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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未闻

引子

做了个冗长的梦,醒来已是凌晨。外面光影婆娑,从飘窗上的帘幕处透进微许的光亮,把似隐似现的树影拉得绵长,一直伸延到我的身前。屋里再没有任何气息,生冷的僵硬了的空气,沉睡了般再无任何流动。墙上画着的水妖,琉璃色的眼眸,散发着淡淡的颜料香气。

我翻了个身,跌下床去,还没完全适应眼前的黑暗,匍匐着爬起身,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床头灯的开关。房间里漾起橘色的淡光,浑黄的光晕把我的影子拨散得膨胀外张,让我总有点恍惚,像失去了躯体,只余灵魂在这狭小的空间游走。

我赤着脚走出房间,懵懵懂懂的,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梦魇中脱离开来。待我还没下得楼来,便隐隐约约听到两三阵极细的嘤嘤呜呜声。

我一下子醒了许多,按亮楼梯口的照明灯开关,下得楼来,看见空旷的客厅里,孤零零的沙发上抱腿蜷缩着一个女孩。

我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来,她把脸埋进膝盖间,头发就那样垂下来散落在裸露的胳膊上,美丽得不可方物。

我心里不知为何剧烈地疼痛,像被人开了个巨大的口子。我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就那样看着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不再哭了,头却埋得越来越深,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我伸出手去,眼角干涩,神情黯然,动作笨拙得如同拉线木偶般,托起她的下巴,缓缓抬了起来。

这是张精致无比的面容,空灵秀气,而此时脸上却全是泪水,仿佛我记忆中这一生生世世所有的悲伤都聚集到了这一刻,枯萎了我们的生命,糟践了我们所有的年华。

她就那样死死地看着我,紧紧咬着嘴唇,与我四目相对,苍白的脸上再无任何血色。

我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挥手想抓住她,却触摸到一片虚空。

远远地,声音从未名处炸裂开来,我也再分辨不出,是真是幻,身体就坠入了黑暗,眼前只有那许多的光影,晃动跳跃。

“我们分手吧。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她突然哭得好大声。

我的耳边就回荡着这两句话语,反反复复,恍恍惚惚,就那样,有时突然窜进一两个杂音,把所有我听到的都混淆,最后,很久很久,所有声音,凭空消失了,一切归零。

小末和我分手了,凌晨四点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哪个梦里醒来,便看到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抱着腿哭了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她就那样走了,再没在我生命中出现。

我和她六年,我把我们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摊开来,摊成一张白纸横在我面前,我问我自己,我还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些什么誓言,但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我甚至怀疑小末有没有出现过在我生命里。

小末给我的最后一个回忆是她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看着我,像极了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然后我脑海里便出现不同的错乱的场景,有时是我们最穷的时候出租屋外街角处她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看着我,有时又是成都家里她光着身子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看着我。

我甚至连上一次街都能看到无数个她蜷缩成一团,缩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地看着我。

六年的光阴,是我还是她,亲手摧毁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爱情,我们的一切。

我有时脑子里会出现一个不真实的场景,我推开一扇门,两扇门,直到推开无数个门,然后看到小末光着身子,正在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身下。

似有若无隐隐约约淡淡清清的呻吟声。

有时又会看到那个男人是我自己,面目依然是模糊,但我知道是我,然后朝身下看去,那个女人却又不是小末。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像具死尸一样,什么都懒得做。

就在我快饿死的时候,宫九打来个救命的电话。

我手机还没凑到耳朵旁,便听到他咋呼呼的惊叫,“你个王八蛋,总算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都长出尸斑了。”

九爷是我二十几年的朋友,我们小时候一起偷过隔壁姐姐内裤,一起打过架一起犯过二,迷迷糊糊稀里糊涂地就长成了这岁数。

生活已经磨去了我的菱角,我也变得市侩卑鄙,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地被这日子推着走,身边的朋友也越来越少,也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幸九爷还是我现存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也没和他废话,起身冲了个澡,下楼取了车,从泗马桥上二环高架往西奔去。饿了三天人有点恍惚,还没到北二段便堵起了车,我索性摇下车窗看着这城市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发起呆来。

现在都下午七点了,路边的街灯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来。我也不再去管这车会堵到啥时候,也懒得管九爷是否等我已经等得天荒地老了。可能是年纪大了,我已经越来越不喜欢这样那样的聚会。整座城市的上空都飘散着酒精和脂粉味,地上到处都是爬行动物。

满城的荷尔蒙和骚味。

发了半个小时呆,车蠕动着爬行了三百米,中间九爷打来十三通电话,九个未接,人都带哭腔了,九爷还是九爷,做人还是那么着急。心里却稍稍有了点微暖的气息,起码知道这生冷的世上总还有那么一两个人在真正地等你。

随意年纪渐长,心也渐冷,有时也会伤了自己,冻成个冰人,没了欢喜没了悲戚,连是不是个有血肉的人都不知道了。

费了好大劲,我下了二环高架,刚想调头穿小路从成乐线过去,突然觉得整个人身子一震,世界便天旋地转起来,然后转着转着,高楼崩塌,道路倾覆,转着转着,远处有了山有了树,我看得清清楚楚,再转着转着,河流枯竭,万物灰飞,转啊转,眼界暗下去,声音越来越远。

一声巨响。

我只看见一个巨大的车头朝自己冲来,摧枯拉朽,整个世界暗红下去,越来越暗,最后,暗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耳边最后一个声音,这下我听清楚了。

“小末。”

巨大的一声。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做了个冗长的梦。醒来满脸都是泪水,我下了床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冲了个冷水脸。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窝都凹下去了一圈。一张稚气的脸,我突然觉得很恍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伸手取了张毛巾,使劲地擦了擦脸。还没完全从那梦境中走出来,我的每一个梦都很清晰,清晰得还能记得梦里那女孩蜷缩成一团死死地盯着我,瑟瑟发抖,像极了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

心里想着真是个悲伤的梦。

出门的时候我喂了小五,小家伙一直往我身上蹭,就在拉上门的瞬间,我看见它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心里莫名奇妙地一疼,楞了一下神,手上使了下劲还是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骑车经过校门口那家杂货铺的时候,特意停下来买了一个果冻,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递给老板,他咧着一张大嘴冲着我傻笑,说不出的诡异。我赶紧把果冻塞进书包里,垮上单车就跑了。

我有时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常常有幻觉所处的世界很陌生,看什么都很诡异,有时会莫名奇妙的怀疑别人在对着自己笑,心里就一阵发怵。

我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我扶着门框总算舒了口气,然后淡定地穿过讲台,穿过自己的座位,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停下来,把书包里的果冻拿出,偷偷放进最里边那个课桌的抽屉里,像极了一只偷腥的猫儿,心里乱跳,生怕被人看到。做好这一切,我抬头看向窗外,天刚好微亮,我正对东方,一缕光扑过来,扑满了我全身,整个人就那样暴露在这光芒中,无所遁形。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我吓坏了,赶紧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第二节课下课的铃声把我吵醒了,我不知道从哪个公式或者语法处开始睡着的,也没人管我。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刚好抬头就看见小懿一蹦三跳地从我座位前经过,故意得可疑,但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刚纳闷这是闹哪样,一低眼就立马看见课桌上多了一块面包一瓶酸奶,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小懿又蹦蹦跳跳地折回来,我以为这下要看我了,刚想和她搭话,她居然又欢欢喜喜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跳过。

我一下子泄了气,没想到还没等我酝酿好忧伤的情绪,她便兜了个圈第三次经过我身边,不过这次她停下来,瞄了眼四周乘没人注意,突然就凑到我耳朵边,呼出的香气拨弄得我心痒,她很快地甩下一句,“收到你的果冻了,你还没吃早饭吧,给你买的面包和酸奶。”

说完还不忘做个鬼脸,然后便一溜烟蹦蹦跳跳地跑开了,留下面红耳赤的我。我望向她的方向,她已经回到座位,这时也刚好抬头,和我四目相对,脸上也红晕未散,可爱极了。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手伸进抽屉,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出个果冻来,远远地举起它冲我晃了晃,嘴巴鼓得圆圆地,做了个一口就要吞掉它的夸张动作,然后调皮地对着我吐了吐舌头,我们会心一笑,笑得很开心,心里甜甜的,又温暖又甜蜜。

我每天会第一个到教室,然后偷偷放一个果冻在她抽屉,她有时也会乘人不注意,悄悄在我桌子上放上一两个小东西。

我忘了第一次看见小懿的场景,不过等我能记得起来的时候,大部分的记忆几乎都是我在犯傻,就那样呆呆地盯着她,我也不知道我是在犯什么二,但心里很欢喜,看着她就心花怒放,像极了花痴,上课时也看,下课时也看,有时偷偷的看,有时明目张胆盯得她脸红的看,后来她说那时真想杀了我,我天天那样看她,看得她花容失色,看得她心猿意马,看得她恶从胆边生。

但那时候我们没说过一句话,她有时也会狠狠地瞪我,有时又会冲我假装生气地翻白眼,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低着眉美得像我画了一辈子都没画完的一幅画。

等我和她熟悉起来之后,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再看我!我把你吃掉。”然后做出个一口就要把我吞掉的表情和动作,说不出来的娇媚可爱。

“娘子,娘子!”

“你傻了啊!乱叫什么!”

“唔,你样子好凶。”

“作死,我哪里有。谁叫你像傻子一样天天盯着我看。”

“我喜欢啊。”

“啊?喜欢什么?”

“唔,叫娘子真好听。”

“不要乱叫啦!傻子,问你呢,你还没回答我。”

第三节课的时候,宫九从最后排费了半天劲经过五个人的手给我传递来一桶泡面,我转过头隔得好远疑惑地看着他,他肢体比划了半天,也亏得我看懂了,大意就是饿得就要活不下去了,我瞪了他一眼,还是冒着风险探出半个身子帮他从饮水机接了一桶温水,没想到还没等我传递回去,泡面的香味便不慎外泄,不大一会整个教室就飘满了这淡淡的酸爽味,然后全班的目光都往我这儿来了,我拿着泡面藏也不是,扔也不是,尴尬极了,转头就看见大叔一手拿着讲义一手扶了扶眼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万幸他没停下他吟诗的步伐,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赶紧乘机把泡面给宫九传递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乘大叔还没来得及算账,就往教室外溜,结果宫九比我溜得更快,经过小懿身边时,还被她偷偷地使了劲掐了下胳膊,“作死。”她眼含桃花地冲着我做了个鬼脸。

我忍着痛出了教室满层楼地找宫九算账,刚要下二楼,就听到上方有声音一下子炸开来,震得我头皮发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地靠近了护栏,抬头往楼上看去,突然又是一阵惊叫,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有人跳楼啦!”

我眼界像飘过什么东西,我恍惚以为是那样轻柔地从我眼前经过。我没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心惊肉跳,便顺着大家惊呼的方向或者目光的聚集地探出身子往下望下。

我只看见地上散开了一个人,支离破碎,却极具病态的美,像一朵花盛开了,绽放在血色中,绽放在豆蔻年华里,绽放在每一个围观的少男少女的心底,以妖艳残酷的方式亲吻了我们,带来死亡的问候。

从这以后,我再也没能绕开过关于死亡的话题。

小祭曾说过,我们最后的归宿,唯有死亡。我想我是吓傻了,我恍恍惚惚地仿佛看到了我们所有的归宿,我父亲的,小懿的,宫九的,我的,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醒来还是没醒来,是梦了很久还是刚开始进入梦乡,我突然觉得早上的梦是那么真实,现在反而更像梦,我到底是梦到了十五岁那个我还是三十五岁那个我,到底哪个才是真实。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宫九和小懿一脸的焦急,使劲在摇我,他们说我吓傻了,就那样痴痴傻傻的呆站着,像具躯壳。看见他们关心的模样,突然就觉得很温暖,谢谢你们,我在心里感激着。

我在校园论坛上认识小祭的,她写得很优美的文字,但寂寞残酷,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那么悲伤,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后来我们在网络上熟识了,才知道我们在一栋教学楼,她在楼上,我在楼下,我打字说或许我们每天都会擦肩而过,我喜欢从楼下往楼上看,没一会她回我,正巧她喜欢从楼上往楼下看。

我说楼上有那么多人往下看,茫茫人海我怎么知道谁是你。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我,她说我们最后的归宿,唯有死亡,如果有一天我看见一粒种子从楼上飘下,落到地上便盛开万千朵花儿来,那便是她了。

我终于得见。

我梦见溺水了,一直往下沉,我只是张大了嘴,看向上方的人间,阳光透过水面,照得明晃晃的,温暖而纯洁,安静如净土。

我的时间很错乱,我想我是病了,有时一觉醒来常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中间就像断了几年,清楚地记得昨天还在读初中,但今天醒来一下子就是高中快毕业了。我也不知道是失忆还是做梦太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或许互相交错,已经混乱了我的记忆。

有时也会梦到很多年前,有时也会梦到很多年后,也许只是我的时间错乱,搞不清楚现在过去和将来。

小懿打来电话,说她今晚的飞机,要去沙巴玩一周,让我照顾下她家那小母猫,钥匙就放在楼下信箱里,我不忘调戏几句便挂了电话。最近,我的时间错乱症越来越严重,我清晰地记得昨天还和小懿在教室里打闹,今天醒来整个世界便不同了。就像做了个过去的梦,或者现在正在梦中吧。

我从公司出来,在楼下宠物店买了点猫粮,便打了个计程车往小懿家去。路上我一直在胡思乱想,现在小懿应该已经到了机场,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一个人提着那么大的行李箱,有没有觉得很吃力,她是如此美丽出众,或许这时会出现一个优雅的男士,礼貌地为她提上行李,然后两人有说有笑,开始一段美妙的旅程。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我却感到无比悲伤,坐在计程车里,看着车窗外的城市,就仿佛整个世界只遗忘了我,人们在欢笑,在大街上狂欢,通宵达旦,夜夜笙歌,我只有羡慕地远远看着,他们唱着祝福的歌曲,却只有我被关在时间的尽头,永远也听不到新年的钟声。

成都是一座悲伤的城,在夜幕将近,人们入得城来,带上梦想和野心,爱情和未来,在城中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每个人都押上所有,参加一场盛大的赌局,在天亮时便会分出胜负,有人将输掉尊严,输掉家庭,输掉纯真,输掉所有,也有人将赚得盆满钵盈,腰缠万贯,不管是哪一种人,衣缕褴衫,或者守着一堆财宝,最后都会化为一堆白骨,一辈子出不去这城。

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小懿的家,我们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彼此之间永远都有段距离,若即若离。我无法不在意小懿,正是这种在意才让我和她纠缠了这么多年,分分合合,争吵,和好,像所有最烂俗的故事一样,我们亲密得如同情侣,却没有真正地在一起过,我们喝醉时像朋友一样搂抱过,却不能在酒醒时像情侣一样牵手,有些话彼此永远都开不了口,我们这么多年,越来越亲近,却越来越无法在一起。

从楼道的信箱里拿完钥匙,我上楼去开小懿的门,还没进屋就看见客厅里乱糟糟的,我有一瞬间还以为进了贼,每次看到她家小母猫我都要想起以前自己养过的一只猫,想到小五便伤心不已。我站在玄关处,门也没来得及关,灯也没来得及开,正在那换鞋,刚纳闷她家小母猫今天咋这么安静,就听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诡异的猫叫,然后瞬间就感觉从我背后闪进一个人影,进得屋来。

当时我就一下子头皮发怵,啪得一掌把客厅的灯按亮了,定睛一看,还好,客厅里站着的确实一活人。刚说舒口气,仔细点再瞅了一眼,瞬间整个人就不好了。

渣男站在客厅中间,头发蓬乱,眼布血丝,凶狠狠地盯着我,像个疯子一样。

我和小懿从初中认识,然后同一高中,同一大学,磕磕绊绊一路走来,许多次都差那么一点就在一起了,可偏偏是造化弄人,随着年纪渐长,我们反而更不敢轻易踏出那一步了。在高中毕业那一年的散伙宴后,小懿和渣男便在一起了,当他们第一次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都错愕得精神恍惚了。

很多年之后小懿才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吃完散伙宴之后小懿被渣男骗到天台,然后突然强吻了她,不过小懿咬死说她闭紧了嘴巴,渣男只碰到她的唇。后来从其他目击者的证词来看,小懿当时是气哭了,对渣男又咬又踢又抓的,据说渣男当天有受一定程度的轻伤。后来小懿说她哭着来到了我家楼下,却正好看见我从家里出来,还带着一个女孩,好巧不巧,那个女孩还是我们班班长。小懿说她就那样跟在我们后面,走了一路,直到我把那班长送到车站。然后一个人回了家,哭了一晚,第二天就和渣男在一起了,因为她觉得被夺了初吻,我又伤透了她心。

当小懿告诉我这段往事,我很久都无法压抑心疼,就像被人打了记闷拳,痛得哑口无言。我最后还是没有告诉小懿关于那天的事,我只隐约记得那天我一回家就看见女班长坐在我家沙发上,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然后我妈从里屋出来,我硬着头皮和他们吃了顿极其诡异的饭,最后我出于礼貌把她送到了车站,却没想到正好被小懿看到。回到家我妈才告诉我,女班长今天突然到我家,跟我妈说她喜欢我,我妈当场就笑了,只觉得这小女孩真是可爱得紧,就留她下来吃晚饭。后来,我也没再单独见过那班长。

或许很多东西都是注定的,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便左右了我们的一切。

小懿和渣男在一起之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变得很生疏,甚至有一两年没有任何联系,虽然我们当初好不容易兑现诺言上了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环境里生活了,却反而走不进彼此的世界了。后来宫九跟我说,小懿和渣男在一起四年,连手都没牵过。

大四最后一学期的一天,小懿的闺蜜突然找到我,跟我说小懿被渣男打了,渣男脚踏两只船,被小懿正好撞见,然后两人吵架,吵到后面渣男扯到我身上来,说小懿碰都不让她碰一下,就因为她只想和我上床。小懿气得扇了他一耳光,他便动手打了她。我找到小懿,看见了她身上的伤,我们就那样看着彼此,一句话都没说,这许多年有好多话,现在却无从开口。后来我疯了一样满学校找渣男,最后在他宿舍找到他,他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我就把他按到地上一阵打,所有人都拉不住,直到小懿追过来我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好想哭,就像受委屈那个人是我。

之后一连几天小懿都像便利贴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渣男放了话要找人收拾我,看着小懿一脸要保护我的表情,我就又好笑又心疼。

结果还是在有一天的中午发生了,我和小懿正准备上校车,突然我就被一只手给拽下了车,小懿跟过来,被两个人很粗鲁地拉开了,我当时急了,担心小懿受伤,但我还没站稳就被按到了地上,我晃眼看到十几个大汉,全往我身上招呼,也顾不了挨了多少拳,恍惚间看见校车上跳下几个人,加入了混战中。

后来,听说从校车上第一个跳下帮忙的是教我画画的男老师,男人极了,后面下来的全是老师,最后变成了老师参与的斗殴,也算轰动整个学校了。

我得了个警告处分,渣男被开除,因为有老师参与,学校头疼极了,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盖过去了。

那之后没多久就毕业了,然后是找工作,然后各自为生活奔波,我和小懿越来越亲密,有时好的就像一个人,但却始终恋人未满,朋友以上。我们就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们的感情,谁也不敢妄动,生怕它碎了破了。

现在渣男像个神经病一样死死地盯着我,我头皮都在发麻。我和小懿有一次逛街时,在街上突然就碰到这个疯子,人变了许多,看起来诡异得可怕,他一直死死拉着小懿,求他原谅,求他复合,小懿吓到了,我把她挡在身后,对着那疯子打也打不走,凶也凶不去,他也不还手,只是像个神经病一样死死盯着我,最后报了警才摆脱掉他的。

“你要干什么!滚出去!”我现在也有点惊吓,装得很凶地吼了他几句。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最怕疯子。

他也不回答我,不知道有没有在看我,自己一个人在那喃喃自语,眼神空洞,目光涣散,我费了好大劲才听清楚她一直在念叨,“小懿对不起!小懿对不起!再给我次机会!”

我已经够紧张了,也想不到其他词汇,也学他重复着让他滚出去这一句,我们就那样各说各的,滑稽极了,也诡异极了,仿佛我们没有任何交集。想想也是醉了的。

“小懿呢!把小懿还给我!”他突然像醒了来,大叫一声,没吓得我魂飞魄散,我退了两步,他总算看我了,这下我从他眼里读懂了,他恨我恨到了牙齿里。然后突然,他就朝我猛地扑了过来。

“我要杀了你!”

我一下子给醒了,坐在床上发呆,心情很久都没能平复。我又开始犯病,记忆再次出现混乱,不知道这次醒来是什么时候,脑海里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渣男向我扑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我抬头,看见小末向我走来,瞬间所有的记忆都重叠在了一起,我想起来了,所有的都想起来了。

小末惊讶地看着我,我满脸都是泪水,难过得就只想死掉。

我最后一次见小懿是什么时候,狂欢夜的晚上,人群攒动的广场,大家拿着充气棒嬉戏打闹,我被挤来挤去,像置身时代巨大的洪流,光影晃动,随波逐流。

街灯把每个人的面容都拉得夸张变形。我和小懿还有宫九没一会便被人潮冲散了,我四处张望,目光苦苦搜寻着他们的身影,却半天都遍寻不着,抬头却看到了毛爷爷的雕像,他手指南方,仿佛在为我们每一个人指引着方向,我却在这里彻底迷失了自己,失却了过去,也看不到我的未来。

“痴货!你在这里呆站着干啥呢!又犯痴了,找你半天!我们快去那边!那边人好多!”小懿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把挽住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挽着我那只手还抓着根充气棒,另一只手护在胸前,就往更多人的另一边挤去,她也一脸玩嗨了的神情,兴奋得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我任由她拖着,身体紧挨着她娇小的身躯,闻着她发间的香味,恍惚间,以为这就是一生。

我们也拿着充气棒打闹,所有人都玩得很疯,玩得精疲力尽,玩得竭斯底里,仿佛全世界都疯了,高楼大厦也跟着一起跳舞,月亮也活了,车啊,树啊,只要世间存在的一切,都在一起狂欢了。

我和小懿四目相对,双手拉着,跟着人群一起转圈,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世界也跟着一起旋转,欢声笑语,银铃轻摇。小懿浅浅笑着时候的样子真是好看,我痴痴地看着她,一如当年,我想把我们相处的所有时光都深深记在脑海里,却不知,穿过漫长岁月,我会把所有都遗忘。

“和我一起去沙巴吧,我想看大海!想看日出!”小懿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脸凑过来,凑到了我耳边说,很大声,仿佛使出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的长发蹭到我的脸,痒痒的暖暖的,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面,看不到她的表情。

这便是我记忆中和她最后的画面,我们甚至连道别都没有,就再没机会了。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和小懿一起去成沙巴,那时候刚工作两三年,整日为生活奔波,被现实压得踹不过气来,出国旅行一次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负担。

电话里和小懿说不去了的时候,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短暂的沉默几秒之后,她语调又回复了平日的活泼,我们像往常一样在电话里打情骂俏,她说会给我带个鲨鱼回来当礼物。

挂完电话,我在办公桌前傻坐了半天。总觉得心里堵堵的。

我记得了在小懿家和渣男打斗时候的事,我们打斗的声音惊动了隔壁邻居,有人过来帮忙才把他制服,最后打电话报警时让他趁机给跑了,这事我不敢在电话里跟小懿说,还好之后真再也没见过他了。

这世上的很多事或许都是注定的,就像我爸去世之前他总是念叨他可能活不过五十岁了,他走的那天结果就真的是他生日的头一天。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事都有征兆,这是个怎样的人间。

小懿坠海那天我在公司上班,一整天眼皮都在跳,心神不宁的,还胸口闷得慌,我不停地去休息室接水来喝,然后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发就是几个时辰。但那时还不知道她失踪了。

消息是两三天之后才传回来的。

小懿就像个天使,她就那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她给我带来了一切的美好,也曾给了我救赎,或许神觉得我没救了,便唤回了她。后来我一直安慰自己,她只是坠海,到最后也没找到她的尸体,或许她现在在某个地方还活着也说不定。我也就像个白痴一样,安慰自己她只是失踪了,幻想有一天她突然间就出现在我面前,笑嘻嘻地假装做出生气的样子,“再看!再看我就把你吃掉!”。

关于那段记忆我是空白的,或许太过悲伤,或许仅仅只是我的病犯了。我记不太清楚小懿失踪后那段时光我是怎么度过来的。也记不得那是种怎样的痛苦。

只记得我就像被人抽空了灵魂,剩了那躯壳,再去看那人间,已无任何颜色。我整天就痴痴傻傻,不说话,不会哭不会笑,常常一个人坐着,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我耗尽了我所有的钱,和小懿的哥哥去了沙巴追寻她的下落,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梦寐以求的海,眼里却再没了色彩,我和小懿计划了无数次的海边旅行,现在终于成行,却是以这样的形式,我们无数次的擦肩而过,也许神明也倦了,所以给了我们这样的结局。我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小懿和我说过,长大之后如果有个男人要向她求婚,一定要在海边,单膝跪在沙滩上,背景是夕阳,然后整个世界就只有她和他。我现在终于站在海边,全世界却只剩了我一个人,不知不觉,我已满脸是泪。

最后所有的人都放弃了,海上搜寻失败,我们的签证也到期了,我却没和小懿的哥哥一起回国。我一个人去了泰国。从曼谷到清迈,只要是寺庙,我就去拜,像个傻子一样,在泰国流浪了几个月,落地签到期,我就只能睡大街,钱用完了,我就去寺庙里做义工,有一碗饭就够了,我拜遍了几乎所有的寺庙,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需要信仰,我只求小懿能安然归来,或许只是因为她太喜欢海了,所以海神才邀请她去做客。

在芭提雅我去拜了佛山,那时候我已经在泰国呆了四个月,身无分文,全身破破烂烂,像个乞丐一样,我在佛山脚下差点饿死,饿得已经产生了幻觉,我看见一个僧侣从山上下来,给了我一些食物。

我活过来之后就大哭了一场,然后给宫九打了个越洋电话。

我下了飞机,九爷到机场接我,我们恍若隔世,短短几个月,已物是人非。

我不知道我的性格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我不再像以前痴痴傻傻,变得更聪明,更卑鄙了,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或许我早已把小懿当作了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了她我的世界已经死了。

我终究也只是一个俗人。

宫九半夜来敲我家的门,我睡得迷迷糊糊,找了半天才找到衣服裤子,随便往身上一套,就去给他开了门,他站在门外,楼道外面的光洒进来,落到他的身上,看不清神情,我最好的朋友,他许多时候都像这样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鬼魅至极。“大哥,你傻了吧?这几点啊。”我转头看了眼屋里的老式挂钟,指针停在了罗马数字三上,我起得急,灯也没开,就着阳台上微许的月光,刚想把他让进屋来,他就开口了,淡淡的,不知悲喜的口吻,“我们去丽江吧!今晚就走。”

“啥?你疯了?”

像这世上所有没人疼的熊孩子一样,我和宫九的童年一点也不美好,我们的家乡在成都以南,有许多的山,半城都筑在山里,然后有许多古老的城寨,还有比城寨更多的寺庙,我记忆中总有怎么走都走不完的山路,然后会出现一片竹林,竹林里有许许多多的石碑,上面的文字早已看不清楚,有些只剩半截,有些散落在道旁,再往竹林深处走去,走上小半天,会看见几间很小的破败的寺庙,庙前有时会有一两只麻雀,停落在石凳上,即使生人走近,它们也不会飞走,然后隔得不远处便有一间不大的瓦房,门前生了个简易的灶台,这便是我七岁之前所有的记忆。

我出生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很大的雨,我妈差点难产,雨水漫进屋里,医院里到处都是水,医生和护士淌着水手忙脚乱,最后剖腹才生出的我,出生没多久我就被送到了外婆家。那时候我祖母家还没分家,我大伯在我出生之前五个月有了我堂哥,我生下来到一岁都还没有名字,正巧我大伯给我堂哥改名字,便把我堂哥的名字给了我。

我的家人们都怕我,祖母说我的命是灾星命,是讨债的小鬼,身边的人都会被我害了,然后要把我送人,我妈和我祖母还有大伯大吵了一架,最后便把我送到了外婆家,直到七岁为止,我都是在寺庙旁长大的。

小时候的记忆不是太多,我和外婆住在山上,也很少见得到生人,更别提有同龄的玩伴,长到能跑能跳了,便漫山遍野疯跑,像个野孩子一样,我每天基本就在竹林里捡竹叶玩。那间寺庙一开始还有一两个很老的庙祝,后来不知道是不是都圆寂了,就荒废了下来。

那段时光我最大的噩梦便是那间荒废的寺庙,庙门已被锁上,透过门缝只看得到里面漆黑一片,幼小的我总担心里面藏着鬼怪,从不敢走近,到晚上的时候,外婆总会抱着我讲故事,但外婆的故事都很诡异,大部分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还有一部分是民国时候的,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还有我外婆自己的故事,有些是神佛的,有些是妖怪的,呃,还有熊外婆的故事。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半夜被尿憋醒了都不敢起床上厕所,生怕像故事里那样,看到外婆躲在门后背对着我啃小孩的手指。

七岁的时候,父母和大伯还有祖母分家了,我也到读书的年纪了,家里就把我接了回去,但走的那天我生了场怪病,那天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我到了庙门口,手扶在门上,眯着一只眼往里瞅,门不知为何吱呀一声开了,早已锈坏的锁掉在地上,我吓了一大跳,那天是阴天,之前还是乌云密布,却不知哪里射来的一束阳光,透过竹林,照进了屋里,我总算看清了,以前一直怀疑藏着鬼怪的屋里,却是一尊再普通不过的金刚泥像,不过七岁的我,被那尊凶神恶煞的金刚吓到了,喉咙上涌,一口血就吐出来了。

后来父亲连夜背着我去医院,就那样跑下山,鞋子都跑掉了,我趴在他背上,就感觉这世上的物事都是晃晃当当的,很久以后,每当我犯迷糊发呆的时候,我都是这种感觉,就像趴在父亲背上,整个世界都在晃啊晃,明晃晃的很舒服,就想沉沉睡去。

这件事后很多年父母都不准我向任何人提起这事,特别是对祖母和大伯,也不准我去寺庙里。不过我却反而越来越喜欢庙里的佛像。

宫九的妈在他三四岁的时候就跟人跑了,他爸喝醉了酒就打他,他家里的人都骂他妈是婊子。不过宫九就是宫九,他还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在乎的,什么都进不了他的心,他挨了打,鼻青脸肿的转过头还能对我一脸笑容,笑得比什么都灿烂,这点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我和他认识那么多年都没见过他哭,呃,除了一次。

我跟他就像两个野孩子,与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也没有其他孩子愿意和我们玩,我和他都有一股狠劲,容不得他人轻贱。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打了一架,大家都鼻青脸肿的回去,我爸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末了突然话风一转,说傻儿子你打架别打对方的脸啊,你把别人的脸打烂了对方家长找上门来我们还没理了,你打人要指着身子打,要打出内伤看不到,别打出外伤啊。

深得真传之后,第二天我们约着又干了一架,结果全身都是内伤的回去。连打了三天之后,我们就一起玩上了。

没过几年,我爸妈离婚了,我跟着我妈离开,走的那天那熊孩子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走了两条街,不明真相的群众还以为我妈丢了孩子。我妈哭笑不得,说孩子你叫干妈吧,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干儿子了。

“我说九爷你逗我吧?明天还要考试呢。快进屋来,今晚就在我家睡吧。”我打了个哈欠,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

宫九说我们都是轻贱的命,但世人可以轻贱我们,我们却不能轻贱自己,于是他叫我希少,我叫他九爷,可横竖觉得还是九爷好听,但奈何我不是宫九。

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希,是寓意无论我的人生如何不堪,前方都还有希望,可是我的名字都是别人给的,连希望都是别人施舍的,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属于我。

九爷没说话,嘴巴朝着楼下呶了呶,我走到阳台上望下去,除了起早的菜贩,靠马路边还停了两辆单车,旁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

我看傻了,“九爷你认真的?”

“嗯嗯,一句话,走不?”

我吞了口口水,咬了咬牙,“走!”

世界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牢笼,我们被困在这笼中,天空只有我们看得到那一块。

世上的人都喜欢在这笼中争斗,至死方休。

我和九爷在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前逃离了这牢笼,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疯了,我们骑单车去了丽江,最后到了香格里拉。我们穿过宜宾,穿过贵阳,穿过昆明,穿过大理,到大研古镇的时候我们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

我和九爷蹲在大水车前,像两个逃难的,最后以五百块钱的价格把两辆单车卖了。财主骑走我们单车的时候,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像卖了女儿一样的心情。

我们揣着那五百块钱绕着古城转了一圈,最后在古城边上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

我和九爷商量了半天,为生计发着愁,我们无奈地对视了一眼,看样子只有明天去街上卖艺了。刚说啥都不想,倒头就睡的关头,客栈老板咚咚咚地敲门了,扯着大嗓门在门外喊,“今天才来的俩小伙,要不要来院子里喝酒!”

老板是个北方老头,天津人,以前是潜水员,后来舍了老婆和孩子来丽江买了这个院子开了这家客栈,都有快十年了。

老爷子是个豪爽人,我们也不好拂了雅兴,虽然有些累,但还是欢欢喜喜地出来了。到院子一看,已坐满了十多个人。基本上客栈的客人都出来了。

开始大家还挺拘束,但没一会,几杯酒下肚,气氛便热烈了起来。有喝嗨了拉着才认识的人跳舞的,有去拿来院子角落摆放的民族鼓敲打的,还有在那搭讪泡妞的。我转头一看九爷,在那边和老爷子拼酒呢,也喝得正高兴。九爷就是九爷,某方面来说,我很羡慕九爷的洒脱不羁,大大咧咧不修边幅,我却太过犹豫,拖泥带水,不够爷们。

我被灌了几杯,头也有点晕了,我骑在老爷子用刀自己削的简易木马上,环顾了一周,看着她们欢声笑语,莺歌燕舞,突然很喜欢这种感觉,没人在乎你的过去你的名字,在这里也没有防备没有心机,只有最初最单纯的情感,所有人都只是过客,人与人却反而没了隔阂。

我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左手边坐在秋千上的两个姑娘身上,她们侧着脸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突然捂嘴大笑,那神情甚是可爱有趣,可能我喝了点酒,有点发呆,没留神在盯着别人看呢。

或许那姑娘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们,转过脸来,正好与我四目相对。我们都有点尴尬,我的脸也微微发红。突然那女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装作很凶的样子,“看什么看,吃了你!”可能看到我窘迫的样子觉得有趣,说完她自己就在那笑得很欢了,她同伴也趁机跟她打闹,两个人就在那笑得挺不起身来。

神情像极了小懿,我突然觉得好亲近。

她们打闹了好一会,那女孩的同伴突然笑着对我招了招手,我有点诧异,没过去,她又改作勾了勾手指,这下我就只有过去了。

“我叫一一,你呢?”那女孩开口了,笑起来好甜。

“呃,叶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九爷已穿好衣裤,在那不知犯啥病地一个人傻乐,我眼睛刚睁开九爷便很兴奋地凑过来,神兮兮地说,“我们不用卖艺了,昨夜和老爷子喝高兴了,老爷子介绍我跟住这里的一福建人上街卖碟去,货先佘我!回头赚了是我们的,呃,不说了,你一会起了床自己呆着,院子里他们都在,一会跟着他们上街来找我!我先出去了,福建人等我!”便不等我反应就开了门急忙忙地下楼去了,门都没给我带上,我穿着条裤衩翻身下床,刚说去关门,还没走到门边,正巧一一那闺蜜端着个盆子从门前经过,转头我们就打了个照面,羞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床上磨蹭了半天,捱到不得不起床了我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洗漱完毕我也跟着下楼去。两个小妮子正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互相挽着手说悄悄话,一看到我,她们就在那笑,笑得都快岔气了,笑得花枝招展,笑得我风中凌乱。

整个客栈的人昨夜闹了一宿就大家都混熟了,约好了第二天一起上街闲逛,我也和一一她们熟悉了,一一比我大一岁,却大了我两级,刚上大一,考完试还没等正式放暑假就和她闺蜜跑到丽江来了。

或许我很呆,她们便老爱拿我打趣,都说丽江是艳遇之都,一一就逗我,开玩笑说我是她的艳遇,除了小懿,那时我几乎就没怎么和女孩子说过话,一脸尴尬得不知道做何回应,她们便笑得更欢了,咯咯咯地停不下来。

等客栈里的人都在院子里齐了,老爷子便领着我们上街去,或许大家都比较讨老爷子欢心,老爷子便很豪爽地说带我们玩去,那几天就一群人跟着老爷子去雪山,去束河,去拉市海,去香格里拉。我跟着她们游山玩水,九爷便一个人上街跟着福建人卖了一个星期的碟,挣够了我们的生活费,挣到了我们回去的路费。我后来很过意不去,抢着要伺候伺候九爷,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九爷大大咧咧地手一挥,头都没抬,“一边玩去!别打扰我记账!”

我跟一一真正混熟了之后,便很自然地亲近她起来,她有时就像个小姐姐一样,我在她面前总自然而然地耍小孩子心性,走在街上走累了,我便赖在原地不起来,蹲在石板路中间,她不来拉我我就不走,后来我们手牵着手走,别人都笑话我们,她的闺蜜也在一旁起哄,这时的一一昂起头,样子俏皮,神情可爱,“就牵手怎么样!这是我的艳遇!”

那时候还不太懂男女之事,心里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情愫,就只是喜欢就亲近,一切都还是单纯而美好,简单真挚。

老爷子开他的吉普车带我们几个去了香格里拉,第一次上高原,才知道原来天空可以这么低,云就悬在头顶上,随时要掉下来一样,厚厚的密密的云朵,各种形状,各种柔软,我们说这朵像马,那朵是棉花糖,这边是一群人在打仗,那边又是个放牛的牧童,我们尽情幻想着,给每一朵云都取个温暖的名字。

老爷子带我们去寺庙里,我们站在最高的地方,眼前只有山,只有水,只有松涛,只有竹林,只有风,只有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们拍了张大合照,却只照了我们的影子,从石阶上淌下去,像我们的流年,像我们的时光,我们定格了这个画面,便是我们这些陌生人的永远了。

老爷子也带了我们去拉市海,他把我们带去他朋友家,一个隐居的民谣诗人那里,我们在他的院子里围成一堆吃火锅,喝酒吟诗,跳舞唱歌,打闹嬉戏,从白昼到凌晨,我们面对着拉市海,看着天边的鱼肚白,挥霍着我们的青春,肆意纵歌,任气豪侠,张放不羁。

在快天明的时候,诗人打开院门,收留了两个问路的旅人,我从他们身后望去,门外长着一颗不知名的大树,枝繁叶茂,年华正当好。旅人说从青岛辞了工作,一路搭车,经过湖南,经过贵州,到了丽江,要从香格里拉到西藏,最后搭到尼泊尔。我问他们这一路累吗,他们说比想象的还要辛苦许多倍,但是越往下走心灵却越来越得到了安宁。我想那时的自己是没有这样的勇气,我羡慕他们,即使许多年之后的我,能去了更多的地方,但心却反而没有那时的自由了。

我和一一犯困了,一直在那打哈欠,我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对着海面,正对着日出,一层光便铺进来,映得我们光影交错,岁月静好。

一一的闺蜜满面桃花的喝了点酒越聊越开心,兴奋得不肯去睡,一一拉了拉她衣角好几次,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在旁边也困得不行,老爷子就让我们去偏房木屋的二楼上去睡。或许大家都有点微醺了,也没人再顾得我们。

我就和一一拉着手上了二楼,二楼只有一个房间,摆着两张小床,挨得很近,中间床头柜上放着盏油灯,我和一一踩在木板上,吱呀咿呀地作响,一切都很古朴。

我们一人一张床,躺下却反而失了困意,这时早已没了之前的男女之别,我们就趴着聊天,也不知道聊了多久,聊着聊着就各自进入了梦乡,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从被窝里伸出的手臂,就轻轻地拉在了一起。

像做了个干净温柔的梦,我再能回忆的时候,已是好多好多年后,许多人都失去了联系,我们生命中太多的过客,悲伤,喜悦,有些人来了,有些人离去,我们都还来不及感伤,便被这时光拖着前行,轰隆隆,轰隆隆,像节列车呼啸着穿过了我们的生命,再能回首时,已光阴荏苒。

宫九站在广场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在凌晨三点的人间,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已沉沉睡去,还醒着的要不都有心事,要不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广场正中立着块巨大的显示屏,现在连显示屏都已睡了,他的身影就在那块巨大的阴影中,没有任何轮廓。

我赶到的时候,吓坏了,看见他脚下一地的烟头。隔得远远的,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九爷很少有这么安静过,我走近了,却突然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气,一下子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身子晃了晃,被我推出去几步,却没有摔倒。我说你疯了,我冲他吼道,你他妈会抽烟吗,第一次抽就抽这么多,你想死?

他被我吼得一愣,手上的烟就掉到地上,火星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地溅出一簇花,滚了几圈,便消失在黑暗中。九爷抬起头,看着我一言不发。

他一脸悲伤,说不出的落寞。

少年时候的我很迷糊,有时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走着都会出神,一不小心就心神不知道飘哪里去了,每次都是九爷把我拉回人间。

我的人生很迷茫,这条路走得艰辛又缓慢,我总是被落在了时间的后面,还好有九爷在前方停下来等我。这许多年,说起来总是他顾得我更多。

三哥从24小时便利店买了烟回来,看到我和宫九就那样对面站着,他一把把我拉到广场边,我问他九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九爷这样我只见过两次,上一次是有一年她妈偷偷从外地回来看他,给他买了好多东西,只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那个时候我们只有十一二岁,我就和他两个人一直跟在他妈后面,直到跟到车站,远远地看着他妈挽了一个男人的胳膊消失在视线里。他一言不发,当时就是这种神情。

三哥拆了烟盒,拿出一根烟点上,“他今天去找林蕊了。”三哥顿了下,吐出一口烟,“他说他看到林蕊和一个老外进了房间,他就在楼下,听着他们的叫床声,站了四个小时。”

蕊姐比我们大六岁,八九岁的时候院里同龄的孩子都不愿意和我们玩,每次只要看到我们就会跑得远远的,我也不知道是怕我们还是讨厌我们,只有蕊姐会带着我们玩,她是院里的孩子王,所有小孩都听蕊姐的话。那时候对蕊姐是又崇拜又喜欢。

后来我跟我妈走了,院子也拆了,拆了又盖,盖上许多冰冷的大厦,我们就那样跟着大人各奔东西。这个世界就这么变化着,越来越陌生。

再次见到蕊姐的时候已经是好多年以后,我们那年十八,蕊姐二十四。

她已长得光彩夺目,越来越漂亮,是个真正的女人了,我们却还是小屁孩。就像回到过去的时光,我们又跟在蕊姐的后面,屁颠屁颠。

有一天,九爷一脸兴奋地找到我,眼里发光,说他爱上蕊姐了,是真正的那种爱,我惊诧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时候我哪里懂什么是爱,连喜欢都喜欢得磨棱两可。

一开始我以为九爷只是像小时候一样,对蕊姐又尊敬又喜欢,自然而然地想亲近而已。或许在蕊姐眼中,我们只是弟弟一般的存在。那时候蕊姐身边换了一个又一个男友,分分合合,悲悲喜喜。她有时很伤心,就会去酒吧喝酒,喝醉了我们就在旁边陪着,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说不上九爷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仿佛读不懂了他一般。

他就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再没了旁人。

四月的一个清晨,九爷没来上课,我看着他空了的座位,微微走神,高考的这一年,学校格外紧张,不愿落下任何一个人,班主任一上午已经找过我好几次,不停询问九爷的动向。小懿隔着几个座位,扔来一个纸团,也在问我九爷上哪去了。我回了她纸条,向窗外看下,已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九爷旷了一整天的课,到最后一节课上完他都没来。我收拾好课本,一个人往家走去。还没到楼下,隔得很远便看到九爷在前面等着我。

我见了他,什么都没有问,我们走到河边,像少年时那样,席地而坐,看着远方的高楼大厦,市井繁华。此时已近黄昏,暮色渐起,跟对岸早到的灯火通明比起,这里越发荒凉寂静。跟这世上大部分的盛极而衰一样,从前这里也是个热闹的河运码头,十里长街,后来码头荒废了,人们就在河对岸更为广阔的地方筑起城池,筑起大厦,渐渐的,忙于生计的人们纷纷搬离,到最后渺无人烟,这里便长满了野草,再也没人想得起它曾经的繁华。

九爷扔给我一瓶水,我喝了两口,又扔回给他。他看向前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很久他才转过头,“我和蕊上床了,就在今天。我要和她在一起。”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我却恍惚走了神,听得不太分明。

我一直无从得知那天他和蕊姐发生的事,或许是他们都喝醉了,也或许是那天意乱情迷。没有任何征兆的,他们就发生了关系,不仅仅是肉体的。

就像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一样,我判断不出蕊姐到底是不是真的也爱他,或许九爷的第一次动情是真的,但蕊姐呢,是因为爱吗,还是因为寂寞,或者仅仅因为九爷正好在身边,正好他是个男人。

那次以后,蕊姐和九爷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他们保持着单纯的肉体关系,也只有在床上的时候,蕊姐才会像是他的女人,依偎在他怀里。

对此我们都心照不宣,所有人都看出他们有事,但没有人拆穿。我其实很清楚,蕊姐不可能和他有未来,即使九爷愿意豁出一切,蕊姐也终究是个凡人,我们终其一生,都不过是在这世间讨生活,没有那么多的童话,也没有那么多的神仙眷侣,能抛弃所有义无反顾。

蕊姐还是和以前一样,结识新的男友,然后恋爱然后分手,她和九爷约法三章,不准九爷过问她的事,如果九爷越界了,他们便结束一切关系。

就像这世间所有的爱情,都是彼此相依,彼此伤害。

我问三哥要了一根烟,吸第一口便被呛到了,我皱了皱眉头。许多年后,九爷已成了一个烟鬼,我却仍然没学会怎么抽烟。我们彼此沉默着,站了好一会,九爷突然就走过来,像做了场梦刚醒,“我给蕊发了信息,约好一会见面。”

九爷要我们先回去,我们却执意要跟着他一起,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现在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九爷在桥上抽烟,我和三哥站得远远的,安静得可怕,仿佛末日之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们。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蕊姐打了个车过来,她下车的时候看了我们一眼,便向九爷走去。

隔得太远,我和三哥也听得不太清楚,他们谈了很久,蕊姐转身要走,九爷去拉,然后不知道说了什么,蕊姐挣开,便再也没回头,留下九爷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和三哥过去的时候,看到他眼睛红红的。

“她要结婚了。”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天九爷和蕊姐说了什么,九爷向蕊姐表白,说他再受不了这种关系,他要和她在一起,不是为了上床。蕊姐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她冷冷地问九爷,他能和她结婚,他能娶她吗。九爷让蕊姐等他五年。蕊姐打断他,说五年后她二十九了,她有多少个五年可以等。蕊姐转身要走,九爷拉住她,蕊姐没回头,说他越了界,他们便再回不去了。

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语气。我突然很悲哀地发现,或许蕊姐也对九爷动过情吧,起码那一瞬间是。

九爷想挽留,蕊姐背对着她,淡淡的,说她要结婚了,之前因为九爷一直下不了决定,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和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再也不回来了。

她和九爷说了最后一句话,珍重,便挣开九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他视线里。

蕊姐离去的画面深深地烙印进我们脑海,许多年都不曾淡去,到死为止,我们都没再有过她任何的消息。

我第一次看九爷哭,也是我死前唯一一次,看见他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里,哭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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