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1943年,季得升已是23岁的“少年蛇侠”了。他是季氏祖传蛇药秘方第五代传人,抓蛇、采药、治病,无不胜过其父季侉子。连日本侵华司令长官冈村宁次,都多次宣称:季得升不是一般蛇医,一定要千方百计挖出他的秘方。这年过了端午,绑架季得升的风声越来越紧,以至于他的家乡南通县境内,已贴了通缉令。
季得升的表兄姜二田是个猪贩子,他的朋友多系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与蛇帮头目也有来往。于是奉劝表弟说:“你再流浪苏北,肯定逃不了鬼子的魔爪,何不去福兴沙投靠蛇帮?”季得升是个宁折不屈的硬汉子,他怦然一惊,又怦然一亮,不卑不亢答道:“季氏门中从没有屈居别人屋檐下的先例。如果说是去见识见识,倒也无妨。”
姜二田稔熟表弟的脾气,生怕拖了时间夜长梦多。于是翌日清晨,便雇了条“柴舢”,悄悄开进了一大片芦荡。
福兴沙是个四边环江的小岛。其实,称岛还不如称是沙滩。上潮时只见一片芦苇摇晃,独如大江中的草船。落潮时,缕缕炊烟飘忽,才有了一点点人间生气。
江阴县有句民谣:福兴沙,鬼打架,十人见了九人怕。水淹草,草浮水,蛇花子在上面翻跟头。福兴沙的确是与世隔绝的一方天地,就连鬼子的巡逻艇,也不敢光顾。驻守江阴城的日本长官龟田,是无孔不入的家伙,他却多次在清乡联防作战会议上讲:“福兴沙是块蛇滩,有时可能出现几个抓蛇的蛇花子,不可能有任何抗击皇军的武装力量。”
福兴沙这块弹丸之地,地势如覆锅。碰上正月半的红灯潮、八月半的中秋汛,连锅底都沉没水中。平时,四围芦柴,密密层层,遮云蔽天。这里只有神秘的芦屋,住着掌管大江南北的蛇帮帮主满天星。
帮有帮规,主有主帅。蛇帮帮主满天星的老爷子沈铁,在前清震动过朝廷。光绪皇帝七岁时被毒蛇咬过,宫廷御医治不了,招募天下名医也效果甚微。最后被沈铁下了三只药丸,立竿见影,药到病除。慈禧太后原本赐宴款待这个蛇林高手,后被李莲英奏了一本,说沈铁是个不成体统的蛇花子,才免去了。沈铁一死,蛇帮上百号的兄弟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自找前程。从此,蛇帮虽有名,却成了空架子。
满天星却是一条蛇林好汉,日本人也打过他的心思,可是他也是不肯轻易屈服的,于是东飘西泊,形影不定,而且扬言自己远去南洋。
此时,季得升乘着芦排飘弋到福兴沙。二帮主稍一盘问,便狐疑起来,瞪着眼吼道:“你凭什么知道我们在这沙滩?”
季得升神色怠慢地回答:“我是季侉子的儿子,由姜二田引见的。”
“如是说,你是耍蛇的老手了?”
“废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好厉害的嘴皮子,伸出舌头来。”
季得升知道,这是“炉火炼钢”。二帮主伸长脖颈,对着他的舌头一吹,拧起了双眉:“鸽子屎,还是炭火屎?”
季得升不屑一顾这句“帮话”,颔首笑道:“你搞错了,我不是入帮的,是想拜访满天星。”
“拜访满天星?口气不小。如果你真是季侉子的儿子——”二帮主从衣袋里甩出一条担身蛇,“先尝尝这毒蛇的滋味。”
季得升将担身蛇接在手。这条虫颠动着三角头,不断喷着毒气,黑不溜秋的蛇尾东舞西摆,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季得升抓住它的脖子,手指一紧一松,一松一紧。蛇感到一阵舒服,只吐信子不再喷气。瞬间,三角头伸进季得升的嘴内,只听“格啪”一下,鲜血便涌滴出来。他接着一掼头,死命绞了几绞,活脱脱的一条毒蛇,头身分离了。
二帮主不由得叫了声:“好鸽子!请问,这是抢手货,还是豹扫尾?”
季得升边咬嚼边答道:“姓季的明人不说暗话。我只是玩了一手生吞蛇头,觉得担身蛇的味道太美太美了。”
“试问一下,这是真正的孕蛇么?”
话音刚落,得升从地上捡了块破碗片,将蛇的肚皮轻轻划开,露出一条白白的肉棍子,再用指甲一挑,五条蚯蚓似的小蛇,脱胎而出。
二帮主佩服得五体投地,忙引导季得升去见帮主。却说满天星听了来者自报家门后,一双眉头忽儿拧起,忽儿松弛,忽儿像刀剑,忽儿像水浪。他是个粗中有细,细中有粗的头头。
“你是季侉子的后代,跑到我门下干什么?咱们抓蛇的,只惩恶扬善,救死扶伤,不参与政治风云,不加入格斗杀戮。”
季得升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正要辩解,便拥上两个戴毡帽的黑大汉,一人扳着一个胳膊,压阵似的将他推到左边一间芦棚里。
这里既阴暗又潮湿。他东张西望,不知底细,谁知早已被一条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
二帮主出现了,他狞笑道:“想不到去年来了个季得升,今天又来了个季得升,都是冒名顶替的骗子。你老实交待,今天来骗什么的?”
不容季得升分辩,二帮主又叫了声:“三帮主,你可以问他了。”
三帮主有点结巴,猴腮颤动几次,才将季得升猛地往里一搡。季得升一个踉跄,跌倒了。
忽听“吱吱吱”响声一片。啊,满眼是蛇!
几条眼镜蛇从季得升面前的草堆中钻起,伸着长身腰,翻卷舞动着血红的舌头,咄咄逼人。屋梁上“沙沙沙”,一条红面罗汉蟒,滑落了下来,眨眼间喷着气浪,寻找着猎物。几条七色尖尾蛇也一跃而起,左摆右动,发起了攻势。狗尾黑瞎子更是凶猛,尾巴乱煽,旋风阵阵,眼亮如灯,鳞片似血,伸长着五角头。
蛇!凶蛇、毒蛇、不可一世的恶蛇,都在对季得升无情地挑战!
二帮主打着哈哈揶揄道:“好家伙,你敢生吞蛇头,是条好汉。可是你说是季侉子的儿子,就必然能关公走麦城,化险为夷。这就委屈了。”
三帮主吃吃地笑道:“二哥,你……你的话为何这么多?咱们蛇帮不兴过关斩将,只等着骗子……骗子的白骨……白骨显……显原形!”
二帮主确实是话多,又开腔了:“喂,你撒了谎,赶快承认,回头是岸。白送了一条命,可是替狗子去死!”
季得升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蛇帮,也就这么几招几术了。真让人好笑,敢弄这几条蛇,能吓唬谁?能逼供啥?”
“放肆!”三帮主唾了一口痰。
“告诉你们这些帮主,季氏后代,铁骨钢心,被蛇咬死是命中注定,但受人污辱,低头求饶,可千万做不到。你这样无礼,非得记一笔账不可!”
“好……好吧,看你的账硬,还是阎王爷的账硬!”三帮主一跺脚,叱骂道。瞬间,他忽儿意识到,此人站立不动,为何蛇不近身?
季得升反转身体,面对着眼镜蛇,眼镜蛇“吱吱吱”几声叫,呼哧呼哧逃至棚壁。
狗屎黑瞎子和季得升刚一照面,“呜——”凄叫一声,竟然像醉了酒似的,晃头晃脑,缩成了一团。
红面罗汉蟒可不买账,哗啦哗啦,依然舞动着尾巴,从季得升头顶跃下,绕胸缠背。岂知蟒头凑近他的第三颗衣扣时,又呼哧呼哧滑到地面,长嘘一声,返身逃窜,最后上了芦棚梁架上,张着嘴,喘气不迭。
“松绑!”一声大喝。
二帮主、三帮主陡然惊悸得汗毛直竖。立即用刀子割断了季得升身上的绳结。
满天星从芦帐后走出来了:“好一个季氏后代。佩服!佩服!”
季得升尝试了蛇帮的诡术,嘿嘿笑道:“满大伯如此不信任小辈,令人不可理解!”
满天星抖动着脸上的横肉,嗟叹一声:“请老弟多多见宥。鬼子、伪军,还有许多谍报奸细,到处在打听蛇帮的下落,妄图逼我就范,献方出药,为他们医治越来越多的蛇伤。我不得不如此谨慎!”
满天星为示真心,决定为季得升压惊洗尘。
酒过三巡、菜动四碟后,一盆“万枝杏头”,令人开了眼目。
这是蛇帮待客的佳馔。十条小青蛇,游蛇戏凤,伏卧盆边。蛇头像朵朵花蕊,仰面盈开。簇拥着的白头花斑蛇,鳞片熠熠闪亮。三角头盘踞中央,两条细捻子犹如龙须,直端端八字儿叉开。
满天星的满脸麻子,笑得挤成一块:“老弟,食肉毒蛇,这是蛇林的口福啊!本帮为你接风,特设祖宗菜谱的上乘菜。”
季得升从未见过这道菜,但熟悉白头花斑蛇,讷讷笑道:“看来色香味俱全,只是白花蛇这样做太可惜了。”
满天星陡然丢下筷子:“这是为何?”
季得升解释说:“小时候听大人们说,白花蛇是白娘娘小仙扮的,所以俗称美女蛇。老伯说它是毒蛇,不是天大的冤枉?”
满天星捋起衣袖,露出左臂上的伤疤:“不尽然。我曾被这种蛇咬过,从手臂肿到胸口。”
季得升瞟了他一眼:“这就怪了。唐朝有个柳子厚,也就是那位叫做柳宗元的蛇仙,写过一篇《捕蛇者说》,称白花蛇是‘永州之野,性善而形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的白花蛇颇稀罕。取其胆能治疗风湿、半身不遂、麻风病。这些都应了我们的三字经:白花蛇,蛇中蛇,善中善,宝中宝。杀了它,丧良心。”
满天星呷了口酒,眉毛翘上了天:“咱们抓蛇的,不是孔夫子屁眼,文气抽抽的。我姓满的抓的蛇,也有成千上万。你说白花蛇无毒,我这个蛇帮帮主决不苟同!”
二帮主在一旁激将开了:“姓季的肯定有个说法。没有三分三,不吃这碗饭!”
三帮主也趁机起哄:“外……外行看……看热闹,内行……内行看门道。这下……这下有好戏看了。”
满天星望着脖子青筋直跳的季得升,一拍桌子说:“你们说得有理,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为季氏第五代祖传门人,如果在咱蛇帮出尽洋相,连九泉下的季侉子也无颜面!”
“果真如此?”季得升再三重复这句话,蓦地伸出手,用指甲“嘭嘭嘭”弹了弹高高翘着的白花蛇头。
这时,蛇舌突然缩进嘴里,蛇头一伸一缩,一缩一伸,“哗突”一声,落进菜盆前的醋碗里。悬挂在菜盆与醋碗之间的蛇身,不住地痉挛,鳞片如脱龙壳般聚成一体。弹指间,蛇头竖起,吐出了一堆的白液。
神奇,实在神奇!满天星惊愕得张开大嘴,口水禁不住直滴。二帮主、三帮主不断地嘘着。
氛围凝固了。季得升“哗啦”一声,脱去罩衫,从五个不同的纽扣中,将银衣扣凑到蛇液中,然后抓起一亮:“诸位看看,银扣子没有变黑,白花蛇是不是毒虫?”
“这……这是哪一手?”满天星挖着鼻孔,头上的汗珠汇流成河了。
季得升谦谦一笑:“你们也许认为神奇,其实在咱们季氏门中,只不过是简单的‘蛇龙真经点穴’而已。煮过的蛇,身肉焖熟而蛇头百滚不死。毒蛇靠腮线仗胆,无毒蛇仗鼻孔两侧穴道延命。稍作点穴刺激,会苏动片刻,复活腮帮。”
“世上真有这等事情?”满天星顾不得体面,也不管跌自己的架子,钦佩得不知怎么好。
季得升却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说:“说穿了,仅是一种逗趣的雕虫小技。至于老伯臂上的伤疤,认为是白花蛇咬的,即是一种假象。因为七寸子酷似白花蛇,又常与白花蛇一处出没。”
满天星双手一拱,欠了欠腰:“这么一说,我信服了。啊呀呀,我满天星过去是井底之蛙,纵有一天星斗,也被你的神奇折服了。”
散桌后,满天星又喊住季得升:“老弟,这里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我想讨教一下,你赤手空拳,凭什么吓得眼镜蛇、狗屎黑瞎子、红面罗汉蟒仓皇而逃?”
季得升本着侠气,讲了其中原委:“你看,我这衣服虽破,却有几个神奇的扣子。一个是银扣,试探蛇毒。另外两个,是曾广树的木材做的。”
“曾广树?”
“对,就是西双版纳大森林里的食虫树。树哪能食虫呢?只是它有一种特殊的气味,百虫皆怕,蛇嗅了更是忍受不了,不逃才怪呢。曾广树有野百合花和丹参皮的功能,抓蛇抓累了,能活血通筋。舔一舔,还能解渴生津。”
“了不起,了不起!如要谈你的祖传秘方,肯定高深莫测了。”
季得升却不客气地给了个闭门羹:“有方才有秘。季氏蛇药只是十几味看得到而说不出的草药、乱方罢了。”
打这以后,季得升在福兴沙住了下来。满天星够殷勤的了。每天三顿,陪他喝酒聊天,还常陪他去二兴、孤山、马芝坎、奎丘等芦滩抓蛇采集药草。
春去秋来,瞬间三个月过去。
中秋节的晚上,云稀月朗,风平浪静。
满天星摆了一桌蛇肉蛇酒。在他连连劝酒后,季得升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四更时辰,二帮主、三帮主悄悄进了芦棚,在季得升鼻尖上撒了蛇帮的“绝”药——“钟馗醉仙丹”。
一股沁人心脾的气味,将季得升的醉梦,化为萦回超脱的虚幻。
满天星全神贯注,一字一句问道:“小季,你说句内心话,对蛇帮看法怎么样?”
药迷吐真言。季得升开口道:“都是蛇花子,都是中国人,没有前仇也没有今冤,说到底是蛇林兄弟。”
满天星又迫不及待地接上句:“对满天星呢?说实话,说真话呀!”
季得升长叹了一口气:“满大伯虽是帮主,却是我的长辈。他是一条硬汉,尽管处处提防我,我却十分相信他。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抓蛇的都是一家呀!
满天星吐出自己的心事了:“你知道满帮主也有祖传秘方吗?”
季得升也掏出了内心话:“帮主的老爷子为光绪皇帝治过蛇伤,肯定有祖传秘方。家父在世时说过,如果季氏、满氏交流祖宗的秘方,取长补短,合二为一,肯定举世无双,神效盖世!”
满天星还想再套话,岂知季得升一动弹,嗅到了曾广树木纽扣的奇气异味,猛然清醒,一个蜻蜓点水站起,对着回避不及的满天星斥问道:“你是什么朋友?什么蛇林好汉?玩的什么诡计花招?”
满天星一边让三帮主去拿酒,一边拍了拍季得升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回答你,如有半句假话,愿遭五雷轰顶、五马分尸!”
接着认真地说:“我们确是替天行道的朋友,对敌伪不屈服的蛇林好汉。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请老弟原谅,为了证实你的心事和骨气,恕我用了幻梦药。不过,这是迫不得已的明招正计。”
季得升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破口骂道:“蛇林有个老规矩:树旗是君子,耍计是小人。想不到,堂堂的一帮之主……”
满天星长长嘘了口气:“不必再说了。让我们两家共同树起大中华的牌子,做个堂堂正正的炎黄子孙。”
说罢,他让二帮主捧来一只青龙陶器罐子,扒开罐口的黄绸布,拿出一本《沈氏蛇医秘方》,然后两眼盯着季得升说:“磨合了三个月,我们才真正交了心。我满天星已年近古稀,力弱气衰,蛇帮再也振兴不了,沈氏蛇医,又再无继承人。我你尽管是异门别姓,但是烧香供奉的蛇神,都是一个柳宗元。令尊季侉子在世时,也有此想法,但……”
季得升不等他说完,便斩钉截铁地说:“讲虚话不如做实事。日本鬼子投降前,咱们就坚守在这福兴沙,结合两家祖传秘方,多采些药草,多做些药丸。有朝一日,我们的蛇药一定要打出去,真正为群众救死扶伤,显示咱们蛇花子的心愿!”
1945年抗战胜利后,福兴沙还是那个福兴沙,但是满天星病逝了,蛇帮早消失了。
然而,以季氏命名的蛇药,却风靡全国,乃至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