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叶浅予已摆脱了旧家庭的牵累。他其实可以再进一步,给梁白波一个婚礼,一个妻子的名分,让她至少能给关心着她的妹妹们一个交代。但叶浅予显然“志不在此”,他忽视了她的矛盾与痛苦。他总是将她想象得异常强大,完全不将世俗放在眼里,忽视了她作为寻常女人那柔弱的内心一角。梁白波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个问题,开始冷静地考虑个人的前景。
其实,对她的思想动态,叶浅予并非毫无察觉:“以往她无所畏惧,在这战争的环境里,却似乎恢复了理智。她在想,难道一辈子做叶浅予的情人吗?我发现她的精神状态有异常,我也在反复考虑这个问题。在这个大动乱时期,每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在不同程度地发生变化,我自己由于全身心贯注在漫画宣传队的工作里,很少和白波交流这方面的想法。”
他的忽视,在她是致命的。她完全可以将他的忽视上升到“有没有爱”、“有多少爱”、“究竟如何爱”等高度。几经盘问,她的心冷了。
失望的梁白波考虑从叶浅予的生活中突围。早在1936年,罗彩云和她父亲曾闯来南京廊东街叶梁的避难所,由罗父作证,逼叶浅予定个名分,确定罗氏的正统地位。梁白波不得不躲在邻居家暂避,叶浅予则被罗氏父女牵着鼻子回上海,由律师作证,立下字据,保证罗氏每月应得的生活费,这才被放回南京。这种袭击,前后共计两次,梁白波“丧权辱格”,已如惊弓之鸟,明确表示“要结束这种耻辱的浪漫主义生活”。叶浅予把回上海立字据办分居手续的详情告诉了她,保证以后再不会遭到袭击,“她才回心转意,继续同享新才子佳人的生活”。但显然,梁白波的内心经过这几次震荡,同居生活在她已很勉强。
在武汉后期,她对漫画宣传队的工作开始消极,叶浅予却没有觉察。
漫画宣传队里有个画家陆志庠,有一天他的同学陈恩杰来看他,正好梁白波也在场。陈恩杰是一位空军轰炸机飞行员,虽是苏州人,外表却如山东大汉,令梁白波顿生爱慕之心,竟然与三年前见到叶浅予时一见钟情一样,不顾一切地爱上了那位飞行员。
陈恩杰重新唤起了梁白波炽热的爱情,明眼人皆知,这是她对叶浅予爱情的转移与再度释放。和叶浅予在一起的三年屈辱情妇生活,梁白波太压抑了。潜意识里,她在陈恩杰的身上寻找着平衡点,汲取离开叶浅予的勇气。
她虽不是美人,却有成熟女性的魅力,何况她是个才气横溢的画家,陈恩杰对她当然也有好感。一段时间内,梁白波渐渐和叶浅予疏远,漫画宣传队的人对此已有所觉察。
1938年的武汉,是抗日战争的神经中枢,各色各样的人集中在这里,白天为抗日工作,晚间在舞场和吧台间交流情怀。和陈恩杰在一起,梁白波真正放下了压在心头三年的情感重石,思想再也没有负担。她渴望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向往寻常夫妻的烟火幸福。
这些都是陈恩杰可以给她的。
这年夏季,政治部第三厅派叶浅予到香港去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一书,他兴冲冲地告诉梁白波这一喜讯,憧憬着和她去香港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没有料到梁白波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建议。在她复杂幽微的眼神里,在她的叹息声中,他听到美好往事的碎裂声。他这才明白,一切都已过去。那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南京优游生活已成为纪念碑,永远竖立在记忆中了。
他承认自己受到了打击。这次,是梁白波抛弃了他。他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梁白波这么做令他再也无须对她负疚什么了。
他真的不须负疚吗?
如若不是他的消极懈怠,她会选择这种方式决裂吗?
1938年叶浅予和梁白波在武昌昙华林话别。三年的爱,转瞬成空。
泪眼对视,两相茫然。
她走了,给他一个纤弱而决绝的背影。此时泪眼望向碧空,若有双燕和鸣,人何以堪?“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明明是知音,伸出手,却攥不住曾经的恩爱。她收起画笔,离开叶浅予,脱离漫画群体,去追求因不可得而显得格外宝贵的正常家庭幸福。于是,漫画战线失去了一颗发光的明星。
对于此事,叶浅予如此描述:“梁白波是个画家,才情横溢,与我一见钟情,可是她不能忍受情妇的地位,终于抛弃了我。”
根本问题是,叶浅予不愿给真正爱着他并且付出了很多的梁白波一个名分。
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晚年的叶浅予也一遍遍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一直纠结在他的心头。
他反思道:“我和罗彩云之间为什么不能办离婚?一是她本人不同意,她所恃的理由为她是明媒正娶,处于正统地位,照旧习惯,除非犯了族规家法,才能办离婚。另一方面,按当时上海习惯,要离婚就得付一笔终身赡养费,这是我力所不及的。但有个变通办法,叫做‘变相离婚’,即由男方保证每月付给一定数目的生活费,保持女方的夫人地位,但二人分居。按照我当时的经济条件,只能接受这后一种变相离婚办法,以换取我的自由地位。当然,这里也还有一个我对罗彩云的同情心问题。我总觉得,她自幼未进学校,处于文盲地位,不能完全由她本人负责,归根结底,我不该凭一时冲动,甘心屈服于包办婚姻,铸成了大错。另外,我脑子里还有封建意识,认为罗彩云为叶家生儿育女,也是一种美德,我有保护的责任。总而言之,是我自己对半封建半开放的社会采取了妥协态度,造成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局面。”这段自辩颇冗长,也还算客观,却仍犯了大男子主义的过错。他以为,给罗彩云保留一个空头夫人的名义,对她是一种补偿和体恤。他唯独没有想到,另一个自尊自强的女人的心在滴血。
其实,他给罗彩云的名义安慰奖,又岂能真正安慰一个女人寂寞的内心!“文革”时罗彩云跟儿子生活在一起,当时也受到牵连,得重症后不忍病魔之折磨,终于吞安眠药而自杀。她最后的遗言是“你们叶家害得我好苦”!叶浅予闻言,极为震动。
何况他后来还和戴爱莲举行了婚礼!那时,罗彩云也是不愿离婚的。
1954年在儿子的苦劝下,罗彩云才同意和叶浅予在浙江老家办了离婚手续。叶浅予很感激下一代人挽救上一代人的合理行动,使他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叶浅予总以为,梁白波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便可以全部接受,这是他的思想误区。女人终归是女人,爱得艰难,也要爱得有名有分。梁白波和他在一起,不是为了生计,也不是为了寂寞,而是为了爱情。她怎甘心落到雾数里!
因为内向的性格,因为奇异的自尊心,梁白波从来不向叶浅予索要名分。她以为,如若他真正爱着自己,会主动去做。他没有去做,在她,已成折辱,务必要挣脱而走向决裂了。
细节决定成败。从一个细节上可以看出叶浅予对梁白波的忽视。她的画作上,一直署名“BON”,叶浅予和她相识相爱,同居三年多,直到老年,仍诧异“作品只签一个英文笔名——BON,不知是何来源”,令人忍不住替梁白波心酸:黄苗子等友人从她本人那里得知,这既是“波”的谐音,又是法语“好”的意思。她本是耐人寻味的书,相爱三年,他却根本没花精力去读。她将一切,青春、激情、才华都献给了他,他却对她隔膜到连署名都不知的地步,这是她的悲哀,也是他的悲哀,更是爱情的悲哀。
缺少交流的爱情,注定是要分裂的。
无独有偶。叶浅予后来和中国舞蹈之母戴爱莲走在了一起——华君武说他专找“霓虹灯”式的女人,大抵是指找的女人都耀眼发光的意思。
婚姻期间,戴爱莲曾想告诉叶浅予她的初恋故事,他拒绝了;离婚后,她还想告诉他,他再次拒绝了。说好听点,这是他做人一贯的原则和准线;说难听点,这自然是他的大男子主义作祟。梁白波弃他而去,戴爱莲后来爱上别人,他爱的女人,都先后离他而去,这便是他忽视情感交流的代价——哪个有才华有人格的女人,愿意爱一个不肯对自己花心思的男人呢?
戴爱莲一生都不承认爱过他,只说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而梁白波则在去世前,直接将“北平”岁月归结为“失足”,将南京优游日子视为“黑色之爱”。颠覆曾拥有的真爱,只缘于幽怨。
毕克官的《中国漫画史话》对梁白波给予了公允的评价:“梁白波是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也是唯一的女漫画家。其成就和影响,至今没有另外的女性漫画家能与之相比。”
如果不是这段情殇,她本来可以在艺术之路上走得更远。
潦倒的晚景
梁白波将自己与叶浅予的爱交割两讫,便与陈恩杰结婚了,婚后从南昌基地移居成都基地。她与艺术界断了联系。
抗战胜利后梁白波随夫去了新疆。1946年冬,黄苗子、郁风夫妇与阔别十年的梁白波在上海邂逅,梁白波刚从新疆回来,请友人观赏她创作的四十余幅大小一律的作品,多数是维吾尔族人生活的水粉画,“正如她一贯的风格,明洁简练,略带一点装饰情调,令人欢喜赞叹”。梁白波让黄苗子、郁风夫妇选一幅画以相赠,他俩选了一幅打花鼓的姑娘。梁白波还送给丁聪一幅维吾尔族壮汉的画。
梁白波欣然以宽大的红棉袄、蓝印花布棉裤的行头应邀参加国际大厦的茶舞会,貌似村姑,让满堂仕女侧目,但张瑞芳、吕恩等女明星却感到几分局促不安。她那特有的艺术气质,漫过了衣物,在眉眼处潺盢。她宛如涉江芙蓉,诗心简淡,反令人自惭。意兴阑珊时,梁白波便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