查你们，而是杜斌非要这么做，到时候，你们挨了处分，断了财路，可别怨我刘玉林，都是杜斌一个人惹的祸。
杜斌如实向市委书记赵法瑶做了汇报，随着他汇报的深入，赵法瑶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当杜斌汇报到一个学校竟给驴起了个人名，叫张驴，并冒领了三年工资时，赵法瑶发怒了，“啪”的一声，将正在手中转动的铅笔拍在桌子上。他眉头紧皱，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杜斌没说话，看着赵法瑶在眼前来回走动。
赵法瑶整整走了四五分钟，才在杜斌面前站住，眼睛朝下，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杜斌。
“谢谢你，杜斌！感谢你为昌海市捅开了这么大个窟窿。这个窟窿，多少年来，几乎每一任领导都或多或少知道，可是，却没人有这个胆量捅开……”
“平心而论，我赵法瑶不是没听说过，”赵法瑶向杜斌摊开双手，继续说，“可是，真要让我下决心查办的时候，我的心就软了。因为，我为自己考虑得太多，我担心那是政府主管的事，我要是插手多了，怕刘玉林说我手伸得太长，怕影响市委和政府的关系，怕给我自己以后的升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当初，你跟我汇报教育系统有吃空饷的现象时，我也往最坏的程度想过了，可却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涉及面会这么大！”
杜斌也站了起来，说：“是呀，当初接到举报，我只是为教育系统存在这种现象而气愤，却没料到，他们会套取这么多国家资金，供自己挥霍！”
“看来，是该下决心的时候了！”赵法瑶猛地拍了下脑门，走回办公桌他自己的座位前坐下，他拿起电话，把市委办公室主任叫进来，说：“你马上跟常务副书记和玉林市长通个话，今天下午召开市委常委会，主要是研究解决我市有关部门套取财政资金的问题，你现在就去打电话，马上将结果反馈给我。”办公室主任掩上门，征求意见去了。
杜斌将手里的茶杯放在茶几上，站起来，说：“没有事了吧，赵书记，我走了。”
赵法瑶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说：“哎，别着急走啊。咱俩再唠点别的。”杜斌不知道他要唠什么，只好重新坐在沙发上。
“你来昌海市快两年了吧？”赵法瑶问。
“是呀。时间过得真快！”杜斌无限感慨地说。
“是呀，时间如飞梭，弹指一挥间那！”赵法瑶在这个问题上，与杜斌有着同样的感叹。
赵法瑶手里转动着铅笔，身子靠在椅背上，说：“看得出来，你对家乡的感情很深呀！”
杜斌从内心里感激赵法瑶，一个市委书记，能看透他的所思所想，杜斌不由得有些激动，说：“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虽然从小就成了孤儿，却是乡亲们和老师们一口口喂养大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呀……”杜斌的眼圈有些微红。
“所以，从那时候起，你幼小的心灵里，就埋下了日后要报答乡亲们的种子？”赵法瑶微笑着问。
“对！但不是我自觉埋下的种子。而是我的中学老师赵自忠教给我的。他总是对我说，受人滴水之恩，日后自当涌泉相报！”杜斌叙述的话语中，充满了无限的回忆与忧伤。
“是吗？你的这个老师很了不起！”赵法瑶赞许地说。
“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老师！是个才富五车，却又自甘清贫的好教师。从他身上，我看到了朱自清和闻一多的影子。”杜斌脱口赞叹到。
“等有时间，你可得给我引见引见。”赵法瑶似乎有些急不可耐的样子，眼睛里闪烁出求贤若渴的光芒。
“可惜，他去年走了。癌症！”杜斌的语调沉痛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