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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狰狞(3)

画家们弃车登山,向索道的方向走去。谷子忽然过来,对站在高纯身边的周欣低声说道:“大家的东西都放在车上,最好留个人看车,让高纯留下来吧,就别让他跟我们上去了。”

谷子和蔼得异乎寻常,但周欣还是奇怪地反问:“是老酸的意思?”

谷子说:“不是,我是担心这儿的人杂,别再让人撬了车门。”

周欣疑心地盯着谷子低回的目光,又问:“以前没有收费停车场咱们都没特意留人看车,为什么在这儿反而要留?”她转脸又问高纯:“高纯你愿意留下来吗,还是愿意和我们一起上去?”

高纯看一眼谷子,说:“我怎么都行。”

老酸急急火火地走过来叫道:“别磨蹭了,走吧,走吧,快点!”

周欣请示地问道:“这儿要留人看车吗?要留我和高纯一块留下。”

老酸不假犹豫地回答:“看什么车,走吧,能上的都上。”他又对周欣说道:“待会儿爬箭扣长城的时候你可以弃权,那地方太险,女士豁免。”

谷子再次向老酸附议:“让高纯留下来看车吧,这人太杂了,咱们车别让人撬了。”

老酸说:“咱们车上又没金银财宝,撬什么。高纯跟大家都上吧,不在乎多一个人的缆车费,男孩子不爬箭扣长城,不是白来一趟。”

老酸朝前走了,周欣冲高纯小声说了句:“走吧,你跟着我,别自己乱走。”

高纯说:“你怕我走丢了?”

周欣说:“怕你乱走出危险!”

高纯说:“出什么危险?”

周欣看一眼闷声跟在身后的谷子,对高纯说:“我怕我出危险,让你随时保护我,行了吗?”

高纯说:“噢。”

他们朝山上走去,谷子跟在他们身后,他看看他们的背影,目光又与前边台阶上冷眼相望的阿兵相碰。谷子像被烫了一下似的低了头,朝前方的大队人马走去。

缆车徐徐,依次向上,谷子本来要与周欣同车,周欣却偏偏拉着高纯。阿兵冷笑地凑近尴尬发呆的谷子,风言风语:“夺人之爱,恩怨情仇啊。还是跟我同船共渡吧!”谷子无奈,和阿兵挤上一车,随在周欣与高纯之后,向山间飞渡。

终点不高,画家们下了缆车,他们没有朝那段铺装一新游人如织的长城行走,而是向西直奔古意盎然的箭扣长城。箭扣长城从未修葺,还保留了历年坍毁的历史痕迹,不仅荒野真实,而且正如老酸和阿兵所说,确实万般险峻。敌台障墙皆建于峭壁之上,天堑浑成,令人叹为观止。

画家们各选角度,架板作画。高纯站在周欣一侧,看她勾勒险峰垛楼,画面大象磅礴。谷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处垛口,目光四顾,无心下笔。高纯看了少时,抽身欲走,被周欣叫住:“你去哪儿?”高纯有些奇怪,不知今日周欣为何不愿他离开半步。

“我去方便一下。”

“这儿有厕所吗?”

“咳,这么高的山,站在城头往下尿,飘到一半就没了。”

“哦,别走远了。你今天是我的保镖,你得尽职尽责!”

“噢。”

高纯走了,心中有点莫名其妙。他走过一段荒毁的障墙,转到一个烽火台上,从墙洞探头遥看山野,深谷之中人尽鸟绝。他在残墙一角方便完毕,还没系好裤子,身后忽闻人声。

“嘿,求你帮个忙行吗?”

高纯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一个券门的门洞里,站着一个深色的人影,那人的身体微微前倾,脸部被一缕阳光鲜明分割。其实无须端详那张半阴半阳的面孔,仅仅声音腔调已经耳熟能详,在这空山废墟之上,阿兵的话语带了些回响,经久不散地飘在半空。

“我想在这儿留个影,你能帮我按一下快门吗?”

高纯警惕地看着他,没有马上做声。

阿兵的声音带着笑意:“一下就好。”

话音未落,阿兵的一只手已经抬起,那只手递过来的,是一只相机。那正是高纯丢失的那只数码相机。那相机原样未变,丝毫未损,看得高纯分外眼红。

两人的目光敌意地对峙,也许只有几秒,高纯已经镇定下来,他说:“谢谢你把它还给我,里边的照片你都删掉了吗?”

阿兵冷冷一笑:“没有,都留着呢,我尊重别人的隐私,也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放心,你这些天一直在偷拍哪一位美女,我会替你保密的,我不会让谷子知道的。拿去吧,真的,里边的东西我原封没动。就求你帮我再拍一张我站在这儿的,要这个景,你在那儿拍就行。这儿太美了,人要是死在这儿,也算值了。”

高纯接了相机,正反检查一下,未见异常。阿兵指指他身后的垛口:“你到那儿拍,我要一个全身的,一张就够。”

高纯迟疑一下,不知阿兵那一脸和解的笑意,究竟是真是伪。他拿了相机,转身朝垛口走去,两步之遥,身后便是一声嘶叫,紧接着一片瓦砾作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墙角。高纯回首惊看,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景况,阿兵和谷子滚在了一起,那样子几乎是一场殊死搏斗。他迟疑片刻还是冲了上去,他冲上去只是想把二人拉开。

但已经晚了,谷子头部被阿兵重重一击,倒在地上。这时高纯才看清阿兵手上握了凶器,那凶器是一只卸车轮用的长柄扳手,正是这只扳手让谷子头破血流。

凶器的出现让“斗殴”变成了凶杀,高纯冲上去试图揪住阿兵,被阿兵一扳手抡在胳膊上,手中的相机应声飞出障墙,融化进山谷焦灼的阳光中。高纯身体趔趄,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墙角的残砖碎石之上。他只看到长柄扳手高举过顶,阿兵魁梧的身躯山一样压来,随着砰地一声沉闷的声响,那山一样的身躯就重重地砸到了高纯的身上。

阿兵硕大的头颅歪在高纯肩头,从脑后流出的血迹污染了高纯的衣裳。高纯惊恐的目光透过这颗带血的头颈,看到的竟是周欣惨白的面庞。周欣的手上,抓着半块带血的城砖,城砖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就是这场生死搏杀最后的尾声。

画家们惊魂不定,将伤者抬下山去,对箭扣长城的激情写生,因这场凶案草草中断。当接到报案的警察赶到医院时,头部受伤的阿兵刚刚苏醒,经医生允许,警察们进入抢救室对他进行了简短审问。头部同样受伤的谷子经过包扎已无大碍,被周欣扶着,也在一间办公室里接受了警方调查。老酸小侯等几个画家都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着整个事件结束。

在另一间办公室里,警察检查了那只曾被阿兵偷走的相机,然后对站在一边的高纯说道:“我们二十多人搜了三个小时才把它找到,居然没摔坏。不过里边什么都没有了,照片已经全部删除。”

天色很晚,周欣、高纯、谷子和老酸等人才回到旅馆。周欣没与高纯多言,扶着谷子进了房间。高纯站在旅馆的院里,望着周欣的背影发呆,小侯说:“高纯,咱们住这屋。”他也没有动窝,仿佛还未从白天的噩梦中清醒。

这天早上,没有太阳,天的颜色,有点像画家们的心情。大家走出旅馆,各上各车,老酸照例前后督促,清点人员,整个车队委靡不振。

这天中午,他们看见了大海。

大海犹如地球的尽头,那灰蒙蒙的颜色与天相接,至少宣告了长城并不能无限延伸,遇海当为穷尽之时。

他们登上了山海关,并在画板上勾画出山海关伟岸的造型。晦日收山之前他们又驱车来到长城的终端老龙头,并在这里祝捷欢庆。对长城的征服与膜拜到此为止,艺术的远征胜利收官,有人打开香槟助兴,胡乱碰杯发泄感情。谷子也被这气氛感染,忘记了头上还在疼痛的伤口,忘记了昨日的生死搏斗,他尽情拥抱了周欣,流下了感慨的泪水。

只有高纯没有参加这场狂欢,在一切行将结束的此刻,他独自站在长城的尽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爱情也如长城一样奔腾万里,倏忽一瞬消失无踪。

周欣被谷子的怀抱温暖着,目光却被高纯城头的背影触动。她没有过去惊扰孤独,但高纯远远的轮廓,却令她的心情与身边的热闹忽然格格不入。

金葵的左脚越肿越大,她一天没有下地,一天没有出门。晚上点灯的时候,老太太把几个匆匆赶来的男女迎进家门,径直带到后屋金葵的床边。一个貌似医生的老者在金葵的腿脚上捏摸了一阵,对众人表示只是筋扭肉挫,未伤骨头,只需活血化淤,静养几日就好。嘱咐金葵这几日尽量躺着别动,更不可出门行路。

金葵看到,来人中竟有那位相亲的青年和他的父亲,那位江湖郎中也像是由他们请过来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主要是向他们报告。诊毕他们陪着那中医去外屋开药方去了,做父亲的向老太太表示,明天可以让他儿子骑自行车去镇上抓药,争取明晚天黑之前送过来服上。镇上是有个医疗站的,也是私人开的,只是不知这方子上的药是不是都有。

金葵躺在里间床上,听着外屋男人们商量。心里不知应该感激还是恐慌。自己已经寸步难行,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第二天早上,老太太烧了早饭,端到金葵床前,早饭有肉有菜,比平时丰盛了许多。老太太也给老头盛了肉菜,端到饭桌上给他吃了。老太太对金葵说:“这都是坡下村赵家送来的,你看我没说错吧,这家真是好人,听说你受伤了,人家马上赶过来了。那个老中医也是他们带来的,又买了这么多吃的东西,让我好好给你补补。今天赵家那小子又到镇上抓药去了,今天送不来,明天也能送来。”

金葵马上放下碗筷,说:“我可不吃他家的东西,奶奶,咱家昨天剩的饼呢?”

老太太皱眉:“哟,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呀,怎么翻脸不认好心人呀。”

金葵下床,跛着脚往灶间走:“我自己去拿。”

老太太生气地骂道:“真是个不讲情义的东西,那饼子我早喂狗了,你不吃就饿着,饿死你,你就知道谁好谁坏了。就是吃太饱了,吃饱了的人,全都不懂道理!”

金葵扶着灶间的门框,没有回头,没有回嘴,眼里含了眼泪,忍住没让它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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